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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玖兰这两年都用纱巾覆面,不以真面目示人,此刻她端坐案几之后拨弄琴弦,没有戴面巾的她一头雪白长发从肩头垂落,原本秀美的容颜仿佛五十多岁的老妪,谁能相信她只有二十七岁!
当年秋宁最后一次见她时,不过是有些苍老憔悴,短短三年,她彻底老了,衰弱了!她二十多年的生命力全给了步随云!
小芙快步上前,为她披上披风,添了热茶,方回禀道:“姑娘,那家伙还活着。还有一天两夜,痛不死他!”
琴声乍然而止。萧玖兰一动不动仿若泥塑,然而身旁的小芙看到她瘦削的肩膀微微发抖。
“姑娘你冷吗?”小芙嗫喏着问。
萧玖兰淡淡道:“你出去吧。我想睡一会儿。”
待小芙离开后,萧玖兰缓缓立起身,走到里间靠墙的长桌前,打开妆奁。亮光忽闪,她急忙用胳膊挡住脸,半晌才放下。铜镜里赫然映照出一张陌生衰老的面孔。
叫她怎能甘心?
她爱了他那么多年!
她为他做了那么多!
他却说“我们的婚事并非我所愿”
好个并非所愿!狠狠一刀刺进她心底最深处的耻辱!
当年,她煞费心思,想出抹去他记忆的办法,并说服秋宁自愿离开,原以为以后便能与他双飞双宿。谁知他睁开眼时把什么都忘了!他虽昏迷良久,却并非全无感知,他这是在告诉自己:无论怎样,他都要和那人在一起!如果要忘记那人,他宁愿忘记整个世界!
她不甘心,把懵懂如孩童的他困在身边,细心照料,总期待有一天他会接受自己。没想到,他一见到那人便追随而去,原来他并没有全忘啊。他还记得他!
残酷的现实再一次粉碎她的幻想!
她机关算尽,骗着天下人,骗着自己,最后还是留不住他。
她怎能不恨他此时承受的痛哪里抵得了自己所受之苦?可为什么在听到他踏入蛇窟的时候,心里会这般不舍,差一点就想拉住他,放他走?
为什么要这般这般他?折磨自己?
镜中人,不但变了容颜,连神情也变了。纠结的、扭曲的、甚至是狰狞而疯狂的。
她的指尖触着铜镜,那冰凉的触感绵延进胸腔,拱出一个小小的声音,喃喃道:“你疯了么?”
“还不够么?”
“他不爱你,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你把自己害成什么样了?值得吗?值得吗?”
她发狠地把铜镜摔到妆奁上,紫檀破裂,钗环飞溅。一片碎玉擦过她的脸颊,留下一道鲜红的血痕。
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她是真的爱他啊!她扑到在桌上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哭泣
那一年,桃花树下邂逅,他笑吟吟地对她道:“在下步随云,敢问姑娘芳名?”
“你就是萧玖兰?我早听说过你,你可是大名鼎鼎的神医呢。”
“桃花送给你,只有你这样的人儿才配得起桃花。”
“玖兰,我们做一辈子的朋友可好?”
“玖兰,我欠你的,可我不能爱你。”
“只要你能放手,怎样都行。”
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并没有骗过自己,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已表明心迹。是自己编织了一个谎言蒙住心,也蒙住了眼!
得到他又怎样?他不爱。
只为一个不甘心,蹉跎了这么些年。到最后,不是自己的仍然不是自己的。
何苦?何必?
她慢慢仰起头,窗外的阳光透窗而入,洒在她脸上,将那个阴沉执狂的梦霾剪成碎片。那个一直囚禁她的执念只一瞬间就消失不见。
萧玖兰感到久违的自由轻盈,整人都要飞起来一般。
她冲到门口,咣当一声打开门,大叫道:“来人!小芙!小芙”
步随云在万蛇窟呆了一天半,萧玖兰就改变主意放他出来。
他走出蛇窟时,浑身是腥臭血污,有蛇的,有自己的,有结了痂的,有新染上的。衣服被咬得破烂不堪,头发脸敷着血和灰尘,遮去了本来面目。他这副骇人模样吓到围观的人,众人心里一起打突,再次坚定不得罪萧玖兰、没事不往蛇窟去的想法。
萧玖兰为他准备了热汤沐浴,并着人为他治疗伤势。
步随云被咬得不轻,身上遍布伤口,脸上也被咬伤几处,差点就破相。
萧玖兰进门时,他只着亵衣亵裤盘腿坐在床上,一个小男童正在为他脖颈上的伤包扎。当年他在神龙谷醒来后,记忆全无的状态下坚决不让女子近身,一直由男仆服侍。如今这习惯仍未改变。
两人对视一眼,很多话不言自明。
萧玖兰打发走男童,接过手继续包扎,平淡地问道:“你全想起来了?”
“嗯。看来你也想通了。”
萧玖兰的语调很平静,不带半点怨怼道:“盘缠和衣服都准备好了,你明天就走。你以后不准踏入神龙谷半步,我也绝不去西疆。”她咬着嘴唇犹豫一瞬,轻声道:“等我看你不那么讨厌的时候,也许我会改变主意。”
步随云眼神复杂地凝视她半晌,感慨道:“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讲过话了!”
萧玖兰微恼道:“你在怪我?”
步随云低叹道:“我怎会怪你?我欠你良多,这辈子恐怕都还不清。”
他隔着纱巾碰了碰萧玖兰的脸——他们俩朝夕相对三年,他自然见过萧玖兰的模样,也知道那是为救自己所致。说不内疚是不可能的。
萧玖兰像被烫到一般,偏头避开他的手,故作嘲讽道:“你倒会说好话。原是我一厢情愿,与你何干!”
步随云垂下手臂,声音有些飘渺地道:“玖兰,你很好。得你青睐,我何其幸运!但我的心很小,若违心而行,不但辜负他,同样也对不起你”
“别说了!”萧玖兰打断他,不屑地挑眉道:“你当我以后就因你毁了?不过是脸而已,我好歹也是名医,难不成真一辈子这样么?”
步随云自嘲地笑道:“那就好。是我多虑了。”
萧玖兰把他脸上的伤口仔细涂上药,随后掀起纱巾,手指在这张熟悉的脸上留连。
她忽然低头,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再抬起头,纱巾已遮挡住她的脸,把他们分隔两边。可笑他们还做过夫妻,这竟是第一次亲吻也是最后一次。
步随云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萧玖兰慢慢慢慢地往后退,终于毅然转过身,再也不曾回头。
次日凌晨,步随云悄悄离开神龙谷。走到谷口时,寂静的山谷里响起叮咚琴声,像是在为远行之人送行。
步随云往兰轩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拢了拢肩上的包袱,在琴声里飘然而去。
第116章 (一百一十六)父子情()
墨睿小心翼翼地伏在杨柳林里,依稀看见全副武装的羽林卫将怀良祠团团围住。
小太监张全怯生生地拉他的衣袖,用气流般的声音道:“皇上我们回去吧,被信王抓住可不是玩儿的!”
墨睿甩开他的衣袖,低声嘟囔:“胆小鬼!这里这么多人看守,肯定有鬼!朕敢说那个被信王抓进宫的人就关在这里。”
张全凑上前窥望,“不会吧。犯人不该关牢里么?”
墨睿眼珠一转,“我们进去瞧瞧。”
张全当即苦着脸央求道:“这么多羽林卫怎么进得去?皇上您就别耍奴才了!”
墨睿附在他耳畔耳语一阵,末了一拍他的肩膀道:“办成了,朕的金蟋蟀就归你。”
张全往前挪了两步,回头叮嘱道:“皇上答应把金蟋蟀赏奴才的。”
墨睿冲他直挥手:“放心啦,快去快去。”
张全走出柳树林,被羽林卫喝住:“站住!什么人?”
张全大着胆子拿出腰牌道:“我是千秋殿皇上身边伺候的,刚才看皇上跑树林里,怎的转眼就不见了?麻烦你们也帮着找找。皇上今日的功课还没做呢。”
皇帝顽劣,众所周知。羽林卫听说皇帝丢了,当真进柳林帮张全找人。墨睿人小,藏在茂密的树林间一时发现不了。他趁着祠堂后面的羽林卫走开的那一小会儿,噌地蹿到怀良祠旁,利落地翻窗而入。他惦着脚挪到帷幔后,把眼睛凑到一个小洞旁往外张望。
一位手脚戴镣铐的僧人立在案桌前,手里拿着牌位反复摩挲。
墨睿看不清他的脸,但那侧影轮廓让他生出莫名的亲切感。他低低地长叹那一声,几乎逼出墨睿的眼泪。
小孩儿很想跑出去看一看这人的长相。可信王来了。
木永桢的身影堵住了外面的阳光,在地面投下一个长长的阴影。
“你真沉得住气,等到这时才来见我。”墨钦淡淡笑道。
木永桢眉目凶狠阴沉,恨道:“谢瑾居然攻占南疆!”他跨上前揪住墨钦的衣领,愤怒地质问:“是不是你授意的?”
墨钦盯着木永桢扭曲的面孔,似笑非笑道:“黑骑卫要找到我并非难事,他们为何如今才动手?还不是你逼他们来尽忠的。”
木永桢的视线像刀一般钉在他脸上,半晌才放开他,沉声道:“你的私印呢?”
墨钦摊开手道:“被人拿走了。”
“你和玄氏合伙图谋?”
“阿弥陀佛,我如今乃方外之人,你们的事与我无关。”
木永桢微眯双眼,精光爆射,“那我要你有何用?”
墨钦悠然一笑,反问道:“我这个人难道不比那死物有用?”
木永桢也哼哼笑了两声,挑眉道:“你肯听我的?”
墨钦道:“当然有条件。”
木永桢扬了扬下颌,示意他说。
“第一,事毕之后送我回天龙寺,再不得骚扰。第二,我”墨钦边说边踱到祠堂中央,转身面对墨睿躲藏的方向。
墨睿看清他的长相那一瞬,脱口惊叫出声。
木永桢飞身掠起,将帏幔扯开,揪出墨睿。
小孩呆呆地瞪着墨钦都不会出声了。
墨钦的目光落到他脸上,变得温柔,“第二个条件,我想和睿儿单独相处。”
他看着木永桢一字一句道:“想必王爷不会不答应吧?”
木永桢不依不饶地道:“我如何能信你?”
墨钦张开手臂,淡淡道:“我就在这里,悉听尊便。”
木永桢扫了父子俩一眼,冷哼一声,拂袖出门。
木门嘭地关起来,两人静静站了一会儿,墨睿伸手抹了抹眼角。
墨钦向他伸手,柔声唤道:“睿儿。”
墨睿仰头望着分别三年的父亲。苍老了,憔悴了,不变的仍然是那温暖慈祥的笑容。
小孩瘪了瘪嘴,一头扎进墨钦怀里,哇哇大哭起来。边哭边嚎道:“父皇不要睿儿了!把睿儿丢在这里,天天被欺负!呜呜睿儿没人要了,呜哇哇父皇好坏”
墨钦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拍着肩膀哄道:“睿儿对不起,是父皇不好,让睿儿受苦了”
墨睿哭够了,搂着墨钦的脖子打了个嗝,边抽边问:“父皇,呃信王,呃是不想害你?”
墨钦摇头微笑道:“他怎害得了我?是我有事要做,跟他演戏。”
墨睿点头道:“嗯,睿儿明白了,父皇是骗他的!”
墨钦抱着墨钦盘腿坐下,关心问道:“信王对你不好吗?”
说起这个,墨睿的怨怼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把自己说得比乞丐还可怜。
墨钦听着他的控诉,心疼得直皱眉,不断地道歉安慰亲他的小脸。
墨睿享受够父亲的疼爱,心里的委屈平复下去,转眼又恢复了顽皮本性,对墨钦的光头表示出极大的兴趣。
他爬到墨钦肩头,伸手在墨钦头顶摸来摸去,轻轻抠戒疤,问道:“父皇痛不痛?”
“不痛。”
“你真的当和尚啦?”
“嗯。”
“我跟你一起去当和尚吧?”
“当和尚不能吃肉,不能随便离开寺院,每天还要做功课劳动,很辛苦的。”
墨睿想了想,觉得当和尚并不比当皇帝好,撅嘴悻悻道:“那还是算了。父皇以后要回寺院去吗?又要离开睿儿吗?”
墨钦容色一黯,眸中无奈、哀伤、内疚交织流转,他把嘴唇贴到墨睿额头上,烙下深深一吻,“不会,我会永远陪着睿儿。”
“真的?”
“真的。”
墨睿欢喜得抓耳挠腮,抱着墨钦亲了几大口,亲得墨钦满脸口水。
“我现在不是皇帝,睿儿不要再叫父皇了。”
“那叫什么?”
“叫爹。”
墨睿眨眨眼,“爹?”
他觉得这个称呼很新奇,又叫了几声:“爹、爹”
随后他高兴起来,拍着巴掌连声叫道:“爹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