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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乔进去后,就见徐夫人的那只独目落在自己的身上,神情难辨喜怒。立刻就垂下眼睛,走到那张地上已经铺了数个跪榻的高榻前,双膝跪了下去,向对面的魏劭祖母稽首叩安,最后献上了一双丝绵软底绣鞋。
屋里静悄悄的,听不到半点的声息。
钟媪走了过来,收去鞋。随后,一个侍女端了只红漆盘出来,里头放了一面四灵羊脂玉璧和一串回纹嵌金玉珠。
四灵玉璧意寓吉祥,玉珠则是长辈赏给下辈的见面礼。
“老夫人的心意,女君收下,起身吧。”钟媪说道。
小乔谢礼,随后起了身,低头规规矩矩地立于魏劭身侧之后。
片刻后,她感觉到榻上的徐夫人似乎还在看着自己,忍不住微微抬起眼睛,和她对视了一眼。
……
前些时候,钟媪从信都回来,徐夫人问起乔女。钟媪将她路上被并州陈瑞劫持,君侯攻下石邑的事讲述了一遍。说,乔女容貌稀世,举止算得体,品性亦良。
可惜了。
最后她又加了这么一句。
钟媪在徐夫人身边服侍了大半辈子,为人谨慎,轻易不多说一句话,像这样直接在徐夫人面前表达自己的看法,也是少见。
徐夫人便又追问,“可惜了”作何解。钟媪说,老夫人自己见了,就知道了。
徐夫人当时有些不以为然。但现在,亲眼见到这个乔家的女儿,倒忽然似是若有顿悟。没想到乔家能养出这么一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确实容光照人。乍进来时,见多识广譬如徐夫人,也觉自己眼前一亮。
容貌倒在其次。乔女的仪态,颇入徐夫人的眼。
人这一生,前半辈子拥有越多,经历越复杂,等年纪大了,许多想法就会慢慢改变,也更喜欢简单清静的东西。
物是如此,人也一样。所以这也是为什么人越老,往往越喜欢童子的缘故。
徐夫人看着乔女时,觉察到她忽然抬起眼睛,和自己飞快地对望了一下。
徐夫人的那只独目立刻捕捉到了她的眼神。不是怯怯。只是些微的不确定。除此,就是明亮、坦然。
徐夫人看人,往往第一眼就是对方的眼神。以貌取人,并非没有道理。双目之神,也是人貌之一。
她直觉地对有着这样一种眼神的人怀着好感。
相反,有些人,譬如她的媳妇朱氏,徐夫人就一直没法对她生出好感。这也是从第一眼的眼神开始的。
当年丈夫要为儿子聘朱氏,徐夫人顾虑她的出身,当时有些不愿。奈何丈夫坚持,朱氏父亲对丈夫又有救命之恩,徐夫人最后勉强接受了。
第一眼见到朱氏,她虽然装扮得体,一举一动也是受过教导的大家风范,但是徐夫人却并不满意这个儿媳妇。
朱氏看她时,眼睛里流露出的,是底气不足和急于想要讨她欢心的那种眼神。
再得体的装扮,再符合规矩的举止,配上这样的眼神,未免也落了档次。
所以这个看不上,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唯一能让徐夫人对朱氏高看一眼的,就是她肚子还算争气,给魏家生了个极其出色的孙子。母凭子贵。这大概就是徐夫人对朱氏能一直容忍,睁只眼闭只眼随她去的原因了。
当初徐夫人做主,让孙子魏劭娶了乔女,自然是有考虑的。
知情的外人,包括她的孙子魏劭本人,都以为她是为了兖州这个地方。
事实上,她有自己另外的考虑。只是旁人不知而已。
……
徐夫人又看了一眼小乔,见她已经再次垂下了眼睛,站在孙子魏劭的身后,二人宛若一对璧人。
她开口说了自小乔进来后的第一句话:“仲麟,孙媳妇我见过了,很是喜欢。行了一天的路,我也倦乏了,想歇息。你带她回去吧。”
魏劭从榻上起身,恭敬地道:“孙儿告退了。祖母早些安歇。明早孙儿再来看望。”
徐夫人含笑点头。
魏劭下榻往外走去。小乔朝徐夫人躬身道别,转过身要随魏劭离开时,外面走廊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外祖母回来,我却没能出城相迎,来的也迟,实在是不该!外祖母万勿怪我不孝——”
随着这个小乔仿佛在哪里听到过的声音,一个男子现身在门口,接着,大步跨进了门槛。
小乔抬眼望去,微微一怔。
竟然这么巧,会是白天那个在裱红铺里遇到过的魏姓男子!只是这会儿,这男人倒仿佛没看到自己似的,双目落到前头的魏劭身上,仿佛一亮,随即面露笑意,快步朝魏劭走来。
魏劭脸上也露出笑容,向那个男子大步迎去,两人看起来关系很熟。
小乔停在了原地,看着这两个男人在那里相互问候,笑声不断,俨然好兄弟的样子。
“世元,总算见你回来了!祖母还道你要生根儿在代郡,就不回了!”榻上的徐夫人看到这男子来了,似乎也很高兴,笑道。
这男子名叫魏俨,听徐夫人开口,便与魏劭松开,走到榻前笑道:“外祖母六十大寿,世元两腿便是打断了,爬也要爬回来的。”
徐夫人便笑了。魏俨跪到了刚才小乔跪过的那个墩子上,向徐夫人行过礼,起身后,视线才恍若刚刚看到小乔似地投去一瞥,随即转向魏劭笑道:“二弟,我在代郡的时候,听说了你大婚的消息。莫非这位就是……”
他停了停,看着小乔。
魏劭回到小乔边上,笑道:“正是。”说完对小乔说道:“他是表兄,之前一直在代郡领兵,略长我几岁,我一向视若亲兄。你叫大伯就是。”
小乔看了魏俨一眼,见他立于跟前,面上带笑,两道目光投到自己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异状。想起白天在外头偶遇时的情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依然有些不适。面上却也没丝毫表露。只是微笑着照魏劭的话,向他见礼,叫了声“大伯”。
魏俨略还一礼,依旧和魏劭说话,两人又叙了几句,随后齐向徐夫人告辞。出来走了段路,那对好兄弟在前头并肩同行,也不知道说些什么,笑声阵阵,小乔在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一直走到通往西屋的岔道口,停了下来,魏俨道:“二弟,你我许久不见,今日总算碰头,岂能无酒?且来共饮一杯,如何?”
魏劭略一迟疑,随即笑道:“正合我意。”
魏俨哈哈大笑:“你怕是不舍放下这如花似玉的新娶弟妹吧?难得今日高兴,我也不管你这许多了。且去饮个痛快先!”说完又看向小乔:“弟妹,我与仲麟许久未见,且将仲麟拽去喝几杯了。你放心,绝不至于不归宿。晚些便将他送回归还于你。”
小乔心里微微尴尬,瞥了魏劭一眼,他站那里,眼睛也没看自己,表情似乎也有点僵。
“大伯玩笑了。你们尽管去便是。”小乔应了一声。
“弟妹不怪就好。仲麟,且走了!”
魏劭笑了笑,随魏俨往前庭方向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瞥了一眼小乔。
小乔已经转身往西屋去了。
……
很迟了,魏劭还没有回来。
他没回,小乔自然也不能自己一个人先睡。只能坐等。
她在灯下支颐,想着白天遇到的人和事。
魏俨实在令她印象深刻。别的不说,仅从姓氏而言,也让人费解。
既然和魏劭是表兄弟,这么巧为什么也是姓魏?
……
小乔后来才知道的,魏俨的身世,其实颇是曲折幽密。
魏劭曾有一个小姑姑,名叫青云,是徐夫人的亲女儿,三十年前,因为一次意外,在边城的时候被匈奴一个地位相当高的男子给掳走。直到三年后,魏劭的父亲才将妹妹夺回。但回来后,才知道她已有了五六个月的身孕。家人便让小姑姑将胎儿打掉。姑姑不肯,以死相逼,徐夫人无可奈何,最后只好由了她。不想生产时,不幸死于血崩。
徐夫人十分疼爱这个小女儿,痛失爱女,对她留下的骨血,也就另眼相看了。
时人可以接纳一个曾被胡人掳走的汉人女子,却断不会对一个有着胡人血统的孩子一视同仁。徐夫人自然不愿意将孩子送去匈奴,考虑再三,让这个孩子跟了母姓,自己一手将他养大,对外只说他的父亲曾入赘魏家,已经死去。
这段往事,知道的人很少。徐夫人也从没对魏俨提过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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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已经替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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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俨并不与魏家人同住,很早以前就独自搬了出来,城中有一处居所。
这两年魏劭不大在幽州,幽州驻防委给了魏俨。他屯兵于代郡,这住所大部分时间也空置着。如今人回来,自然仆婢齐备。邀魏劭到了自己住所,进大门,过垂花门,到跨院的一处花厅,吩咐燃起通明烛火,下人很快治了一桌上好肴馔,又捧上酒水,魏俨亲自为魏劭满上道:“夺了石邑,并州如开门户,西进吞晋阳也指日可待。可喜可贺!我敬仲麟一杯!”
“幽州为魏家之本,多年固若金汤,长兄之功,更在劭之上,我同敬长兄!”
两人落座,各自喝了一樽,魏俨见魏劭旋着手中酒樽闻酒,笑道:“如何?知道我为何将你请来家中了吧?自古有赵酒烈,燕酒绵,秦酒涩之说。我前些时候得了个酒奴,祖上曾是赵宫酒匠,酿酒醇烈罕见。有这样的好东西,我怎能独享,自然要请二弟同饮。”再满上,又笑道:“有美酒,又怎可少美人?”说罢抚掌,珠帘后丝竹吹弹,悠扬参差,一列彩衣秀女鱼贯而出,随丝竹蹁跹起舞,全是魏俨家养的艺妓,身姿曼妙,飘摇若仙。
魏俨示意其中一个容貌最美的女子来为魏劭陪饮,魏劭拂了拂手,让不必靠近了。魏俨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取笑道:“仲麟还是和从前一样啊,清心寡欲,戒色犹如戒恶!从前便如此了,如今家中有了娇妻,这等庸脂俗粉,更是不能入仲麟的眼了。”
魏劭笑了笑,也不辩说,只自己提起酒壶,往面前酒樽里倒酒。
“也罢,来我处,你便是客。客既不喜,便撤了,省得在跟前吵我们兄弟说话!”
魏俨挥了挥手,在旁侍桌的管事立刻示意乐师停下,舞女们像来时那样很快退了出去。两人喝了几杯,魏俨问起石邑城防之事,提醒防备陈翔反扑。
魏劭道:“如今有公孙先生暂时替我守着,问题应该不大。唯一头痛,便是陈滂不降我。陈滂在石邑牧民多年,颇得人心,他若不降,恐怕石邑民众也心向并州。”
魏俨道:“陈滂能降最好,若实在不降,杀以儆民才是对策,这样留着,时日久了反成祸患。敬酒不吃,就上罚酒!恩威共济才是用兵之道。”
魏劭道:“我亦如此做想。只是公孙先生劝我再耐心些。暂且先放着吧。过些时日,我不定再去看看。”
魏俨道:“你知你少年时为何有小霸王的名号吗?性烈,极有主张,又我行我素。若早几年,十个陈滂恐怕也掉脑袋了。我要是猜的没错,也是你自己还不想杀陈滂,这才留他性命。若你有了杀心,公孙羊再劝恐怕也是无用。我见你的脾性,如今比从前倒是缓了不少。”
魏劭微笑:“莫提从前事了。我们兄弟许久没见,喝酒才是正经。”说着为魏俨倒了一杯。
魏俨微笑端起酒樽,凑到鼻端闻了一下酒香,眼前忽然浮现出白天在裱红铺中初遇那小妇人时的情景。
虽然不过是惊鸿一瞥,当时却确实是被惊艳到了。容颜之美,生平再无另见。体态虽不及shu妇绰约;但以他的过往阅人,一眼就知另有好处,糅合了少女清纯与小妇人情态的美姿,当时便实实在在地击中他目底。见这个不知道哪家的小妇人似乎厌恶自己这么看她,转身以背相对,却不知鸦青垂髻与衣领依然藏不住一段玉颈,半隐半露于人眼前,腻若羊脂白玉,惹出遐想更多。当时怦然意动,别说一副朱丝金拦的裱样,就是要他为她摘星博得佳人一笑,他也要想方设法办到。
他早年曾听从徐夫人的安排,娶过一位妻子,没两年妻子病去,此后他便未再续弦,直到如今。但他与魏劭不同,从不禁欲,身旁不乏女人。女人虽不缺,却从未入心,至于过了一夜隔天便记不住样貌的也不是没有。
但像今天这样,遇到这个看起来应该是才成婚不久的小妇人,以致于令他竟如此心猿意马,这种感觉实在前所未有。
以他身份地位,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便是洛阳公卿大夫之家的有夫之妇,若真看中了,也不是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