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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乃吴家世子,天赐‘鸿雁棣棠’之号。可代家主发令,掌一半族令。南郊屯兵即是我辖,我如何调动,公子莫非有异议。”片刻吴雁棠冷静下来,语调中带了一丝威胁。天赐族徽之号,受仙人庇护,连皇帝都不能擅自决定生死。
方陵朔毫无动容,悠悠一笑。星眸中寒光璀璨:“哦?吴家在两京的势力,依赖于窦家街这个摇钱树。日输金银二十万两,铜缁四十五万贯。我说的可有错?”
吴雁棠略一思索,忽地脸色大变。他想起不久前,族中传闻。窦家街的治权早已不在吴家手中,而是不知道被谁,交给了道上的邹五娘。
“二十万屯兵,足以围困皇宫。事关重大,纵然雁棠可代家主发令,也需亲眼确认,公子是不是那人。”眸色些些软下去,吴雁棠紧盯着方陵朔道。
一抹异样的笑意,终于驱散了方陵朔满脸的雍散。他兀地撩起左袖,大理石般的肌肤上,竟然有拳头大的一块疤痕。骇人的淡红色,微微凹陷下去,似乎那个地方的一块肉,被人生生剜去。
片刻的寂静。
吴雁棠眸色一闪,脸上的已然带了臣服的恭敬。他右膝一软,伏地拜倒:“天下只有一个人会有这般伤痕。雁棠,叩见吾主。”
半个时辰后,待吴雁棠离去,一个小僮奉了净手的玫瑰精露水走进来,对方陵朔行礼道:“公子,这吴雁棠可是对鸢姑娘无礼过的。”
修长干净的食指浸泡在玫瑰精露水里,方陵朔异样地一笑,目光投向花间楼后院:“鸢鸢敢逃,小施惩戒。不过,这丫头也玩得差不多了,是时候把她抓回来了。”
而这厢,自从青鸢逃脱方陵朔后,为了躲避他的追查,就隐姓埋名在花间楼当了个小工,侍奉茶水打扫后院,日子还是清闲可乐。好在方陵朔也没有找来,青鸢就更加欢喜了。
花间楼掌柜的是位女子,名李夭颜。听闻以前是宫里的舞姬,年纪大了就被赶了出来。她对青鸢也颇为照顾,但青鸢总是觉得,李夭颜有些底子,不是个普通的花街女子。她的那双眼睛,衬着妖娆生姿的容颜,就像无双光华后隐蔽的黑影,甚至有时候会让青鸢觉得心里生寒。这是她身为屠鸢的直觉,李夭颜,应该和她是一路人。
第13章 红莲孽()
七月廿九。晴。青鸢坐在轿子里,浑身打扮得花花绿绿,在去往沈府的路上。
那日沈家来花间楼观舞,青鸢闲着没事,凑数跳了曲《绿腰》,竟被那位沈家旁系看中了,要她专程上门献舞。
说道沈家,青鸢自然百般不愿。可沈家好歹是官家,竟然拿了李夭颜来威胁,青鸢和李夭颜虽谈不上关系好,但花间楼也没亏待她。再说那人只是沈家的旁系,从没有见过自己,自己去一趟,只要小心行事,应也无妨。
轿子晃晃悠悠,熏香是甜腻而又俗气的合欢,青鸢一边思量着,一边被呛得连声咳嗽。可是兀地,轿子猛地顿住,青鸢差点撞到壁上。
青鸢迟疑,撩起帘子,瞧见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蓝袍道士,晃悠着拂尘挡在轿子前。婢女和小厮们怒目而视,将他拦住。
“罢了,道长请了。”青鸢把门帘撩起来,客客气气的向老道打了个招呼。
“无量天尊。贫道天枢子。”道士走进轿子,立在青鸢三步开外。青鸢发现此人虽则须发皆白,可面容只有三十出头的样子。面容普通,肤如脂玉,尤其是一双瞳仁幽微如夜,晃动着不知名的光芒,让人只看一眼就要陷进去。
道士捋了捋长须,悠然道:“姑娘这是往哪里去?”
“沈府分家。”青鸢些些蹙眉。
天枢子眸色加深,普通的道袍兀地散佚出难言的气度,让青鸢的不由地恍了恍:“一步一红莲,一剑一生哀。业火焚前缘,剑斩此生安。”
普通的字从道士口中吐出来,却含了千钧之力,一个个撞得青鸢心口发颤,一时忘了应答。天枢子也没有多言,瞧了青鸢一会儿,就拂袖离去。
侍女放下帘子,轿子又悠悠向沈府行去。青鸢却一路恍惚,总觉得脑子里有钟鸣声声,嗡嗡乱响。
这当口,轿子忽然一顿,听到了管家的声音:“沈府到了。诸人下轿。把姑娘扶到上房里去,老爷们都候着了。”
青鸢心底有些异样,任婢女扶下轿,从偏门进到苑子。她一路都垂眸敛目,思量着接下来自己该如何随便跳支舞,却在再次抬眸看清上房风景时,瞳孔猛地收缩。
这一切都太熟悉了。是沈府主家。也就是她的爹爹,家主沈岐所在的沈府。
是她六岁前的家,是一草一木,一亭一阁都刻下了她痕迹的,家。
青鸢身子抖了抖,猛地抓住旁边侍婢的衣袖,哑声喝道:“那人不是旁系么!怎么来了主家!”
婢女吓得脸色有些苍白,畏缩道:“奴婢不知,从一开始上面就这样吩咐的。献舞要人什么的,都是一开始吩咐好了的。”
青鸢浑身力气兀地像被抽尽了般,她怔怔松开手指,看着小婢女告退,看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从四周围过来,她忽的在原地笑出声来。
“好,很好,一开始就打定了我青鸢的主意。我青鸢呐,可是十年都没回这个家了,十年都没踏进沈府的门了。”
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都是青鸢曾经熟悉无比又陌生无比的亲人。他们围住青鸢,目光阴沉,蠕动着嘴唇低声咒骂,又似顾忌什么,并未上前来。
日光倾城,照得青鸢双眸一阵阵眩晕。她瞧见人群忽地让出一条路,走出三抹人影,当先的身形消瘦,是她的爹爹沈岐,右边的男子有些发福,是她的叔叔沈屿,左边的年轻男子身形英拔,却只有一只眼睛,是她的亲哥哥沈修阳。
青鸢指尖动了动,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想向他们跑过去,像六岁前那般扯住衣角撒撒娇。可下一刻,她的眸底便寒气萦绕,唰的一声,袖中小剑毫不留情的往沈岐刺去。
“放肆!”沈修阳脸色一变,抽剑出鞘,挡掉小剑,眸色复杂的凝视着青鸢。
“沈岐,你给我下毒,让我在你的辰宴上受尽屈辱,你这个当爹的,还有颜面留着贱命,为人父母么?”青鸢似笑非笑,青衫身影些些颤抖,那双眸子里寒光熠熠,更似哀然。
“贱人!目无尊上,六亲不认!”一声钝响,一柄数十斤重的铁棒猛地往青鸢髌骨打来,猝不及防下,青鸢来不及躲闪,就听得骇人的骨头碎裂声,令她噗通一声瘫倒在地上。而她的面前,手执铁棒的沈屿满目狠戾,还厌恶的朝她啐了口,宛如在蔑视一条畜生。
髌骨碎裂,无法直立。青鸢疼得豆大的冷汗滚下来,她的嘴唇都被咬成了青乌,浑身因为剧痛而颤抖得像打摆子。
“堂叔不要!不要打堂姐了!”一个紫衣女子忽地扑上来,跪在沈屿面前,抽泣哀求着。
“堂姐,我是修兰。小时候,和堂姐偷了祭祖的绿豆糕去喂鱼,被家里好一阵打呐。”沈修兰转过头,对青鸢一笑,眸底满是干净的真诚。
青鸢虽是迟疑,但心底还是不由的感到暖意,正欲回应,就听得沈岐平静的声音传来:“罢了。拖去宗祠。”
一伙精壮的小厮涌上来,用粗粝的麻绳捆了青鸢的双手,像拖条狗般,一路往上房后面的宗祠去。地砖的灰尘呛得青鸢不住咳嗽,连眼睛都睁不开,碎裂的髌骨磨在地上,不一会儿就鲜血淋淋,疼得她几欲昏厥。周围的亲人一路尾随,冷淡的目光没有一丁点的动容和怜惜,只有似乎理所应当的厌恶和狠色,巴不得她立马断了气。
宗祠威严壮阔,静静矗立在上房北面。这是供奉沈氏先祖,历代家主灵位的圣地。古怪的是,从上房到宗祠,近三百多步距离,被铺上了一层炭火。熊熊的红炭灼热,构成了一条地狱般的火路。
沈岐独自步入宗祠,上香磕头,周围鸦雀无声。青鸢被丢在炭火路前,浑身血肉模糊,却无法抵挡心底本能的恐惧。她瞧见一只麻雀贪玩落到炭火上,扑哧一声就被烧为一团焦黑。
十六岁的少女终于声音有些变样,她瞧向走出宗祠的沈岐,沉声道:“沈岐。你。”
沈岐眸色一闪,静静的凝视着青鸢,熟悉的父亲的眉眼,剜心蚀骨,让青鸢兀地红了眼,发疯般尖声叫道:“沈岐,你恨毒了我是不是!你恨死了我还活着!恨死我带着你的血脉活着!你要如何折磨我,你这个本该在崤山被野狼咬死的小女儿!沈岐!你才是最该下地狱的人!”
青衫女子再没有了堂堂屠鸢的凛冽,也没有敢质问天意的霸道倔强。只是一个与父亲争吵的,十六岁的普通闺中女儿。她的双目几乎撕裂开,声音嘶哑难听,泪水混着血水咕噜噜往下滚,却瞬时被炭火路的热气烘干。
沈岐的身子可疑的一抖,并未应答,一旁的沈屿眸底却划过一分杀意,使唤了几个精壮小厮,一个大力把她扔在炭火路上。
顿时,滋滋的烘烤声,肌肤被烤熟的肉香,还有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让整个沈府成了人间地狱。围观的沈家人吓得脸色煞白,甚至有胆小的当场呕吐起来。
青鸢挣扎着抬起脑袋,避免着面容不触碰炭火,她伸出手去够炭火路的边缘,却听到咔嚓一声,一名小厮手执刀戟刺穿了她整个手骨。
“往前爬!向先祖谢罪!”沈屿没有一丝感情的声音传来。
三百多步,步步炭火,直通宗祠门口。青鸢髌骨碎裂,只能四肢着地爬行。肌肤烤焦的味道,诡异的肉香往她鼻尖窜,热浪烘得她眼前万物眩晕。剧痛,仿佛灵魂都在撕裂的剧痛,每根骨头都在哀嚎,两条无力的腿因为始终接触炭火,已经开始变为焦黑。
周围的沈家人啧啧交谈着,暗自庆幸着,妇孺捂住了小孩子的眼睛,不让他们看见这副惨象,男人们豪爽的笑着,说着妖女得诛,仙人庇护一类的话。
“妖女!别再活着牵连沈家!”一个人凑上来,对着青鸢的脑门啐了口。顿时,诸人纷纷凑上来对青鸢啐着唾沫,目光里厌恶如同嫌弃一条脏水里的狗。
青鸢的脑门轰轰乱响,肉体的剧痛都已经麻木,她瞧向亲人们的目光,感受着轻蔑而肮脏的唾沫,无尽的哀然把她湮没,销魂砭骨。
她突然想,把一切毁灭。九州涂炭,万民白骨,才能慰藉她此刻的,万分之一蚀骨之痛。
她甚至想,发了疯般要把一切毁灭。
第14章 天下棋()
这厢。远离兵士操练的喧嚣幽谷,一脉清渠安宁,临长安西脚居德坊。
这乃是京中边缘。再往西走,便是蜿蜒的官道,绵延的青原。
青原上躺着一位伤痕累累的女子,正是在沈府受刑,又被下人丢出的青鸢。
“阿鸢!阿鸢!”一声声的呼唤在耳畔响起,青鸢暗夜般的眼帘映出一线光亮,刺得她脑子生疼。
李夭颜的容颜映出在她的视线里。“连阎王都怕触怒仙人,不敢收我么。”青鸢呢喃。
“阿鸢你说什么?”李夭颜些些俯身,扶着她坐起来,靠在青原上一块大石头旁。
微风拂过灼热的伤口有了丝丝凉意,青鸢终于恢复了些神智,她似乎是被抛弃到了郊外,然后李夭颜赶来救了她,捡回一条命。甚至伤口已被包扎过,身上是一袭干净的碧衫。
她看向李夭颜,似笑非笑道:“夭颜姑娘好本事,竟然能找到这来。如此关心一个小工,真是难为你了。”
“阿鸢还是鸢姑娘,瞒得如此辛苦,也是难为尔了。”李夭颜“噗嗤”一笑,秋波流转,一双眸子含着点点精光,让人不敢小瞧了去。
以她的势力,一个窜出来的小工,虽不能打听出她是青鸢,但掌管大魏暗夜之一的屠鸢,“鸢姑娘”,这个身份还是容易知晓。
说着,李夭颜又打开一个皮囊,递给青鸢:“上好的花雕酒。瞧你一身烧伤,喉咙也破了。可敢喝?”
青鸢凄然一笑。便是毫不犹豫地接过,一饮而尽。惨白的脸恢复了一丝生气。她把酒囊还给李夭颜。蓦地抬头一笑。明丽生光,让李夭颜有片刻失神。
“天下耳目之盛,在于花间。所谓酒后吐真言,美人枕畔风。领大魏花楼风流,掌天下消息流言,夭颜姑娘或者夭颜楼主,可有错?”
李夭颜兀地眸色沉沉。哪里还有半分媚态。反倒是隐隐有一股威压:“好眼力。屠鸢管道上,花间掌消息,你我井水不犯河水。鸢姑娘喝了这口酒,我花间楼也不敢再收你这小工了。”
青鸢眸如寒星,噙着慑人的威压和决绝:“李夭颜,我青鸢要了你的花间楼,还由不得你。”
李夭颜勃然色变,正欲发怒,忽听得半空绽开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