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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有时候了,一个个都被水泡得发开来,皮和肉轻轻一扯就分离。泡到这个地步,就是闻不见死人该有的臭味,因此他以为自己在发梦。于是他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再睁开——一样,还是望不到尽头的一片浮尸。
刀山火海,比不过眼前这泼天黑暗当中,水里泡胀了的一具具浮尸。
56。阴阳河5()
陆弘景是经历过恶战的; 见过尸横遍野,也见过血流成河; 但那都是有来路的死法,眼前这些“人”呢?他们是怎么死的?怎么就到了这处山洞?死了这么些人,岳州府衙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到底是实在不知情; 还是习惯了装聋作哑,把下边州县上报的命案都压在案头不往上报?
追上来的东西蹚水过来,把陆弘景围了个插翅难飞; 想要死力求活; 哪那么容易!
一把巨镰当头劈下; 他抬枪一格,再一个扫堂腿; 斜踹对方小腿骨!
后头又过来一把; 沿着他腰身走,想来个腰斩,他无路可退,索性“啪”的一声拍进水里; 谁知他人一入水; 即刻让什么东西缠住了口鼻!
眼见着就要活活憋死,陆弘景死命浮出水面,举枪就往自己脸上戳!
那些东西好不容易守到这么一个时机,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七八把巨镰一齐往他身上招呼,躲是躲不开了,只好尽量让那刀朝不那么致命的地方去,肩膊、后背各中一刀,血滴入水之后,那些缠在口鼻上的东西缠得更紧!
陆弘景一条小命,怕是真要折在这儿了!
那些东西忙着对付一个陆弘景,压根没提防从侧翼过来的那条小舢板。
小舢板花里胡哨,船头一捧大红流苏晃里晃荡,船上压着一个人,除人之外,还装着几筐大白菜!
那船来得奇快,一路从浮尸当中开过来,河道窄小,吃水不深,还填满了浮尸,船头船身便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沉闷的“碰”、“碰”。岳州的小舢板与别处不同,船尾分开两边,有个不那么雅的外号,叫“裂屁股”,这条舢板的屁股后边照例左右裂开,不过不知填进了什么,屁股一路发亮,像是烧着什么,把船硬推着往前走,遇上浮尸,船身还会喷火,“呼”的一阵猛烧,烧得那些个浮尸跟有知觉似的,还知道闪避!
到得近处,那船船头居然还会放炮!
轰的一下炸响,把挨刀的和使刀的都唬一大跳!
陆弘景挣命挣得要死,此时糊在脸上的那团东西猛地爬开,肺里猛地钻进一股气,复又呛得要死!
不管了,就算是立时死在这儿,他也挣不动了,没有好死,好歹让他舒舒服服挺尸吧!
他用劲最后一丝力气,从水里爬到干岸上,就地一挺,再也不动了,爱谁谁!
别看那舢板小不隆冬的,头顶上装的炮可真是硬通货,一炮轰过来,正中一名黑袍的脑袋,立时就炸了个四散开花,连血带脑浆都是绿油油的,哪里还是人!
又来几炮,轰得余下几个眼都睁不开,想来怪物也知道势强势弱,碰上势强的,打不过一样要跑!
水中浮尸还在着火,一片烧过来,映得山洞中亮光微微,陆弘景只有微微抬眼的力气,眼缝中间看到一人从舢板上下来,他还以为是二狗子,待到人走近了,却是翟世用!
牛马大夫咋还上这儿来了?!
三变惊得闭不拢眼,当然,也没那瞪大的力气,就这么半闭半睁地傻盯着老翟的脸瞧。
老翟一如既往地一身蓝布衫、一顶破毡帽,这回没顾上剃胡须,那劳杂子就跟得了雨水的野草似的,疯长了半张脸。这样一个老翟,站在这样一条满是浮尸的河岸边上,当真有如死鬼一般的!
死鬼上来对着他就是一巴掌!一巴掌打掉一团东西,又一巴掌又打掉一团东西,接连几巴掌,三变一张煞白脸霎时敷了一层胭脂色。扇巴掌还没完,他还把他拎起来,掐他的嘴,硬往他嘴里塞几颗老鼠屎似的丸药,那味道,绝了!都形容不上来,好比马尿混着人屎,再到大蒜汁里滚一圈,熏得三变当时就哇哇大吐,险些把心肝脾肺肾一同吐出来!
吐出来一看,好歹不是什么心肝脾肺肾,是一团团的绿东西,水草似的,过一会儿再看,那东西居然会走动!恶心得三变顿时又是一阵大吐!
“怎么整的你?!居然自己趴水里让这东西缠上!我要再晚来那么一二刻,不,再晚来半泡尿的工夫,你还有得救?!就算救回来那也不是你了!是地上这团东西!罢!这地方不是久留处,咱们坐船走!”
死鬼整治了一顿三变,半扶半拖地把他弄上小舢板,跟来时一样,这玩意儿溜得飞快,裂屁股一点儿没影响,许是屁股上烧的燃料次了点儿,没走一段那船便“噗”的一下往前蹿几蹿,也跟人吃坏了肚子似的,隔一阵还猛不防放一个响屁!
被人围堵了大半个晚上,见得天日时,月亮都下去了,太阳要升不升地吊在山那头,还是稀薄的一个白圆圈。三变半靠在老翟大腿上,半听不听地听着他没完没了的叨叨。
“除了膀子和后背,没哪处伤了吧?有哪里痛得受不住就说,要吐也说,咱这舢板是特特赶制的,独此一艘,没得替换!”
敢情这“裂屁股”还是根独苗!
“瞧见没!刚才那几发炮够劲吧!炮筒子我做的,里头烧的可不是一般的火药,是刚从大秦国淘换来的黑油,人家叫黑金,不怕水,见火就着!东西是好东西,就是不多,也不好伺候,做这个,炸了几次膛,险些把老命交代进去!啧!”
三变听着他的叨咕叨,觉着无比安心,全身软得跟烂面条似的,恨不能从老翟膝盖头出溜到舢板上横着挺尸!
“哎,你一定特想问我为啥这个时辰在那个鬼地方出没吧?”
“……”
三变烂面条似的烂在他膝头,啥也不说,反正我是不问了,你爱说不说。
“听说你从虎牢关调到了江南大营,燕然还去了一趟找你来着,人倒是找着了,说了一会儿话,出来以后燕然说那不是你,是个西贝货!怎么着,还玩儿金蝉脱壳呀!真身摸进了岳州了,替代还在江南大营呆着!”
老翟摇头晃脑,嘴里说得津津有味,“然后呐,当然是顺着查啦,查着查着,我们就跟到这儿来了!”
三变心说,你这话只好骗鬼!什么查着查着就跟到这儿来了,分明是你和燕然先到的江南府,指不定咱们殊途同归呢,还分什么先后!
“燕然那人么,你也晓得的,碰上你的事,什么都得往后靠!接着我们又是好一通查,先找到那小寡妇家,拿住了少不得拷问一顿,问出你的去向,我先追过来,他殿后。”
三变听了这通狗扯羊皮,实在连腹诽都懒得来了,就剩冷笑,“老翟,咱明人不说暗话,你和燕然,大约都是冲着沈家善堂的凶尸来的吧?”
不然哪来那么齐全的准备?这船看着不起眼,实际费了多大功夫,你自己最清楚,没摸清这儿的情况,敢这样冒冒失失就往里头闯?一定是先查到了这处山洞,特意造的这船来对付这些东西。哦,我被那群东西撵进洞里,生死之间,你掐着点粉墨登场,世上哪那么多刚好?!
“……沈家善堂的凶尸确实有点意思,但我真不是冲着那个来的。”
说话间他们从地面划入另一条暗河,原本天色半昏半明,进了暗河,划过一段,又是黑黢黢的看不清周围景象。
“不是要回镇集的么?”
三变一想到那水底浮尸心里就毛拱拱的,忍不住要问。
老翟人看不见,听他言语倒像在笑,笑得三变心里的毛又朝上拱了几寸,黑天黑地里,这老翟别再成了精,猛地掐住他脖子,桀桀怪笑道:纳命来……
“阴阳河。想来你该从别处听过的吧。这条就是。”
老翟半天不响,忽然一响,三变脑子里的神神鬼鬼下去了又上来,上来了又下去,他虽不信鬼神,胆量也还算大,但今日这阵仗,简直邪门透顶,一般人一辈子不见得能遇上一回,三变这是接连遇见好几回,还一回比一回凶险!
要说这条就是阴阳河,三变是半信半疑的,信就信在符合他“暗河”的推断,疑就疑在这条暗河太过窄小,不像能过楼船的模样,即便逢初一十五暗河涨水,水能大到何种境地?再大该把镇集给淹了!
想到此处,三变忽然想到某处遗漏了的东西,和这条阴阳河有关联的,可恨的是偏偏忆不起这关联到底在哪!
“嫌这条河不够大?告诉你,逢到初一十五海潮大涨,加上山间洪水与暗河涨水,三股水汇聚一处,这水能把镇集淹了!”
是了!他想起来究竟是哪处关联了!怪不得镇上家家户户都有座高悬空中的阁楼!还有那些客店,底下平白垒出一层楼高的桩台,柜上的桌椅板凳用的都是最次的材料,原来是为了防大水!
“整个镇集都在水中了,还怕过不了楼船?”翟世用喟叹一气,转了话头道:“沈家善堂的凶尸倒还好应付,做不过是些小活物在死人身上作怪,我们追的,是北戎的‘养鬼术’!这东西才真叫棘手!”
57。阴阳河6()
三变听了心头一缩,本能的就对这“养鬼术”起了逆反心; 他在虎牢关呆了几年; 几乎每隔一段时日就要听说一次这“养鬼术”; 听得多了,各样版本传来传去; 神乎其神; 要多擞卸喁}人,时至今日,从翟世用嘴里听说这个; 更是说不出的逆反。
老翟可不理他的逆反,反正黑天瞎地,谁也看不清谁脸色; 他逮住了时机便要说,一桩事埋在心里太久; 好不容易碰到个一知半解的; 不吐不快么。
“养鬼术是北戎传来的邪术; 这劳杂子啥时候成的气候; 没人说得清; 只晓得普天之下就只有北戎沙欤B部的人能做; 具体怎么个做法,外边传的都是零碎皮毛,但我告诉你,这东西邪门极了,汉土中原,邪术无数,竟无一能与之匹敌!”
牛马大夫怎的还品评起天下邪术了?治畜生不才是你的本职了么?
三变一颗头还在人家大腿上搁着,搁舒服了,嘴上懒得打岔,心里却是照例要抬杠的。
“这鬼的养法,还讲究缘分,有养得成的,有养不成的,但起头都一样惨无人道。汉土中原有养灵哥灵姐的,那做法,已经残忍至极,北戎的养鬼术……唉!”
老翟唉了一声便哑火了,像是在缓一口气,一气说完他受不得,光动动嘴皮子都受不得了,这邪术到底有多邪?
三变倒是听人说起过,也挺说模貉硎窃谌诵纳涎趺囱比皇峭ü持址椒ㄈ谩肮怼苯饺颂迥凇U夤硎窃趺囱隼吹哪兀
“早年间,在北戎境内时,养鬼的法子还比较土,常常是用邪法儿把人家六七岁的小儿引来,关到柜中,四肢关节用九寸长钉钉死,头天喂饱,接着一餐比一餐少,饿得剩下皮包骨了,再用法醋从头顶灌进去……”
三变身上寒凉,止不住出来一阵哆嗦,只听得黑天中老翟喑哑的嗓音伴着舢板破开水面的声响,阴惨惨穿透他脊梁骨,“这法子惨酷至极,一害好几条人命,后来北戎的狼主为了禁绝此类邪术,专门朝沙欤B发了一趟兵,双方都死伤不少人,逃出来的两支分支,一支入了中原岳州与江南府交界的边地,另一支扮作游牧,逐水草而居,靠养牛羊过活。人心总是不足,过惯了大把来钱的松散日子,怎能习惯这样的风吹日晒、颠沛流离。于是北戎境内那一支数年之前动了重操旧业的心,养出几只鬼,卖给庆朝之内的贵人,谁知道钱到了手,还没来得及消受,这便给人屠了灭口!”
三变听他言辞之间颇有悲悯之意,就天马行空地瞎猜起来:这西域游医从漫漫黄沙中来,为燕然卖命,不单是为了财吧,看他一副随意的邋遢样儿,即便手敞,花钱散漫,也不至于“大撒把”,弄到要把命卖出去的地步。一定是吃过这养鬼术的亏,不是他自己吃过,那至少也是身边至亲吃过,因此总想着要破开这邪术,报个一箭之仇,奈何养鬼术太过刁钻,靠他自己支撑不过来,只得把命卖出去,和那能支撑的一同做成这件事。
“庆朝境内这一支,做事隐秘,因而难捉把柄。我们到这儿来有日子了,碰上过四次初一十五,才终于找到这条阴阳河。想来也是得了风声,庆朝的养鬼人谨慎多了,不是每个初一十五都接生意的。到底是怎么个规律,我们也还没摸明白,只知道明日夜间,有楼船要顺河而下,进入镇集。哼,到了夜里,那才真叫妖魔鬼怪,一时聚齐呢!”
翟世用哼笑一声,把舢板靠岸,从兜里掏出一根不起眼的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