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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可知陛下找我,有何事吗?”
“这个老奴便不清楚了……”中常侍佝偻着身子眯眼笑道:“只知道,博望侯也在陛下殿中,陛下与他两人正在研究着他从西域带回来的舆图呢。”
说起这博望侯,原是自漠南一役回来获封的。
张骞因出使西域有功,协助大将军抗击匈奴,功勋卓著,被天子封为“博望侯”,取其“广博瞻望”之意。大汉历来仅以“武功”而不以“文治”封侯,纵使张骞在塞外苦心孤诣奔波了十三年,虽劳苦功高,却始终是达不到被封为列侯的规格。
大将军二出定襄,皇帝要他跟大将军同去,不仅是因其对匈奴腹地的熟悉。也是想促成一个机会,封赏于他。
如此想想,卫大将军那三个尚在襁褓便被封为列候的庶子,又是何等的不世功勋,才能得到如此深厚的恩宠。
自漠南回来,霍去病出师大捷,大将军却无封赏,朝中见风使舵之人,便开始私下揣度圣意,认为陛下对大将军,已不是像从前那样的看重了。皇帝自登基起,便更换了六位丞相,善终者寥寥,这难免让朝中人人自危,觉得皇帝刻薄寡恩。大将军扶摇直上这些年,又太过顺风顺水,如今卫皇后色衰,后宫最受宠的便是王美人。再看大将军自漠南回来后天子的冷淡,“抑卫扬霍”的传言便自此不胫而走。
一开始霍去病也因为此事大动肝火,觉得刘彻过于刻薄。后来与卫皇后言及此事时,卫皇后却只是不以为然地笑了。
“你只为别人说了不好听的话生气,可你舅舅怎么就不气,你可曾想过吗?”
霍去病答:“舅舅他生性温和,从不与人争是非长短,可我便是看不过去。”
卫子夫浅笑:“那好,若是按你说的,应再封赏于你舅舅。你觉得又该封你舅舅什么好呢?”
如此一问,倒是让霍去病也答不上来。
朝廷大将军,封至万户,三子皆侯。如此,又要再封他什么好呢?
见他不说话,似是有些明白了其中的味道来,卫子夫方才敛了脸上的笑意,轻声道:“所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盛极必衰。若是上坡路没了,那便就只有下坡路可以走了。若是到了封无可封,那便是要罚了。更有甚者功高盖主,那便是到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时候了。”
最终,她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陛下有多厚爱你舅舅,多看重卫家。他的良苦用心,你可又能明白几分呢?”
中常侍提起了博望侯,令霍去病不禁想起了旧事,走着走着便到了清凉殿外了。他被中常侍领进去,见刘彻已命人将张骞所绘的舆图挂起在了墙上,两人正望着舆图正攀谈着什么。
霍去病上前去行了礼,刘彻招手将他唤道边上来,轻声问道:“你可能从这张图上看出什么来?”
霍去病望着舆图思索了一阵,忽然抬手在舆图上点了一下陇西郡的位置:“从这里出发,先越乌戾山,再渡黄河,直伐遫濮,最后涉狐奴水,横扫*。”
此言一出,引得刘彻与博望侯张骞皆侧目望着他。
“你知道朕要干什么,便说了这样没头没脑的一通。”刘彻狐疑道,眼睛却又转回舆图上,沿着他方才所说的路线,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陛下前些日子,不是总念念不忘博望侯当年从西域带回来的葡萄干吗?”霍去病表情严肃镇定,可话却没一句正经的:“想必是嘴又馋了,这次要派千军万马杀过去,问大月氏王再多要几袋子葡萄干回来。”
刘彻的怒目瞪他,博望侯却在旁禁不住笑出了声。满朝文武,想必也只有这个被天子手把手带大的冠军侯,才敢在九五之尊面前这样没正形。
“冠军侯此话不假,不过若是真能依冠军侯之言,顺利打通河西走廊。那从西域传回我大汉的好东西,可不止是葡萄干而已。”张骞捋了捋胡子笑道。
“呵,既然有这样多的好吃的东西,那陛下此仗肯定是决定要打了”霍去病面不改色,依旧戏谑道。
刘彻抬手就在他后脑勺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可那反应,却无不透露着天子对着少年的偏爱:“混小子,若是清凉殿没有房檐挡着,你可是要到天上去了?”
霍去病也没喊疼,望着刘彻谄媚地笑道:“陛下这次要派谁去?我先跟陛下这里报个名。”
“朕心中已有了人选……”刘彻故意迈了个关子:“只是此事还要你舅舅回来以后,我与他商量之后,才能定下来。
月朗星稀,春夜靡靡。
卫青独自站在廊外,望着屋檐外的月色出神,身后忽然有人为他披上了一袭藕色的披风。他却没有言语,依旧沉默地望着月色,喜怒难测。
自那日桃花说漏了嘴,他便一直闷闷不乐了好些天。李鸾几次想要化解,可皆被他的沉默,拒于千里之外了。李鸾是知道,这就是他与人生气的方式,总是这样沉闷着不说话。
只是李鸾不知道,他究竟是在生谁的气。
她见他似乎不想与他说话,不禁有些委屈,转身正想要离开,却恰好看见廊庭处的一盏灯笼不知在何时熄灭了。
她踮起脚尖去够那灯笼,想要将里面的盛着灯油的小蝶取出来,重新灌点灯油进去。可身后的人,却在此时悄无声息地一把将她拥住,死死地扣在自己的怀中。
“阿青……”
他的手臂忽然用力将她转过身来,一把抱了起来,将她的身子抵在门廊上,自下而上地热烈地覆上她的唇。
李鸾面红心跳,生怕被路过的仆人看见,双手推拒着他的肩膀,想要他镇静下来。
可她的力量犹如蚍蜉撼树,终在他浓烈却又温柔的吻中,融化成了一滩水。
“我想好了……”一记漫长的亲吻后,他终于松开了她,微微喘息着抵着她光洁的额头:“我不再逼你回长安了,可你若是想我,便写书信给我。若你决定了要回来,我亲自来接你回去。”
她不说话,怔怔地望着他,月光下眸子波光闪烁。他手臂依旧坚实,稳稳地将她举着,抱在怀里,丝毫没有因为酸软而发抖。
“你都听懂了吗?”他以为她被他方才举动吓呆了,望着她的眼睛又问了一句。
谁知怀里的人却忽然俯下身来,吻住了他的嘴唇。
就在她主动吻到他唇上的一刹那,怀中人明显感觉得他的手臂轻颤了一下。可他又很快地稳住了慌乱的心,回应了她。
怀中人暗自偷笑,任由他就这样抱着自己,一路抱进屋里去了。
第222章 蒙尘()
卫青回到长安已是五月渐尽;暑气来时。
得知帝后已搬去了甘泉宫中避暑,卫青也不敢在长安耽搁,连侯府也未归;便直接去了甘泉宫中拜见天子。
他来时,刘彻一个人坐在甘泉边上纳凉。午后本是四处骄阳似火;他独自靠在甘泉边的树荫下;将脚浸泡在清凉的河水中,听着四周泉水淙淙,远处不时传来孩童戏水的欢笑声,当真是好不惬意。
中常侍见刘彻坐在树下似有些阑珊梦意;便没有敢打搅他。直到他一个觉睡醒了,方才上前来禀报,大将军归来,正在外面候着。
刘彻动了怒,出声对着老中常侍呵斥了一番:“既然大将军回来;为何不早些叫醒朕?你这人真是越来越擅作主张了。”
中常侍憨厚一笑。抿嘴不接他的话;知道他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在他身边侍候久了;自然也是明白他的心性。昨夜他批阅大臣的上疏直至后半夜,晌午好不容易小憩着了,中常侍便没有去叫醒他。
卫青来时风尘仆仆,身上仍着一身沉重的盔甲,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气息倒还算是平稳。刘彻见状忙命人奉上凉茶,叫人取身舒适的薄衫来给卫青换上。
卫青实不敢在君王面前更衣,再三推拒,刘彻便也由他,唤了宫娥拿着硕大的蒲扇来回扇着,与他纳凉。
“一路上辛劳了,今日便留在甘泉宫中,我与皇后为你接风洗尘。”
“此乃臣之本分内之责,实不敢劳烦陛下如此款待。”卫青抬手揖道:“如今九江郡民心初定,惶恐日减。虽有刘安门客,扮作趁乱出逃的流民,但四周藩王郡不敢收留,终遣送至九江郡内。至于南边闽越方面,也暂时没有任何举措。”
“大将军此去着实辛苦了。”刘彻听完点了点头,忙招呼着宫娥,将端来的清凉解暑的酸梅茶奉于卫青手中。
“陛下诏命,臣自当尽心竭力。”卫青接过凉茶低头呷了一口,只觉得甘甜清凉入喉,甚是消暑。
“怎么样?皇后的手艺还是好些吧。朕让王夫人宫里也做过,可是赶不上这个味道。”刘彻轻笑,盯着他略显疲惫的脸:“明日再来也无妨,你办事,我总是放心的。”
卫青将手中茶杯落于矮脚案,抬手向刘彻拜道:“臣不敢越矩。”
“你总是很小心……就是有点太过小心,倒是显得朕有些不近人情了……”刘彻轻笑了一句,沉默了半晌抬眸望向他:“张次公的事,朕没等到你回来,是否觉得朕有些操之过急了?”
“臣不敢。”卫青依旧低垂着眼眸。
“刘陵那个女人好生厉害,不仅仅将你手底下的一员得力干将搭了进去,就连朕看中的那个严助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刘彻的讽刺一笑,忽而长叹道:“朕最是惜才,但这些钻进女人裙子里便找不到北的,实在是不堪重用。张次公是土匪强盗出身也就罢了,怎的严助这样士卿出身的,竟也办出这样的糊涂事来。”
卫青正襟危坐,低垂着眉眼,沉默地听着他说下去。
“他们都说朕刻薄寡恩,暴虐成性,对有功之臣尚且如此,更别说那些碌碌无为的士大夫了。”刘彻侧了侧身,靠在背后的树上,偏着头去看远处仿佛九天之水蜿蜒而来的金色甘泉:“那些人怎样想朕,朕心里都明白,可朕不在乎。但是朕不希望你也这样想朕……”
说罢,他缓缓转过头来,直视着他那被午后阳光染成金色的沉默的眼眸。
“这些年,朕对你是否过于严苛了……”
“陛下折煞臣了。这些年,陛下对臣与臣家人的恩赏不断……”
“朕说的不是这个……”他打断了他的话,嘴角轻撇一丝莫名的苦笑,却很快又化为乌有。
忽而想起年少时与他放马南山,对着漫天星月,彻夜促膝长谈,那时总觉得流光飘忽,顷刻间便到了天明。身为帝王,他这匆匆半生历经了多少云影诡谲,暗潮涌动,又有多少孤注一掷,一意孤行。曾经的青葱少年,面目如玉,与他同坐于漫天星河之下,抬眸间仿佛璀璨的星河都只融在他的眼中。
如今时过境迁,那双明亮又清澈的眼睛如今也早被塞北常年的风沙掩埋,如同明珠蒙尘,再无拨云见日之时。
对于这天下,他们都有过牺牲,也有过割舍。便也再都没有亏欠的了。
“这些年,你好像都没有好好的休息过。江南梅雨刚过,正是繁花锦簇之时,又何必要这样急着回来?”他苦笑一声,端起手边的酸梅茶饮了一口,却被那茶中的酸涩弄得不禁蹙起了眉头。
“朕还有去病……”
卫青日暮时分才出了甘泉宫,夕阳下,永安门的城墙根上却早已有一人一马立在那里,似乎是等了他许久。
城门在此时缓缓启开,夕阳的光辉从城门倾泻而出。那少年跳下马背,似是背着身后的万丈金光,引着马向他走来。
那景象竟让他觉得又几分熟悉,似乎是要追溯至时光的尽头。
曾几何时,他也是那样一个光芒万丈的少年郎君,也曾如皓月当空般难掩光华,如紫电青霜般难藏锋芒。
如今一晃,回忆蒙尘,竟也都是那样久远的事了。
“舅舅!”那人靠近来,冲着他拜手道。
他微点了下头:“你在这里做什么?”
“去病知道舅舅今日归来,特地来城门处相迎……”他说着又向他身后望了一眼,除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铁甲凛凛、刀枪剑戟,却未见那铅华弗御、粉妆玉琢。
“看什么呢?”马上的人也看出了他一脸掩藏不住的失落。
“没什么……”他仓皇地低垂下眉眼,自嘲地轻笑:“只是舅舅是一个人回来……”
卫青明白他所指何意,转眼望向身后三千军骑,半晌回过头来不禁攒眉笑道:“我是一个人去的,自然是一个人回来。”
“舅舅又把她一个丢下了啊……”霍去病忐忑着,抬眼去打量马上的人的神色。
“你这孩子惯会说话来气你舅舅。”马上人的神色没有丝毫波澜,声音如沉静如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