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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菱心其实已经有些受不了他这样一口一个表妹的叫着,只不过与齐氏这一场告别的复杂滋味尚在心头,她连翻个白眼的力气也没有,只能顺着荀澈话应道:“我不大懂画,写字上头,最近在临柳体的帖。”
“那表妹可曾练过赵体?”荀澈又问了一句,这时俞正杉已经铺展好了画纸,开始研墨了。
俞菱心眼帘都不抬,依旧兴致缺缺:“以前临过几本。”
荀澈应了一声,随即到石桌前,简单环视一下周围的江川景色,就提笔勾勒了个大概的山水轮廓,又将画笔还给俞正杉,给他讲解了几句:“杉弟,你先在愚兄这个稿子上开始着色,以这个方向看到的天光水色为准”
俞菱心也顺着荀澈指给俞正杉的方向望过去,果然长天碧水,青山城郭,景色十分疏阔。
荀澈想了想,又道:“待你画好这头一幅,再自己打底稿,按着你喜欢的景色重画一副。句子不要单独想,更不要堆砌,观景的时候,作画的时候在心里酝酿便是。所谓‘妙手偶得’,忌讳的就是刻意二字。”
俞正杉听荀澈讲了许多,早就心痒难耐,连忙应声便开始观景落笔。
荀澈看他画的认真,眼光又转到俞菱心身上,做出一副顺便给俞菱心讲解书画的模样,在石桌侧面又絮絮说了几句。
俞菱心其实根本心不在焉,只是顺着荀澈说话的停顿恩了几声,但俞正杉先忍不住了:“那什么,荀二哥,您陪着我姐姐到中亭,不,右亭去坐坐成不成?小弟我还是得静着些才好作画。”
荀澈立刻笑道:“是愚兄糊涂了,那,表妹,要不我们到右亭坐一坐?”
展颜一笑()
“甘露;你留在这边伺候大少爷。”俞菱心淡淡吩咐了一句;便带着白果先往右亭的方向过去了。
望川亭的左中右三庭都不相同;左亭宽阔明亮;两侧临水;最适合赏景。
中亭与左亭距离较近;占地颇大;说是一座亭,主要是只有一座镂空影壁,另外便都是立柱支撑;但中间的地方至少可容十数人作诗作画甚至饮宴吃茶。
而右亭距离中庭稍稍有些远,虽然眼望得见,但说话就应当传不过去了。更不要说数丈之外的左亭;这左右两亭基本上只能看见对面是否有人而已。
俞菱心当先进去;白果扶着她坐下,便立刻乖巧地退出到亭外侍立。而跟随着荀澈的亲随陈乔;已经从马车上取来了备好的茶炉茶具等物;交给了白果。
所以当荀澈也跟了过来;同样到亭中落座之时;两盏清茶已经预备妥当;送到了二人面前。
俞菱心没抬眼;也知道准备得这样细致周全,荀澈必然是对于今日种种都是料定的。
但她此时心里却还是酸酸沉沉难受的很,无心去多想荀澈如何;随手接了茶盏;便又垂目不语。
荀澈也没有说话,甚至也没有喝茶,只是隔着那清茶的袅袅热气,静静望着她,耐心地等着。
隔了好一会儿,俞菱心甚至已经能感觉到手中的茶有些温了,才缓缓开口道:“其实,我知道,在我娘的事情上,我已经尽了一切的孝义人事。不能从的,我没有退让,但能做的,我也做了。说起来,我或许不算太对不起她罢。只是,看着她如今这样憔悴落魄的模样,我心里还是”
顿了顿,她又稍微调节了一下心绪与呼吸,才继续道:“其实我母亲一生真的是不太如意。齐太夫人虽然疼了她几年,但太夫人一辈子都过于顺遂,并不知道应当怎样才算教养好一个姑娘。后来她一步步的不容易,小半是际遇,大半也是因着自己不会料理,竟是将路越走越窄了。”
荀澈颔首应了一声,望着她的眼光越发心疼。
齐氏再有万般的不是,也是俞菱心的生身之母。她最伤感的地方,应该并不是那些算计与冲突到底如何化解,而是为什么旁人的母子便是亲亲相爱,她的母亲却是这样无情无义。
论计谋陷阱,其实就算没有他出手,她应该也是都能解决的。然而论母女之情,她几乎可以说是从未得到过,这一点的缺憾却无计可解,而且因着这一点的缺少,俞菱心对齐氏就更容易产生些隐约的希冀与牵挂。
她就是这样容易心软,他知道的。
荀澈甚至曾经也有些担心,这样的心软,会不会在今生让她继续吃亏。但如今所见到的俞菱心,虽然和善温柔依旧,却已经因着前世今生的波折,增添了十分的坚定与勇气,并不会在要紧的原则上退让分毫,这一点也让他在惊喜之余,添了三分安心。
又沉了沉,见俞菱心似乎无意再多倾诉,荀澈才温言道:“此事任谁都会万分为难,你如今已经做的很好了,确实不必多想。这次寇显的外放这样波折,到了现在重新定下江州,寇家人必然以为是昌德伯府出力,想来会有几分感恩之情罢。”
俞菱心点点头:“希望如此罢。”
荀澈瞧着她依旧神色沉郁,便越发将语气放得温和而轻松:“退一步说,就算是寇家人不知恩,再过个一两年,京里的事情总能有消息传过去,寇家人就要知道忌惮。”
俞菱心不由望向他,居然立刻明白了荀澈的意思。
他是说,一两年后若是她仍旧嫁到了文安侯府做世子夫人,齐氏作为她的亲娘,就有了个十分厉害的姑爷。到时候即便齐氏本人不在京城,只要文安侯世子这几个字在,寇家就不可能完全不在意,还是要对齐氏多几分敬重。
放在平时,她早就啐过去。
然而此刻俞菱心满心的复杂与沉郁尚未散尽,就有些不想回应荀澈这样半是调笑的浑话,只是不置可否地再度垂了眼帘,转而问道:“对了,若是前日我并没有选定,你会让寇家人外放去泉州么。”
荀澈立刻摇头:“不会。寇显若去泉州,家眷很有可能不会随行。不管是拿借口拖延个一年半载,还是索性就横心决然不去,留在京中都会给你更多麻烦。相比之下,那还不如送回江州,只要压着外任,不让寇家人重新回京,那倒省事许多。”
俞菱心唇角浅浅一勾,然而笑意里也分不清是酸还是苦,其实她也是考虑过这一点的。不过既然说到此处,还是又问道:“既然你觉得江州更好,为何还要给我两个选择?我若当真选了泉州呢?”
“那就让他去。”荀澈答得十分果断,“只不过要再寻个法子,逼着寇家举家同迁,多费些工夫就是,但一定要将寇家上下一齐打包全送出京城,彻底断个利落。不过,我知道你不会的。”
俞菱心知道他最是擅长算计人心的,这个方面她实在不必在荀澈跟前挣扎作伪,只轻轻点头,又道:“其实你今日不用来的。我心里有数,不会再让寇家任何人算计了。”
荀澈唇边浮起一丝冷笑:“我知道,我也不会再让他们有机会折腾的。”言罢,叫了白果过来换了热茶,又吩咐道:“去跟杉少爷说,墨色重了就落了下品,若是手不稳就重画一张也使得,照着我刚才的稿子打就成。”
白果忙领命去了,俞菱心不由撇撇嘴,如今荀澈在俞正杉身上使的这点小手段也算杀鸡用牛刀了。
果然,片刻之后白果回来复命,说俞正杉懊恼地将第一张画稿卷了起来,要重打稿子重画,请世子爷陪着大姑娘再坐坐。
荀澈笑道:“那我就勉为其难罢。”
白果低头再度退了出去,俞菱心这时候却琢磨出了荀澈刚才那一瞬冷笑之中隐约含着的寒意:“你刚才那话的意思,是还有别的布置?”
荀澈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左手支在石桌面上托腮,右手端了茶盏抿了一口,言语越发漫不经心:“我让锦城收紧了五十里之内的水陆官道,倘若今日我真的不得空前来,寇家又动了那自寻死路的心思,他们的车船人马,决然过不了渭亭。”
俞菱心的感受越发清晰,荀澈越是这样看似轻松的说话,里头的寒意甚至杀机就越重,忙摇摇头:“也不至于的,寇大人好歹是两榜进士,先前我娘拿着女眷走动的由头折腾,他可以当做不知道。如今若真在眼前闹起来,他不敢不管的。”
荀澈淡淡哼了一声:“我不管他是什么功名什么想头,只要他们敢做,我必然叫寇显一月之内白身滚出京城,寇家的子弟,这辈子也休想入仕。”
带着这样杀伐之气的荀澈,俞菱心重生以来还没见过,但上辈子却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只是那时候她偶尔听见荀澈言语之中的狠厉冷酷,大多是因为朝廷上的争斗。而此刻却是为了她。
俞菱心一时心里五味杂陈,心绪翻涌,好像重重的酸楚疲惫之间猛地搅进一勺浓浓的蜜,初时不觉得甜,稍稍深想一想,便有些受不住。
她忍了忍,将好像要冲上眼底的那点温热强压下去,又问荀澈:“既然安排这样周全,你也不非要过来的。主要是整个京城都听说了你要在家里养病,宫里都过了明路的。如今却又随着我出城,若叫什么人瞧见了认出了,会不会影响你的正事?”
荀澈唇角一勾,将茶盏放下,身子微微前倾,望向俞菱心的目光里更是猛然增添了十分的柔情深意,声音里也添了许多的低沉:“你真不知道我今日为什么亲自过来?”
不待俞菱心回答,就再续道:“我自然是盼着,万一,万一寇家有人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出手强行拉你上船,然后推搡挣扎之间有个失足落水的机会,那我就可以立刻纵身相救,只要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将你从水里抱上来,那咱们的婚事即刻就能定了。”
俞菱心前半段还当真听着他说,到后来听荀澈语气越发刻意夸张,终于忍不住失笑,啐道:“胡说八道,哪能这样。”
整整一日了,此刻终于见着她脸上绽开第一个真切笑容,荀澈心头那一直悬着的一口气也随着松了下来,深深觉得烽火戏诸侯的典故里头法子虽然是蠢了些,但周幽王的心情他如今倒是明白了个十足十。
什么青山碧树水光天色,什么京畿都城繁华盛景,于他而言,都不及眼前之人的展颜一笑。
暖阳破云()
荀澈又想了想;隽秀面孔上一派认真:“慧君;其实这法子真的也不错;要不我叫人将寇家的船拦回来;再给他们个机会?”
“好了;不要胡说了。”俞菱心抿唇一笑;心里的那些沉沉郁郁终于消散大半;这时才重新又仔细看看荀澈,“你的伤怎么样了?”
荀澈长长叹了一口气:“哎,真是不容易;你可算想起来问一问了。”
俞菱心自然知道荀澈这是故意的,他前世里那样毒伤缠身,百般煎熬;也没有在她面前抱怨叫苦过一回;眼下这点皮肉伤算得了什么,只不过是要闹一闹罢了。
但看在他这样用心的份上;闹就闹罢。俞菱心白了他一眼:“给我看看;手臂上都好了吗?”
“当然没有。”荀澈利落地卷了左手的袖子给她看;小臂上确实还有三四条青色瘀痕交错着;只不过看着已经不是很严重了;应该是正在恢复之中。
俞菱心再次垂了眼帘:“带药了么?”
荀澈不由干咳了一声;心头跳跳的有些热切,只是仗着素来的修养,面上仿佛还是平静的:“陈乔;去拿伤药过来。”
亭外的陈乔立时躬身一礼;转身就去马车上取,不多时便拿了一个瓷瓶回来,双手奉给了俞菱心,随即一躬退出,惯常忠敬恭谨的神色全无变化。
但俞菱心扫了一眼便知道,所谓仆肖其主,此刻陈乔看着好像正常的很,心里不定怎么叫苦呢。机关算尽的荀世子大约是没有想到她会透出这么个意思,所以也没有带着自己的药出来。
陈乔能这样镇定地装作好像带了,已经是很不错了。
果然打开药瓶一闻,便是荀澈马车上常备的药油,虽也是上品,却肯定不是他在家里用的。
俞菱心也不说破,只是看了荀澈一眼,似笑非笑:“坐过来些。”
荀澈这次从善如流的动作当真是行云流水,颔首起身之间风度翩翩,直接到俞菱心身边坐下的时候袍袖轻拂,好像顺理成章的参宴入座,一副高华君子模样。
只是他坐下的同时,将那石凳向俞菱心的身边移动了两寸,却又算不得如何君子了。
“将这边也挽了罢。”俞菱心在这花树环绕的凉亭之中,也没有多少顾忌,尤其是给他上药裹伤的事情,她上辈子做了不知多少次,到后来连银杏和郗太医都半开玩笑地称赞过荀夫人手法精熟,犹胜医女。
伴着浓浓的药油甘辛气味,俞菱心白皙柔软的手指在荀澈的小臂上来回反复打着圈,将所有瘀痕之处一一都涂了。
荀澈不由自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