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堡门坡-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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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东家,事出仓猝,随车二掌柜光顾维持伙计们人身不致受害,连粮带车竟被强人全部抢了去。好在贼人心思集中在粮车上,没动家伙,想来也是幸事,不然,断不了还折些伙计。”李树春道。
  “李掌柜,往年车队走得哪条道,是边家寨么?”范忠庭问道。
  李树春道:“边家寨是我粮队出雁门过山阴进大同府唯一一条道,说句不中话的话,我任‘天和成’掌柜近二十年了,从未出过这等事。这也奇了,边家寨一带自顺治五年秋姜襄兵败后,一向平安,从未听说这条道上有过强人出没啊?”范忠庭道:“听我爹说,去年太阳府阳曲县官兵剿了一股子人马,是姜襄余众,却仍有漏网之贼,逃离阳曲,想必是那股子了。”李树春摇摇头道:“看来,边家寨尚无太平可言,这是我代州商家之祸。”范忠庭站身来,仰头咕咕喝了一大口茶,道:“我自不通,报了官府或干脆由众商家出资聘请砂河驿杨家镖局,一鼓气扫了边家寨强人,不是从此干净!”范忠庭道,“偏是我爹瞻前顾后,却不同意,这是何理,难不成眼瞅着强人作崇,商人种祸么!”
  李树春低头一阵沉思,想想便道:“范老东家不让出手自有道理。”“道理?什么道理?和强人还有理可讲么?”范忠庭道。李树春摇摇头道:“倒非此理。想你爹一生投身商道,没见得大阵仗么?当年,繁峙火焚,你爹本可从城中抢运出粮货,断不至于受害。可为不致影响全城人心安稳,你爹眼睁睁看着数千担存粮遭火一劫,而宁愿自身受损,这已成为代州府商界佳话。忠庭,你实在小觑了老东家!”范忠庭愕然盯着李树春,“哦?”李树春道:“你爹如此容忍之态,可见你爹之胸腹、你爹之襟怀,他是想着整个代州商户的安危存亡,而绝非一家之私利。想想,如若报官或请镖局插手,确有七八成胜算。可这七八成胜算却是担戴着百年商道通断之虞险。倘若胜了,或可安稳太平一阵,可这天底下有剿得清的流寇、断得了的欲念恩仇么?没有。剿了姜襄余部,尚有王襄李襄余部,无端结这股子怨才是远年之祸。剿不清,更是祸在眼前。剿清剿不清,一旦通官动武,于官于匪,我们商家总是遭害之首!”范忠庭道:“李掌柜,这话我听得愈自奇了。”
  炕上范理阳笑笑道:“动官无异于自领了我商家世世代代的还情还贷,这笔情贷可说无利,也可说大利无价。何况,官家如流水,可我商家世居;动镖,你置官家于何地?万不可一条道走黑了,走黑了就是走瞎了!”
  李树春惊诧至极,不住点头道:“原是这话。自明初至今,任它世朝更迭,风流轮转,我晋北商家尚自巍然,为甚么?就是我商家信奉一条:磨肩即交,交则至清;交是不交,不交是交。”
  范忠庭皱了眉头,道:“此话何解?”李树春道:“诚如我等商家店铺站柜,逢人便带三分笑,虽无利可图,断不至于结怨。”
  范忠庭略有所思。
  范理阳笑道:“李掌柜所言,实是商家经营至道至诚至精之理!”
  李树春摇摇头,叹道:“不敢不敢,倒是理阳兄弟,年纪轻轻,剖解让我颇有识见。”
  正自说话。院外有人叫道:“少东家,李掌柜,那人醒了!”
  三人对视一眼,忙着起身。
  “少东家,那汉子是谁?”李树春边下檐台边问道。范忠庭苦笑着摇摇头,道:“我自不认识。只听得他口口声声一路找我爹,想必识得我爹,又昏绝当地,实在可怜,我便救了店来。”
  “且看看再说。”
  贺云鹏缓缓睁开眼睛,只觉上上下下一阵因乏,浑身无力,肚腹内咕嘟嘟作响,眼前明晃晃却是一层发亮的顶棚。转而细瞅,发觉自己一身脏兮兮、臭哄哄地竟躺在一条大炕上,前胸敞开,脯前淋淋漓漓一片水渍,想是有人昏睡中喂他水所致。蓦然,他浑身一怔,忙抬起一条重似千斤的胳膊来抖抖索索伸进衣领间,竟然空无一物,一个愣怔慌得一跃而起,却不料一头从炕上栽下地来,顾不得疼痛,便在房内四处搜寻,竟热辣辣急出一身冷汗!
  门唿地开了。范忠庭等三人赶忙进来,见这情景,不禁一愣。
  “我的东西呢?我的东西呢?”那汉子脸色通红,着急道。
  小伙计近前扶着他,道:“你且上炕,是寻那油纸包么?我给你喂水,怕淋湿了,给你收着呢。”说罢,将浑浑僵僵的贺云鹏一路扶进炕里,从当地桌下抽屉里拿出一个油纸包。
  贺云鹏一把抢过,用力捏捏,见无打开迹象,便也放心。一抬头见他三人,便愣愣地冲范忠庭道:“你,真是少东家么?”
  范忠庭进前一步,道:“在下正是范成德之子范忠庭。”
  贺云鹏突地跪倒当地,哭道:“范东家,我总算找得见你了!”
  范忠庭当即将他扶起道:“且莫哭,慢慢说。”
  贺云鹏愣愣瞪视三人,道:“先给我点吃的。”
  李树春道:“速速弄碗热汤,煮三两个鸡蛋,多加点盐,看样子是饿了,且不可急进食。你且换了衣服,我自吩咐厨下备些酒菜,坐下来慢慢聊。”
  不到一袋烟工夫,一碟子凉拌香醋碗托,一盘凉拌猪耳朵,一盘葱爆羊肉,一盘现切的猪头肉片儿,一盘肉沫“海贝”儿,一壶繁峙高梁白,兀自冒着热气,酒菜备齐,四人坐了。
  刚喝了一碗热汤的贺云鹏接过范忠庭递过的一杯热酒,仰脖儿饮得干净,范理阳忙自又斟了一杯,那汉子也不言谢,又是一个仰脖儿,脸色渐趋红润。
  那汉子道:“我叫贺云鹏。顺治五年正月繁峙城那阵大火,半个繁城烧得不成样子,独西顺街一带护得失损不大,可怜我爹为护众商家死于那场大火”
  李树春惊道:“莫非你是繁城‘同义和’贺计生贺掌柜家小子!”
  贺云鹏道:“正是。”范理阳道:“听说那场大火,全城官兵战死,连县老爷也未能幸免,‘同义和’也毁坏一空?”贺云鹏眼窝一热,那泪水竟自不断往出涌,抹了一把,道:“我爹正是领县太爷之命率部分官兵和商兵拼死保商,三百余人,死了过半,我爹也倒于乱兵之中,幸亏代州府救兵及时赶到,商家才不致被抢掠。”李树春道:“可那贼人四处放火,繁峙城县署、东城一带大火虽经军民扑救,却整整烧了四天四夜方熄。焚城之后约半月,我与范老东家去了一趟县城,那景象实在不堪目睹。曾打听贺掌柜下落,方知厄耗,后四处打听家眷着落,竟无人知晓。”
  贺云鹏喝了一口酒,道:“那年,我才三四岁,听我娘说,护商前,我爹便把我们藏于后院窑底,才算保得性命。后兵火渐息,出来才见院落被火焚得干净,不能呆了,便拉了我远奔应县,栖身于一处远亲家中。后来,听得我家窑藏数千石粮食,我娘知是众商合股经营,苦于妇道人家,只好求助于这家亲戚,他家也开得粮店,便雇车马借下繁城拉货,连夜将粮食启回,原想到大同销了,将资本如数还众商家。不想半路被一股流兵劫了去,我那亲戚亦残死乱兵刀下。那可是近万两银子啊!我娘哭着帮亲戚料理了后事,便拉着我下了大同,靠给人缝缝补补度日。待我长得大了,便时时给我讲:我们贺家还欠着天大的债哩,晋北商家还债不还情,这个理儿可不能忘了。”
  顿了一顿,贺云鹏泪水淋淋地又是一口酒,道:“我十三岁时,靠在大同府下窑挣下些钱,我娘便再不许我下井,与我一道开了豆腐房,起先聊可度日,后便有些节余,又开了间豆腐作坊,勤勤苦苦的。可怜我娘舍不得吃穿,过年时节亦舍不得添些新衣,这二十年来,我娘心头总有块心病放不下。她总是惦念着:我们贺家还欠着商空不少饥荒哩,想你爹一生,没该欠过人家一分钱的。天延村范东家,该着两千两银子,就是拼了死也要替你爹把这饥荒打了,要不,你爹九泉之下也瞑不得目,咽不了气的。”
  至此,众人大悟。
  范忠庭在贺云鹏肩上拍了一下,道:“云鹏兄弟,多少年的事了,切莫再提。”贺云鹏道:“少东家,不管多少年,该欠的就是债,是债总是要还,这是我爹为商的规矩,他老人家不在了,父债子还,这是天理,更是人性!”李掌柜给他夹了一筷子菜,道:“云鹏,你娘呢?”贺云鹏长叹道:“我娘俩连年经营,生意倒也过得去。去年根下,我娘说给我料理个亲事,不料赶着年根儿生意忙,我娘连着劳累了几天,竟一病不起,先是痨咳,后来竟自去了!”顿了一顿,又道,“我娘临死前,嘱我索性将房铺一并作价卖了,能凑多少凑多少,回繁峙上天延村找范东家,将饥荒打了,欠下些,纵也不多了,向范东家告个罪,再慢慢补还。埋了我娘,我将一间十来年打腾的店面卖了,连着这些年积攒的倒有千余两银子,我只带了一两路费,余下存在大同钱庄。没想过广武,半夜遇狼,奔了一夜,路费丢失只好一路讨饭到此,幸遇少东家。”
  众人听得凄楚,莫不伤心落泪。
  “来,来,云鹏兄弟,且吃。”范理阳打破沉默。范忠庭抹了把泪道:“云鹏兄弟,你打算怎么办?”贺云鹏连连摇头,道:“先了我爹娘心愿再说,在范老东家面前告个罪,回大同下窑。那营生苦是苦点,来钱倒也不慢的。”范忠庭探探身子,正要说话,不防范理阳轻轻扯了他一下,见范理阳看他,便支起耳朵听他说话。
  范理阳道:“云鹏兄弟,我和少东家此次来大营本为探‘天和成’粮车被劫一事,没想到先遇见云鹏兄弟,想来我们自是有缘。”
  贺云鹏一惊,道:“粮车被劫?在哪,可知被谁所劫?”
  范理阳心头忽地一亮,与李掌柜、范忠庭二人对视一眼,道:“二月十二,在大同府境内边家寨,莫非兄弟识得人么?”贺云鹏微吟道:“边家寨?莫非是姜献丰一伙所为?”李掌柜一听:“姜献丰?”范忠庭道:“李掌柜识得此人?”李掌柜搔搔头道:“十多年前听得此人,原是顺治五年繁城火案首犯刘玉生属下,当日刘玉生联络刘迁一干人马攻繁峙,刘玉生先行入城见机施放号令,率一伙打开南门放贼入城。正是在他的导引下,一把火险些将县城烧个干净,知县崔大人命夹大火。后,代州知府率兵前来平叛,刘玉生背部中刀,却被这姜献丰救下,侥幸逃出城去,不知所终。听得人说,这姜献丰曾是刘玉生率李自成兵溃西北收留的孤儿。李自成溃军南退四川之后,余部皆散,却不知为何与大同总兵姜襄联络上来。难道这姜献丰非但活着,今流落大同落草么?”
  贺去鹏道:“正是。那年初冬,一天早起,我娘起来刚摘开店门,就听得尖听一声。我忙跑出去,在我家阶台檐上竟横着躺了一具死尸,脸色已冻得青紫,显见得是没活头了。正想如何安置这晦气,不料我娘捋了那人额头,说有些暖气,或许可救。便让我把那人背回房内,仔细调理,一碗热汤灌下,那人便全身凝了热气。我娘便忙下地跪在灶王爷前焚香磕头,祈求神护天佑。我这才看清那人原是位年约六十余岁的女人!两天后,妇人完全清醒,见我便要挣着起身,被我娘好一顿言语安抚,方自躺下,那眼泪便扑簌簌滚落。又过了月余,那妇人康复,方知妇人为陕西榆林人氏,此番是前来大同寻亲的。临行,我娘送了一两银子作盘缠。你道这妇人是谁?”
  范忠庭和李掌柜面面相觑。范理阳道:“不定此妇人与这姜献丰有亲?”
  贺云鹏点点头,道:“她是姜献丰的娘亲。我们原不知晓,只道救人便是。这年月,冻饿至死者并不鲜见。想我娘俩亦是经此苦艰折腾的,晓得这份凄凉,自有感受。若是有人给得滴水之恩,便是来世结环、涌泉相报亦自不惜。况救得一人,积份德,自有老天爷照应着。又过得月余,刚过初二,各商家还没有启门,一大早门外便有人敲门。我和娘开门,见站着三个魁梧汉子,为首者约三十岁年纪,留络腮胡子,一见我们却不言声,倒头便拜。慌得我娘俩却不知如何相处。”
  范理阳道:“莫不是那妇人的儿子?”
  范忠庭和李掌柜惊道:“是姜献丰!”
  贺云鹏喝了口酒,道:“正是姜献丰。我并不知晓他是落草之人,当问及缘由,那姜献丰一招手,一个汉子竟从羊皮袄里取出百余两银子,谢我娘亲救命之恩。我们自是不收,几经推辞,那汉子没法,急道:我是奉母命前来拜谢,若不收,我无法复回母亲大人之命。无奈,我母亲只得作了主张,回取了一两银子。那汉子见状,叹了口气,只好作罢。复又跪地,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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