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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洲知府请求将这些罪犯流之远方;以减朝廷负累。”说到这儿;谢正卿抬眸看向苏明堂;问道:“不知苏大人如何看待此事?”
闻听此问;苏明堂面露受宠若惊之色,慌忙自椅中起身,鞠身下拜;声色带着过于激动的轻颤:“回首辅大人;微臣自继任右佥督御史以来已三次上奏此事!可始终未得到朝廷批复!”
“章洲霪雨成灾,连绵数月不停,庄稼作物、宅舍牲畜,百姓损失巨大!可因着此灾乃连续不断的阴雨造成,并非疾雨疾灾,故而不构成现有的赈灾级别,加之官官相互,瞒而不报,灾情始终未得到朝廷重视!拖延数月后章洲终于粮尽仓空,形成难民潮涌入最近的冀洲,起初他们只是要口饭吃,随着难民加巨,求予失衡,最终许多人为了不饿死街头,只得故意犯下罪行,去吃牢饭!”
苏明堂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话里话外都是在为难民们争取活路,摆明了不支持冀洲知府所奏,将他们流放。
将手中奏折往书案上一扔,谢正卿冷言问道:“奏了三次,那你的奏折呢?”
“许是许是”吱吱唔唔了半晌,苏明堂脸上的慷慨激昂褪去,头越埋越低,似有难言之隐。
“许是你们督察院给劫下来了?”谢正卿倒干脆利落的替他讲出心中猜测。
苏明堂既不敢否认,也不敢承认。认了,便等同亲口出卖了上峰,在朝中越级禀奏本就是大忌,如今再参上峰一本,只怕他日后想再为百姓说点儿话就更难了!
督察院有意包庇两洲知府,而两洲知府一致认为,只要将那些难民流放,两洲都如去重赘!既不需朝廷拨银赈灾,也不需为此被治罪。
故而极有可能是督察院将自己持反对意见的奏折劫下了。
不过令他想不通的一点是,督察院的左、右都御史皆是效忠谢首辅的,既然是谢首辅的人,又为何还会遭疑忌?谢首辅若想护住自己的人,大可以不问,问了也可以不深查,然而此时却又为何细究起来?
饶是这种话苏明堂不敢问出口,但他这副憨直性子,心思尽数写在脸上,无需多言,谢正卿也可一看即知。
谢正卿起身,绕过书案,上前将苏明堂扶起,边按着他坐回原位,边意有所指的言道:“为人臣者,忠贤需并重。只重前者,是为愚忠。只重后者,是为骄顽。在朝为官,不论效忠于谁,贤能都是必不可缺的,否则便是再忠,也是无能之辈。”
见他如此说,苏明堂倒是深感震撼。
此前苏明堂官微人轻,对于首辅的一切作为只是听他人而言,故而始终笃信谢正卿是贪权无为之徒,不然为何要行那窃国之举?
可如今面对面听谢正卿讲这些,苏明堂竟觉得他是个善辨是非,任人惟贤的明主。
“如此说来,首辅大人是准备”苏明堂不敢随便揣测,故而未作明言,但心下是觉得首辅既然肯来听取不同意见,便意味着愿意救那些难民!
就在苏明堂满眼期待,眸中水雾将要因感动而溢出之际,谢正卿突然提起了另一桩事。
“对了苏大人,我派人送去的聘礼,可还满意?”
苏明堂脸上怔了怔,方才险些溢出的水雾也顿时抽了回去。心道这才议着赈灾还是流放的政事,怎的又突然提起婚事?
虽说婚事于苏家而言是大事,可放眼天下苍生,在百姓的困苦跟前,这实在是不值一提!
“首辅大人,冀洲难民流放之事”苏明堂眼下更急此事,孰料没问完,话便被打断了去。
“冀洲难民流放之事我自有决断,苏大人无需担忧。”谢首辅的声色中带着几分威压。
饶是这威压有些迫人,但苏明堂还是打破砂锅问到底:“不知首辅大人的决断是?”
显然是他的穷追不舍惹得谢首辅脸上不悦,须臾,谢首辅道:“苏大人的意见我已清楚,此事还需再听听其它人的意见,苏大人先回吧。”
既然首辅开口赶客了,苏明堂自然不敢再继续问,只得行了礼退下。
离开皇极殿的苏明堂,心情复杂,喜亦有之,愁亦有之。
喜的是当朝首辅并不似他之前想的昏聩,也不擅专,至少肯给他禀奏的机会,愿意听取不同意见。
愁的是首辅一句自有决断,又不知这事儿要拖至何时,他能等,可那些难民能等吗?
褚玉苑内暖阁内,苏妁正坐在椅子里,看丫鬟们将一盘一盘的精致菜肴摆上桌案。
而坐在苏妁一旁的谢正卿,则不时指点着丫鬟们,将几道菜换了换位置。最终换到苏妁眼前的,皆是她方才多看了两眼的。
在谢正卿看来,苏妁跟她爹一样诚实,想什么全在脸上写得清清楚楚。
“都退下吧。”随着谢正卿一声吩咐,布菜和试菜的丫鬟们皆退了出去,并带上了暖阁了门。
谢正卿知道,苏妁不喜自己用饭时被一圈儿下人盯着,如今她能适应被他盯着已是不易。故而别的方面,他便想让她松泛些。
见苏妁认认真真将跟前儿的几道诱人菜色品尝了一遍后,谢正卿边给她夹远处的菜,边有意无意的提道:“今日早朝后,你爹来见过我了。”
边说着,谢正卿将夹来的一只鱼丸放到苏妁跟前的碟子里。但手握玉箸的苏妁却没去夹,而是脸色微微泛白,骨子里透出股子紧张。
她知道,爹此时见谢正卿定是为了她。咬了咬下唇,苏妁怯懦的转头望着谢正卿,漂亮幽黑的一双眸子水汪汪的噙着不安:“我爹说什么了?”
看谢正卿的淡然神色,苏妁觉得他不似动过怒的。可想到爹骨子里那么排斥谢正卿,她还是忐忑不已。她爹开口要女儿谢正卿必是拒绝的,那么爹未必不会急眼,不会开罪。
可谢正卿只是云淡风清的笑笑,这个笑顿时化解了苏妁的担忧,看来他真的没有动怒。
谢正卿伸手将苏妁搭至肩前的发丝往后撩去,修长莹白,骨节分明的手指不经意触碰她粉嫩嫩的腮畔,温热的指尖儿沿耳廓向耳后划去。语调温柔的逗她道:“你那个爹,眼里都快没你这个女儿了,他关心的是冀洲难民。”
说罢,谢正卿指端留恋的在苏妁耳垂儿上轻轻捏了下,润如白玉,触之如新荔。
苏妁悬着的一颗心彻底踏实下来,原来他们只是聊公务,根本不是为了她。不过听到‘难民’二字,她还是本能的心生怜悯,顺带着关切道:“那些难民是怎么来的?你不能救救他们吗?”
谢正卿看着苏妁那双好看的眼睛,见她懵懂的眨巴眨巴,纤长的睫羽似蝶翅般在下眼睑上晕出浅淡的阴影。他淡然的笑笑,忍不住上手捏了捏苏妁的下巴。
他喜欢她问这种稚拙可爱的问题,她眼中那懵懵懂懂的期待,让他愿意不顾一切去满足。
苏妁倔强的瞋了谢正卿一眼,蹙着眉心将下巴移开他的手心,然后自己揉了揉。
谢正卿笑笑,方才半分力道都没使,还弄疼了她不成?他轻手将苏妁揽进怀里,让她后背贴在他的胸前,然后两手环着她,像讲睡前故事般,娓娓道来:
“那些难民是因为章洲连月下雨,被毁了屋舍和田地,最后没饭吃才涌入冀洲的。但他们在冀洲乞讨乞不来饭,便故意作奸犯科被抓入牢房,从而混口牢饭吃。但是他们这样做,一下便将冀洲的牢房填满了,给当地财政造成了很大的负担。故而冀洲知府上书,要求将这些难民流放至苦寒之地,让他们自生自灭。”
苏妁听得认真,也不排斥这动作,听着听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便被水雾浸润,满噙哀伤。忽地她转过头来,极委曲的凝着谢正卿,带着哭腔可怜兮兮的控诉道:“那个冀洲知府好坏呀”
“那我爹是想求你赈灾?”不问她也想得出,以她爹的正直,必是看不过去这种惨事。
“嗯。”谢正卿点点头。
“那你答应了?”以谢正卿方才讲述故事的口吻,苏妁相信他也是怜悯那些难民的。
却不料谢正卿摇了摇头,似笑非笑的问道:“我若不批,你猜你爹会如何?”
苏妁怔了下,既而带着几分不解的喃喃问道:“人命关天的大事,你为何不批?你真愿意看到那些原本安居乐业的百姓,因着人力不可抗的天灾而沦为流犯吗?”
接着她又愁道:“以我爹的性情,他必会没完没了的上书,直到你驳回冀洲知府所奏为止。”
谢正卿嘴边的那抹笑意渐渐明媚开来,“你猜他是更反对冀洲知府所奏,还是更反对你跟了我?”
第116章()
谢正卿这轻飘飘的一句;却让苏妁打了个激灵。
她可从不敢在谢正卿跟前表达出她爹有半点儿的不敬;更不敢让谢正卿觉得她爹会以女儿跟了他为耻。
可他还是看出来了。
看出苏妁的怯懦;谢正卿以指背在她脸蛋儿上轻抚了下;眼神迷离:“苏明堂既是你爹;我自会对他多些耐心。”
这已是苏妁眼下最期待的回应;不管她跟不跟谢正卿;都不能让苏家因这事出乱子。她略显郑重的致谢道:“谢过大人的体谅,我爹是老实人,不善官场虚与委蛇的那套;大人既想用他,还请大人日后都对他宽容些。”
谢正卿一侧唇角微微翘起,将苏妁所坐的椅子又往跟前拉了拉;并旋了个角度;如此两只靠背椅便坐面儿相接,并成了一个长条平面。
见苏妁总是往后靠;谢正卿便干脆往前一挤;整个人坐到了苏妁的那面椅子上;将她夹在椅背与他胸膛之间。
他附在她耳畔;极暧昧的语气说道:“妁儿;什么时候你想回家了;便告诉你爹,叫他拟一份赈灾细则派人送来褚玉苑,记得力求详尽。”
这么正经的事情;被他以这么轻佻的口吻说出;苏妁总觉得不得劲儿。所幸,他这是打算准她爹所奏了,那些难民便有救了。这等救人之事,她如何敢拖,当即应道:“好,我这便回去,向爹转达。”
说罢,苏妁艰难的从谢正卿的怀中挣脱起身,然后什么也不准备去拿,径直往外跑去。
反正她卧房里的东西都是谢正卿的,她来时便什么也没带,走时自然也不应该带。
看着她慌慌张张跑开,谢正卿嘴角带着半分苦涩跟了上去。他不舍,可他不能一再自私的强留下她。她与她爹的心结,总得在出嫁前解开。
而他的准奏,通过苏妁去传,自然会有另一番收获。
听到叩门声,云娘开门,见是苏妁,不禁大喜,同时大声唤着家里的人,将好消息告诉大家。
苏妁进门前回头看了眼马车,见谢正卿果然正撩着马车窗帘看着她,那双黑眸如云雾缭绕的山崖,深的看不到尽头。
苏婵闻声迎了出来,先是看到苏妁很高兴。毕竟在她看来,苏妁回家了,姐妹间能聊能相处的机会便多了,情份自然也会一日深过一日。
接着苏婵又顺着苏妁的目光往外看去,正巧看到谢正卿将帘子放下前的一瞬。这回,她终于看清了首辅大人的脸
那高贵清华的气韵,任她这几日看遍了京城的勋贵子弟,也想像不出世间还有这等风姿迢迢!
没错,苏婵这两日是没嫌着,除了找私媒,还得空就去戊京最高档的酒楼外转悠。虽说这样转悠上一年也未必能结识什么公子哥,但她知道馅饼是一定不会掉进家里的。
“苏婵?”苏妁拿手在苏婵眼前晃了晃,见她眼珠子都不带晃一下的,不知神游去了哪里。
云娘顺着苏婵盯的地方看去,正是方才马车停的地方,便心里有了数。
“婵儿!”云娘推了苏婵一下,她才恍过神儿来。
“啊”苏婵极不好意思的垂下头,深知自己方才失了态,一抹惭仄浮上脸颊,接着便转身往里走去,也不记得原本跑出来是为接苏妁的了。
苏妁倒也没多想,随着云娘将门关好,便跑去找苏明堂转达谢首辅的话。若不是心中挂记那些难民,她至今还难解当初爹娘强行将她送走的心结。
“爹!”苏妁停在爹娘卧房门外,大声唤道。
桐氏来开门,一见女儿激动的连话都说不出来,只紧紧将苏妁搂进怀里,哭着问道:“妁儿,你这些日子过的可还好?”
苏妁一边安抚着娘,一边逃避开这个问题。要她说不好娘定是不放心,心中还会生出许多无端的猜测。可要她说好她也说不出,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住在男人家里,如何恬不知耻的说过得好?
拍了桐氏的背几下,苏妁才推开娘,急急冲着房里的爹说道:“爹,谢首辅让您详细将赈灾细项写明,送去褚玉苑给他批阅。”
原本还面带几分窘色的苏明堂一听这话,顿感震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