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堡门坡-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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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就是这大同府商家出的狠招儿,他让少东家小心为是。”
  范忠庭腾地坐起来,道:“他如何说是来‘搅’场子的?”范理阳道:“我却不知,少东家别忘了,这腾先宁别看岁数不大,却是出来好几年的效劳了,生意场上的事他见得阵仗比我们多了去!”
  范忠庭一把将范理阳推进后炕,腾地跳下地,忙着穿鞋,道:“去,去,你咋地不早说,把银子拿来!”范理阳道:“你以为人家希你七两银子使么?”范忠庭将银子塞进怀里,道:“希不希罕自是他的事,我好歹要亲自交了他手里,才歇心。你去不去?”范理阳嘟哝道:“我看是没必要!”范忠庭将他一手从炕上揪下来,道:“甚没必要,跟我追他去!”
  宫兰杏已盛了饭,见他俩急急晃晃的样子,道:“怎么不吃了饭么?”范理阳道:“再吃了饭,哪里撵得上人去,现下怕是要走远了。兰杏姐,给我锅里热了,我回来再吃。”范忠庭边披衣服边道:“吃得甚饭,你吃吧!”
  范理阳却待还要说,已被范忠庭一把推出房门去。
  两人从驿站租了两匹快马,照范理阳指示的方向一路打马向南城急驰。范理阳断定,腾先宁怀揣了十文钱,断没有租马的理,今夜决出不了城。即是出了城,也必定就在南门外的简易客舍里将就一夜,明早动身。
  从北城入门,穿越整个大同府南北大街,饶是两人尽捡了人流稀少的街道,遥遥看见黑漆漆高大的城门箭楼及犬牙交错的垛口影儿时,已是用去小半个时辰。虽近严冬,城门下整个街面上却是热气腾腾。傍黑进城的远道商客竟齐齐聚集在此,投店的投店,打尖的打尖,已将整个城门街一带挤得密密匝匝。两边各类大小饭庄客舍热闹非凡,掌柜伙计列了两屋檐下,笑容满面招呼入住的,小吃店伙计将面盆儿敲得山响的,炸油糕的将糕团儿扔进热油锅里滋得脆响的,胳膊上摊一大团白花花的面坨,手中一把弯头削面刀飞舞着边削边吆喝的,哪里寻得出半点寒冬的迹象来。
  “少东家,且不要走了,你看看!”范理阳扯了马缰,扬手指着前面道。范忠庭一看,却听得城门楼上有人大喊:“关门喽!”
  底下一阵吆喝,早有一伙城门兵驿挑了数盏灯笼摇晃着齐下了城门楼。
  “日你娘的,还不卷了铺盖儿,这里是你们睡觉的地方么,回家守了热炕头搂了媳妇儿睡不好!”
  “你他娘的,老张尽瞎求说,瞧瞧他哪样,有个热炕头儿还用守这一天城门洞!”
  “小杨子,你却不要妄说。我们这山西地界儿不比你们河北,就他娘邪乎,大街上碰着个背一烂褡裢儿象个讨吃要饭的,不定是个家有上百万银俩的主儿!”
  “老张这话是极。前些日子城门下赶出去个老乞儿,一身衣裳破旧的象刚下窑子出来,我们赶了他走,却死乞赖脸不走。左右几个兄弟架了他,不想从他娘的褡裢里掉出竟有二十余两银子来,这家伙他娘的竟是御河桥南染料铺子的二掌柜,和他媳妇呕气,不回家!”
  “竟有这等事!”
  “莫说这地面儿邪乎呢,没听说人说么:这三晋地面上倒有股邪气,断断不可以貌取人,不定哪天跌了眼睛,栽了跟头!”
  一行人说笑道,虽是骂声咧咧,赶人的势头儿不弱,却是客客气气地。转瞬儿将那沉重的城门关了。
  范忠庭看看天色,隐隐得天边升起小半个月牙来,将天幕印得些许亮堂。当下便叹了口气道:“走,我们回!”范理阳笑道:“少东家,这大冷的地,跑了一路,我这肚子倒饿了,莫不成还要空着肚子回家么,寻个地方吃些刀削面,喝碗猪杂碎不好?”范忠庭点点头,道:“且寻一处清静地,吃碗面去。”
  当下两人下马牵了,上了街头。在一家“陈记”刀削面馆前停了脚步,却见那店面两侧挂了一幅联:一刀面量毕千里大漠,半碗酒烫热万里商途。横批是:晋家进家。
  两人大笑。范忠庭道:“这联儿却是奇。”范理阳将马缰儿交了早迎上来的伙计手里,道:“这横批儿却是用了谐音,亏这店家伶俐,却想得出来,我们且进去,尝尝这一刀面去。”
  两人捡了一处靠墙角桌儿坐了,正要点些酒菜来,忽听得从临座雅间里传过一阵说话声来:“客人,面尽着你吃,只这酒却不要喝了,已有半斤多了。”只听那客人道:“你怕我付不起你酒钱么?竟有这等商家,不让喝算了,给你酒钱!”便听得银钱儿滚在桌子上。
  两人听着那声音却有些熟,正愣怔间。却见雅间门帘一挑,烛影下影影绰绰走出一个人来,身子略有些摇晃,一头走一头竟仰脖儿唱将起来:
  “走西口的哥哥哟回来了没,守家的妹妹哟望断了秋呀么秋水,碾盘上柿子红似火,格搅得妹子哟夜里没法儿睡;哥哥呀;你甚时能回来”
  范忠庭大喜道:“是腾先宁那后生!”范理阳早一个步儿跑起来,抢上前一把拉了那人道:“先宁兄弟,且慢走!”
  腾先宁一回头,见是范理阳,愣了一愣,实实地打了个饱嗝儿,那酒劲儿却是醒了大半:“是理阳哥哥,你怎地到了这里来?”范理阳一指范忠庭道:“先宁兄弟,你看看那是谁?”腾先宁却看不清爽,走前几步,近了烛影儿,正要细瞅,范忠庭站起来一抱拳道:“先宁兄弟,是我。”
  “少东家!”腾先宁愣了。范理阳一把将他按了凳子上,一头冲那店家喊道:“店家,来三五个热乎菜,再烫得一壶黄酒来!”
  腾先宁一抱拳道:“实在对不住,少东家;我给你惹下乱子了,兄弟我在此给你陪罪了。”范忠庭不言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来,搁在桌子上,道:“先宁兄弟,得罪客人,自要追究责任,这是我天延村范家商铺历来的规程,切不管客人对错。只惹了客人不高兴,我们已是有过,先宁兄弟在商铺多年,料是晓得这些理儿。这是七两银子,原是你该得的。”腾先宁笑道:“少东家,这话我不赞成,凭什么说是我该得的?我一个小效劳,原本没有年利,只讨得口饭吃。原是你们范家体恤我们这些下人,定了规矩,一年付得些年息,那也不过一两银子而已,况我来得大同前后不过一个月光景儿,开业不过几日,我哪里受得这七两银子?我也有个章程,该我的一文不能少,不该我的半文不会取,拿了少东家十文钱,原是要准备回家,怕路上盘缠不够使,那也实是多吃多占了些。”
  正说着,那酒菜已是陆续端了上来。范理阳一头站起忙着给两人斟了满杯酒,道:“白酒我们一滴不沾,且喝些黄酒罢。先宁兄弟,也少来些。你先不要说道,今这事儿原是怨我,是我嘴先漏了口的,倒引得兄弟跟我受累。这一杯,我权先饮了就是。”说着,端起酒杯来,仰脖一饮而尽。
  腾先宁也端了酒杯,道:“少东家,我是嘴长了些,那话原不该说。可我横竖瞅着那老丘不是个地道的当家,真若是个‘搅’场子亦未可知。”范忠庭道:“我却不知,何为‘搅’场子的?”腾先宁将杯中黄酒饮了,道:“少东家,看来你是没做过这典当行生意。这典当行生意同饭庄却是有着本质上的差别。”范理阳唔了一声,看了范忠庭一眼,道:“你倒细说说,有何不同?”腾先宁却也不怯场,提了筷子夹了些喂了嘴里,道:“饭庄讲的是人缘儿,人多了意味着生意热火;这典当铺在我这塞外之地,却不同于江南一带,这是个异数,人多却不一定旺,你道我们这晋北典当行赚得什么钱,是集财聚财,讲究的是个浅渠深挖的理。比如,少东家,一百人拿了不足一百两银钱的,一个人拿了二百两银钱的物儿来典当,你是喜欢哪个?肯定是那个拿了二百两银钱的货物的主顾吧?但凡这种主顾都不外乎是些有钱有权势的人家,他们当东西,并非都是缺银子使。”范理阳奇道:“不缺银子使,那当物为何?”腾先宁笑道:“理阳大哥,你身上有二百两银子,天天随了身上使么?”范理阳笑道:“我若有二百两银子,我自会留些小碎银两,余下存了钱庄里,招贼么!”腾先宁道:“这就是了。这同是一个理儿,那有钱有势人家,便拿这衣物儿来说,夏天用单夹,自要收藏了袍棉;冬日里便用厚棉之物,那夹绸物儿总要寻个地儿存放。有的人家自收了,可有些人家不在乎那些许存放利息,便拿了临近当了铺里,即便损了坏了虫蛀了,责任自在当行里,你自得赔人家。”范忠庭道:“那丘老先生当的虽说贵重些,怎能说人家是寻事儿的,这自是你的不是了。”腾先宁微微一晒,又喝了一口黄酒,道:“少东家,你没看看现下这是什么时候么!”
  “已是入冬,将近年关了。”范忠庭奇道,“这同人家当东西有什么关联么?”腾先宁笑笑不语。范理阳忽地悟道:“少东家,天底下哪有冬天当棉袍用物的人家?即便是东西多的没处使,也早在天热时进了铺子,临入冬早取了!”
  腾先宁点点头,正色道:“这只是其一。其二,这真正有钱有势人家,来典当行存放东西,哪里有如此兴师动众的?晋北商家古有大财不露的习俗,平日里怀揣万两银子也要装出个穷酸样儿来,即便来当东西,自是不声不响,专捡没人的时候上门,哪有象姓丘那样专挑开门人多的时候来存放的!”
  范忠庭疑惑道:“莫不成,他来我铺上并非是专来当东西的?”腾先宁道:“我只是个估摸。少东家,你不想想。你天延村平空来得这大同府,先前开饭庄,出了恁多点子,生意一时火爆,已是引得好多商家不满,你平空抢了人家生意,人家能对你有个好印子么?这典当行自是同理,但凡新铺子开业,尤其是外地商家,总要遇着这等事,却也不足为贵,尚有行话,叫‘套现搅场’。”范理阳大是好奇:“如何叫得‘套现搅场’?”腾先宁道:“你不是开了铺子,想赚得天下银钱么,那就让你一次吃个够,看看你有多大肚量,想方设法将你的现银全套出去,搅你场子,让你动弹不得。一旦运作不开,让你自揭牌子,关门大吉,还得在当地留个名声,你没有雄厚了底子,却要开这典当铺子,显是不自量力!”
  范忠庭将筷子往桌上一搁,忿声道:“天底下生意哪有这等做法!这做生意讲究得个公平公正,以诚待客,更要以诚待同行,争得是个人气声望,哪能如此落井下石,互相挤兑。挤垮了别人,他们有好日子过么!”腾先宁道:“少东家,我是岁数小些。可我听得这事却不少,你道都是如此想么?没听得这商场本如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就有这样的商家,为利润不择手段,为利润六亲不认,何况你一个外地商家!”
  范理阳不禁打了个寒噤,道:“我却想得简单了。”腾先宁放下筷子道:“别看平日里各商家见面寒喧问暖,端的是个亲热近乎,可那心里面不少人都揣了一把刀,恨不得将对方一脑儿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这是实在的事,我却凭空捏造不出来的。我估算着,如若我猜得准了,这老丘绝不会止这一趟。对,对,我越想越认定他正是来搅场子,虽说现下还不知后台为何人,却感知这来头不少,少东家,有人已跟你飚上了,要置你于死地!”范忠庭故作轻松笑道:“真若那样,我却不怕,我大同府还有‘天香居’,有的是底子!”
  腾先宁瞪了血红的眼睛,突地狞笑道:“那就连你‘天香居’一块端了,把你赶出大同府!让你来得容易,想走却没那么便当!”
  店里热气腾腾,范忠庭和范理阳却蓦地觉得全身一阵寒意扑面而来,连头发根儿都凉得发麻发直。
  腾先宁道:“少东家,且不要听我说的难听。我原已不是你店里效劳,我自敢放了胆敢跟你说这话。”顿了一顿,突地狠狠道,“少东家,有句话,我今日撂了这里:不出半月,如若那姓丘的不上门来当东西,你抠了我眼睛去!”
  范忠庭双手一拱道:“先宁兄弟,如果你是我,遇到此等情形,该如何做?”腾先宁正色道:“却不知少东家在这大同开铺子,是想长久呢,还是赚些利润便去!”范忠庭道:“在我手里,我自将天延村范家生意做开去,不光要在这塞外大同府立得住根脚,还要做更大的生意,岂可半途而去!”腾先宁道:“既少东家如此说,我若是你,来多少我接多少,我就要让他们看看我的胃口有多大,也要看看他们的耐性有多深,钝刀子割肉慢慢来,是他刀子使得便当还是我这皮肉厚实!”
  范忠庭不无忧虑道:“如果那样,我们却要哪里寻出那么些银子来,拖个一年我们就得垮了,连‘天香居’贴进去亦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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