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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洛衡看了眼桌子上缩在一起的方家兄弟,那惊惶的眼神的确不像两个厉鬼,倒像两个被吓坏的孩子。
“他们是在地窖里发现的,状态十分惊恐,而且一直用自己的魂火点亮地窖里的油灯。”谢洛衡解释道,“这种近乎疯癫的害怕应该与他们生前记忆有关。”
谢怀尘凑近那两只魂魄,此时他们都被困于锁灵阵里,大小与一只黄陶碗无异。
“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居然这么害怕?”谢怀尘问。
做弟弟的又往哥哥身后躲了躲。
谢洛衡安慰他们:“不必胆怯,清河村一夜被屠,我们只想知道魔修为何来清河村,你们又是如何死的?”
闻言,做哥哥的终于颤了颤,缓缓向前。
“村子……原来是被魔修杀的?”方衍抖着嗓子问,声音仿佛是要哭。
谢洛衡抿唇:“你不知道?”
方衍抹了把眼泪:“不知道,我和阿讫一起去抓九头鹰,结果晚上回家就发现村子里的人都死了。”
谢洛衡接着问:“那你们怎么死的?是否看见魔族中人?”
方衍似是想起那晚的经历,狠狠打了个冷颤:“我……我们谁也没看见,当晚就把爹娘埋了,可……可是第二天爹娘又活了!爹爹要杀我们!他要吃我们!”
原来方衍与方讫那天晚上一起去了妖兽林。
凡是少年,心中都想成为人人认可的英雄,而九头鹰的眼睛就是最好的行冠礼。他们打听到九头鹰的出没地点和出没时间,就偷偷『摸』『摸』出发了。捕杀过程自是狼狈不堪。
可是当兄弟俩疲惫却兴奋地满载而归时,村子里死寂一片。
他们推开家门,准备偷偷将九头鹰的双眼放在爹爹的床头。清河村贫瘠,能够入道的修士几不可寻。若有谁家儿子能猎杀一只九头鹰,便是全家乃至全村的荣耀。爹爹一直期望两个儿子能争下这口气,若爹爹知道他们真将九头鹰的眼睛带了回来,必定欣慰不已。
结果兄弟二人一进门,看见的是爹娘的尸身。
他们甚至连凶手都没见过。
村庄里寂静无声,兄弟俩哭着敲村长的门,敲副村长的门,敲陈婆婆的门,嘶喊春姨的名字……没有一人回应。所有人都死了,打更的伙夫倒在路上,看门的黄狗死在门前,惨白的月光映出湖面成片的鱼肚皮。
他们哭着在自家后院挖了两座新坟。
一个给爹爹,一个给娘亲。
九头鹰的双眼放在坟前作为祭品。
然后一直跪到天亮。
结果没人知道,天亮才是真正的梦魇。
新盖的坟头开始耸动,青『色』的手从坟里陡然冒出。死去的爹娘从土里爬出来,血管根根发黑,眼中浑浑噩噩,仿佛地狱来的索命鬼。
听到这,谢怀尘心里重重一跳,打断对方的话:“你是说你爹娘第二天变成了阴尸?”方衍描述的场景与他画中境里见到的阴尸实在太像,谢怀尘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阴……阴尸?那是什么?”方衍一脸茫然。
谢洛衡也对这个词十分陌生:“什么是阴尸?”
“额……”谢怀尘没想到七百年前原来还没有阴尸这种说法,于是连忙摆手:“没什么,地方语,专指一些诈尸的情况。”
方衍心有余悸:“是的,就是诈尸。”
谢怀尘:“那你们后来怎么了?”
“我和阿讫都很害怕,立刻跑了。结果门外也有诈尸的人,村子里的人将家里包围,爹爹带着他们来追我们。我们没处躲就……就……”方衍说不下去了,方讫缩在他后面也抖个不停。
谢怀尘没继续问。
其实很明显。两个孩子,一堆阴尸,结果能是什么样?肯定是被吃的渣都不剩。
但两个孩子历经千辛万苦杀了九头鹰回来,就只为给爹爹争口气,让爹爹夸他们一声好儿子。结果阴差阳错,等待夸奖的人得到的却是永生的噩梦。
谢洛衡皱眉:“所以你的意思是,清河村前日晚上被屠,第二日又全体复活?但我们今日看见的都是死人,并没有你所说的复活迹象。”
谢怀尘也搭腔:“对啊,第一天死了,第二天活了,第三天又死了?诈尸也不带这么诈的!”
方衍护着自己的弟弟,摇头:“两位大人,我说的句句属实,也没必要骗你们。如今我和阿讫成了这副鬼样子,如果可以,我也不希望这是真的。”
谢洛衡见他这副作态不像作假,思索片刻:“可能……这村里的死尸的确会复活,只是时机未到?”
谢怀尘见鬼似的看着他:“别吧,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待的是个鬼村?”
谢洛衡笑了笑:“难道天不怕地不怕的柳少爷会怕鬼?”
谢怀尘不客气地回:“你这天下无敌的善尸不也怕一簇小黑火?”
这说的却是之前小阎罗捣鼓地狱业火,谢洛衡把他们骂了一通的事。谢洛衡没想到对方居然还耿耿于怀。不过他也懒得斗嘴皮子,毕竟两人刚刚还因为这事打了一架。
谢洛衡看看八仙桌上凄凄惨惨戚戚的方家兄弟,觉得这两只厉鬼需要处理一下,虽然他们看起来比普通游魂还要怂。
“你们虽为厉鬼但戾气不重,还有机会引渡黄泉。明日我便为你们超度,送你们转世投胎。”谢洛衡指指外面将暗的天『色』,“黄昏不适合送魂,明早我再送你们罢。”
这意思便是要亲自为方家兄弟引路轮回。
这话谢怀尘听着没什么感觉,但身为鬼魂的方家兄弟却是感激涕零,当场跪在桌上长揖不起。
众所周知,六域轮回三百年前就断了,新的轮回之主还没上位,死去的魂魄面临着魂飞魄散的结局。但也不是绝无轮回的可能。只要有一位境界高深且修习生死道的大能为其引路,魂魄也可以转世投胎。
而谢洛衡恰巧修生死道。
只是六域之大魂魄千千万,要是修习生死道的大能们一个个引路恐怕这辈子都可以待在黄泉不出来了。而且引路轮回也极耗修为,若不是至交好友,大能们一般也不会出手。
所以谢洛衡能出手对方家兄弟来说是莫大的恩德。
方家兄弟俩磕了几个响头,又喊了几句“恩人”。正巧小阎罗从门外进来,看见这阵势,好奇地往这边打量。
谢怀尘第一个抱上他:“这么晚才回,别是去偷梅花糕了?”
小阎罗脆生生答:“我给爹爹立了坟,还磕了头。”
谢怀尘这才想起,自打来了清河村一直没带小阎罗认尸,他爹也是清河村人,这会儿估计尸体都凉透了。
谢洛衡倒是一直记得这事,所以方才派了巡衣卫带小阎罗见他爹爹,也算是让小阎罗尽最后一份孝道。可惜小阎罗的爹找不到魂魄,要不然明日还能一起引路轮回。
谢怀尘心疼:“哎,你别伤心,要不……明天我给你买梅花糕?”
小阎罗一本正经:“阿奴不伤心。厌青哥哥,桌上是什么?看起来像小兔子。”一边说一边凑头去看。
谢怀尘解释:“这是清河村死去的厉鬼,一直哆哆嗦嗦,你……别用手戳!小心他们咬你!”
小阎罗冰蓝『色』的眸子对着方家兄弟眨呀眨,似乎在沉思。而方家兄弟看清小阎罗的一刹那,两个人都表现出极大的惊恐。
“你你你……”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
谢洛衡略微不满地扫了他们一眼。
小阎罗在清河村的处境他是打听过的。因为生来异瞳,清河村人都认定小阎罗是怪物,对他避如蛇蝎。可听人说是一回事,方家兄弟在他面前如此作态又是另一回事了。
谢洛衡沉声道:“阿奴如今地位尊贵,尔等不得无礼。”
这地位尊贵到底有多尊方家兄弟自是不懂,但恩人都发了话,他们也不敢再言。只是弟弟依然躲在哥哥身后,那样子抖得更厉害了。
小阎罗似乎也认出这两只魂魄,惊呼一声:“方衍哥哥,方讫哥哥,原来你们在这里。”
声音听着煞是单纯无辜。
方衍颤颤巍巍:“是……是的……”说到最后声音小的听不见。
小阎罗苦着脸:“你们果然还是讨厌我,死了还要讨厌我。”
方衍抹一把冷汗:“不……不是……”
谢洛衡见此情状不由得暗自叹气。方家兄弟可以说是小阎罗最后能见的“亲人”,可这“亲人”相见似乎并不美好。“阿奴,我要出去一趟。”他打断双方无意义的对话,“让厌青哥哥陪着你,好么?”
谢怀尘:“你不是才回来,怎么又要出门?”
这俩厉鬼还是谢洛衡送回来的呢。
谢洛衡无奈:“超度魂魄之前要将尸身安葬于无凶之地,我既答应方家兄弟为他们投胎转世,自然也要安排一下他们的骸骨。”
谢怀尘表示大善人还是快点去拯救世界吧。
小阎罗也表示他只要厌青哥哥,洛衡哥哥拯救世界加油!
谢洛衡被这一大一小弄得哭笑不得,最后披着晚霞奔向了停尸场。
**
放置尸体的地方在清河村头。
搬运尸体这种体力活本来也不需要巡衣卫们,但这次清河村是被魔修所屠,为了防止意外,尸体还是交由巡衣卫看管。
方家兄弟的尸骸是从坟里挖出来的,在太阳下暴晒了一日,如今已腐烂得不成样子。
一个巡衣卫看了后嘀咕:“你说这埋的好好的,为什么还要把人挖出来?”
另一个巡衣卫压低声:“别『乱』说话,挖出来是为了查案。”
同伴不服:“你看这尸身,肯定死了不下半个月,半个月前死的人能跟这次屠村有关系?”
谢洛衡本来正在推算适合的埋骨之地,但他修为已至洞虚,所到之处自成一域,巡衣卫的窃窃私语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本来他不欲听人闲言,但这两个巡衣卫的谈话内容恰好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心里一咯噔,突然觉得自己犯了个傻。
方家兄弟的尸身他看过,惨不忍睹,而且已经开始腐烂。
尸身如果弃之荒野,半个月足够成为一堆白骨;但尸身如果放进棺材,半个月可能只腐烂一半。
而他下意识把方家兄弟的尸身与暴尸街头的村民对比在一起,也就是说他忽略了方家兄弟的死亡时间。
魂魄是没有时间概念的,问他们什么时候死的,他们只会觉得死亡恍如昨日。所以方家兄弟也没有说谎,问他们清河村发生了何事,他们只会说死前那一天发生了什么。
谢洛衡蓦然醒悟——所以方家兄弟说的并不是前晚发生的事,清河村很久之前就已经被屠了!
那么很久是多久?十天?半个月!?
谢洛衡一拂衣袖,洞虚期的领域瞬间扩散,然后他划破虚空转瞬消失在清河村头。周围的巡衣卫面面相觑,不知道善尸大人受了什么刺激,怎么突然哗的一声人就没了呢?
谢洛衡去了方家的地窖。
当时方家兄弟就是躲在这里,身为魂魄却像人一样躲在自认为安全的地方,还用魂火点燃照明用的油灯,说明他们是真的惊恐。
但重点不是惊恐,而是油灯。
方家地窖里储藏了不少酱料,浓香隔着老远就能闻到。这就是一个普通的地窖,墙壁还是一层秸秆一层土覆上去的。地窖里有个铁质的大油灯,油灯已经生锈,灯芯也已燃尽。
谢洛衡发现油灯底下落了一地烛灰。
灯芯是普通麻烛,是将麻去皮后的麻秸缚成的束。这种麻烛不经用,所以要常换。但这一地烛灰……至少也是燃了半个月。
半个月。
方家兄弟的魂魄在地窖里躲了半个月,而半个月前正好是他们发现小阎罗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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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怀尘无聊地教小阎罗法术,小阎罗则献殷勤似的给谢怀尘喝糖渣水。
谢怀尘拿这浑浊的水无奈:“这东西喝了会坏肚子吧?而且里面怎么又有血味?”
不是他说,最近小阎罗给他倒的水都有血味在里面。
小阎罗捧着自己依然受伤还包扎着的小手,泪眼朦胧:“厌青哥哥嫌弃阿奴!”
谢怀尘连忙否认:“没有没有,我最喜欢阿奴!”说着将碗里的糖渣水喝了一口,“你看!我喝了。”
小阎罗开心地在谢怀尘脸上亲了一口。
“厌青哥哥最好了!厌青哥哥真甜!”
谢怀尘哭笑不得,哪有夸人说对方甜的?小阿奴果然还得多念念书。
另一边,方讫缩在锁灵阵的一角,拉着哥哥方衍的袖子颤声道:“哥哥,那……那不是阿奴吗?”
方衍腿都快软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