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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飞没了,更没想到这死小子居然呆呆地望着自己掉泪。
那泪水似乎憋了一辈子那么长,无声无息缓缓流淌,流过那张介于少年与青年中间的脸,流过许许多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伤心苦楚,“啪啪”砸在窗台上,与被疾风挟裹而来的急雨相仿佛,个头很大,分量很足,看着很揪心。
“老子还没死呢!你嚎什么丧!过来!”
陆弘景一边揪着心,另一边又想端起“严父”的架子,这么一来,连调门带嘴脸就都不那么好看,原本想要好好安慰一番干儿子受惊吓的小心肝,一嗓子冒头,倒成了没事找茬儿!
龙湛吃他一嗓子,眼泪硬生生截流,挺高的鼻梁泛着红,连眼皮子带耳朵根都泛着红,磨磨蹭蹭、蹭蹭磨磨地从窗户那头绕过来,顶天立地地杵门口那儿,眼皮和脑袋一同耷拉着,不肯往里进。
“过来!让你过来没听见?!再不过来老子揍你了啊!!”
陆弘景这号干爹到底才二十,自己都还没把自己弄妥,教育起干儿子来动不动就是“揍”,满嘴皮的“揍”,虽然这个“揍”从来没正经兑现过。
干儿子庆朝话学没多少,至少“揍”字学会了,知道“揍”就是拳头擂在皮肉上,擂得可疼可疼……
虽然他没挨过他擂,但心里总有那么一点要顺着他的意思,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于是干儿子蹭蹭磨磨地蹭到他面前,还没等他开口,他就把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那颗牙连绳带牙一同解了,一下套他脖子上。
“哎哎哎!往你爹脖子上挂什么呢?!”
这货乱着要把套自己脖子上的线绳再取下来,龙湛死死捂着垂在他胸口上的那颗牙,死活不让他取,“要你活!”。
他说:“要你活!”,然后指着指着自己的心口说:“这里痛!”
陆弘景是头一次听干儿子说得这么沉重和惨痛,以至于他愣在了当场,后来回过神,低下头仔仔细细打量几眼脖子上挂着的东西——一圈渔网线打成的绳,串着一颗两寸来长,不知是骨头还是牙的玩意儿,看着像是护身符。
可这东西和要他活有啥关系?难不成这是颗生死人肉白骨的灵丹妙药?
“咋?知道舍不得你干爹啦?告诉你,老子命硬着呢,轻易死不去,这劳杂子还是你拿回去自个儿挂着吧!”
干爹还是一贯的没正经,即便他心里已经很正经了,放到嘴皮子上来也会不由自主地不正经,他不敢拿太过正经的态度来对着这个屁大点儿事儿就愁云惨雾的干儿子。
你看看,一点儿小伤他就说自己心口疼,想调侃几句,一见他那随时准备当真的小模样,谁还说得出口?
“这个……能……”能什么呢?言传不了的干儿子急得满头汗,后来急出了急智,双手合十拜了几拜,干爹十分缺心眼地哈哈笑道:“啥?你说这东西能保佑我?”,干儿子点头如捣蒜,干爹接着哈哈,“那好,我收下!”
敢不收么?不收一会儿当他面哭个山崩地裂咋办?!
干儿子一听愿意收,紧绷的眼角嘴角松动了,嘴角上翘,眼角和眉梢俱各飞扬,笑得亮晶晶的,果然是个黑里俏。
干爹嘴上跟着哈哈,心里除了受用之外,还有一点点的疲累和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惊惶,他隐约意识到干儿子没那么好打发——他要真没了,干儿子一定不会在丘八营里继续呆下去,说不定会顺着他走过的路一路浪荡下去,跟着各类传闻走,走到“杀父仇人”的地盘上就停下,日夜磨刀霍霍,时刻饲机一刀捅死那个传说中的仇人,以牙还牙,报仇雪恨。这样的报复要耗掉多少时间他是不会去计量的,他人生的所有意义,都掷在复仇上,什么时候完成这复仇,他什么时候去死,绝不会有劫后余生。因为仇人消亡之后,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了。
第12章 燕然()
这家伙是这么危险的人么?
啥时候变成这样的?还是一起头他就是这么样的人,只不过外表看来纯良无比,又不爱说,这种危险的脾性隐藏在一副好皮囊之下,少有暴露的时机,偶然露出来一点点边角,不费心思猜度根本寻不出蛛丝马迹。
当时,陆弘景的猜度多是猜度,他自己也不大信,时常觉得要么是自己看走了眼,要么是干儿子歹日子过怕了,尤其怕他死,怕重新掉回到歹日子当中。一个人,最难熬的不是没有,而是有了又失去。尝到好日子滋味的人,哪里还愿意回到歹日子当中呢?
就连干儿子自己,也不大明白自己本性当中潜藏的危险,他只知道自己终于有了一个窝,窝里住着两个人,就两个人,少了谁也不行。在自己还没能力保另一人平安的时候,朝鬼神、妖魔,甚至是一颗牙齿借力,那也是可以的。而且,这样贴身带了许久的东西,一旦挂到别个脖子上,怎么都有点儿“圈地盘”的意思,日后细细回味,他还有点儿陶陶然、飘飘然,想到自己居然这么久远之前就知道弄这样东西,去威吓明里暗里的男女“敌手”,他心里就有那么一种阴暗而隐秘的快乐。
“哎,对了!有东西给你!”
缺心眼儿的干爹这时候强行捺下心中一丝丝隐忧,猛然想起自己身上还带着一样东西,是走之前答应给干儿子带的笔。那笔一直贴身放着,好在他有先见之明,拿一条小绳牢牢拴在自己衣衫的夹层上,打斗当中才没有摔出去。
“什么?”干儿子还挺容易哄好的,说有东西给,立马就停了“西子捧心”,巴巴凑上来看究竟。
“笔!你不是要北戎笔么,给你带了一支,看看趁不趁手,要是趁手,下回多给你带几支!”
陆弘景把手伸进衣衫夹层掏摸一阵,夹出一支样式奇怪的笔来,递过去,顺手撸一撸龙湛头顶,“乖,出去玩会儿,干爹眯一阵,半个时辰后你再进来。”
才刚欢喜不多时,这就把人支走,这是怎么话说的?!
再说了,他在旁边也没碍着他什么事,为何偏要赶他?!
“你睡,我守着。”
龙湛的意思是,你睡你的,我守在旁边,你要有什么不好,我也好即刻去找帮手。
“不必,我就想清静半个时辰。”
这货其实是疼狠了,顶不住,想小声哼哼来着,他怕叫人听见,就想了个不怎么地道的借口,想把龙湛支出去。估计哼哼半个时辰也差不多了,疼习惯,后边也就好忍了。
“……”干儿子狗儿似的赖着,不愿意动。
这时候门外闯进来一人,高门大嗓地一声吼:“哎,那什么,老陆,外边来了一串人,都说是你家亲戚!”
来人乃是张思道,陆弘景的拜把子,一般而言,老张不大容易着急上火,这回这是逼急了,一肚皮的火气憋了一路,进门就放一响炮!火气大的人,嗓门也跟着翻着跟头往上涨。
好,这下想清静也清静不了了!
“你快去瞅瞅吧,那串人都在老铁门口那儿摽着呢!”
老张说人群,一般有两类词:说“一群”人,那就是乌泱泱都是人;说“一串”人,那就是三五成群,一小垛一小垛的人。
这一串人都是陆弘景的“干”亲,干哥干弟干爹,认识的站一起,不认识的彼此之间留三五步距离,有那离群索居的,便远远走开,自己站自己的。
“……”
陆弘景一听他那“一串”,恨不能即刻横床上装死,又不好意思像别人那样哼哼唧唧装疼死,只能扮出一张乖脸,死硬赖皮,“老张,你、你先帮我挡一挡……”
“挡啥挡?!我咋挡啊?!燕然来啦!!”
“燕然”俩字,犹如平地一声雷,轰得陆弘景脸都白了,原本一张脸就没有多少血色,这一下子等于直接擂在心口,他得耗尽全身力气,憋着一口气,才能强撑着没有当场把心头血喷出来。那脸白得,都没法看了!
龙湛一旁呆着,眼见着自家干爹一瞬煞白了一张脸,就寻思,燕然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燕然自然不是个东西,那是个人。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铸剑师。陆弘景背上背的那把“滚云”,就出自此人之手。
除此之外,燕然还是个阿訇。平日里除开打铁铸剑的本职,还兼开一家羊肉床子,宰羊之前,照例由阿訇念一段往生经,超度待宰的羔羊们。他这段往生经念得实在是好,羔羊们乖顺地跪伏在地,一刀毙命,往生极乐,一点罪也不受,因而割下来的肉十分鲜甜味美。酒好不怕巷子深,燕然的羊肉床子开在深巷当中,路还不好走,然而每日辰时之前,羊肉就已售卖一空,卖完以后,铺子清理场地,关门落锁,门脸前边挂一牌子:明日请早。
自从封炉罢手之后,羊肉床子成了他的主业,也正因为如此,他身上常常带着一股羊味儿。闻得惯的,说是羊香味,闻不惯的,说是羊骚味。
此时此刻,这位鼎鼎大名的燕然,带着一身羊味儿站在陆弘景宿的那间营房的门口。侧着站,只见一袭黑衣,半张好脸。
燕然未勒归无计,或是嫣然一笑百媚生,光听名字不看人,是后边那个,看了人再看名字,是前面那个。因为燕然一张好脸上趴着一道长疤痕,毁了半张脸,也毁了嫣然一笑百媚生。这张脸是怎么毁的,除了他自己和陆弘景,没人知道。只知道陆弘景必定买他的账,不论如何,除非死了,不然,他必定要买他的账。别的干哥干弟干爹都怕陆弘景恼,不敢私自进来找他,就只有燕然,推门便入,他不入,是因为要给陆弘景搭一截台阶,好让他顺坡下驴,面子上过得去。也不排除有意拿一拿身份,等着陆弘景招呼。
第13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
“来啦,进来坐。”果然,陆弘景强打精神,撑起身来招呼他。
让他坐,他便缓缓而来,老实不客气地捡床沿坐下,轻声慢语问他:“伤哪了?我瞧瞧。”
也不等他答,自顾自伸手去掀。
陆弘景煞白的脸绿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拦,拦也白拦,燕然三下五除二便把他的手格开一边,再两下就摸了个一清二楚,摸清楚以后轻声慢语质问他:“怎么这样不小心,手肘是能伤着的么?伤再深一分,你这手就废了!”
说完这一句,燕然微微仰头,从下往上斜觑他,半晌,忽然凑到他耳旁,声音低低的,笑递一句私房话:“废了倒好,和我回西域去。那儿有黄沙万里,良马无数,美酒盈樽。有快活肆意,对酒当歌,明月几何,如何?不如这就随我去了罢。”
听上去是商量,语气里何曾有半分商量的意思?
陆弘景白着脸道:“沙场之上,小伤小痛在所难免……”
“君则,你欠我一条命。当年我把命换给你,不是让你这样乱来的!”燕然举手摆了摆,截断他话头,摆明了不想听他说,“罢了,下不为例,若是再有下回,我便带你回西域!”
陆弘景还想说些什么,燕然遽然探出一只手,那手先从他右肩头过,顺着脖子往上爬,水似的蔓延过大半张脸,最后停在他唇上,“君则,我不说玩笑话,望你何时都记得,你还欠着我一条命!”。话说完,他又仔仔细细盯着陆弘景瞧了一会儿,瞧得他别不住劲,眼睛四处躲了,他才再开尊口,也是笑笑的,略狎昵,“你这唇生得多好,饱满极了,好像总汪着两层水,看一眼就渴。”
陆弘景简直挑不出话来回,闷声不响地扭脖子闪边,却被燕然一把定住,他一双眼睛瞅定他,慢条斯理道:“眼睛也生得好,若是纯黑的,那就更好了……”
纯黑的眼和纯黑的发属于另外一个人,燕然这是透过他的眉眼在看另一个人,他的迷恋和调笑,以及恰到好处的痴情,都是给另外一个人的,只不过那人没了踪影,总也找不到,他无处可去的迷恋痴情便要偶尔出来透透风。
“其实金发金眼也挺好,别有一番殊艳,更容易蛊惑人呢……”
这话说的!就等于是公开*了!
别说是陆弘景,旁边站着的老张第一个受不了,他咳嗽一声,扔下一句“还有事”,这就麻溜蹿了,临蹿之前还拖走了狗崽子龙湛。
龙湛有着兽类的直觉,他直觉这个燕然不是个好对付的,还直觉他对陆弘景有种不伦不类的情愫,一边想拿到手,另一边又想挂起来,挂在半空自己逗自己馋。
这很险,吊在嘴边的东西,手一松,他就进了他嘴里了,随时的事。不松手,那是因为志在必得。
被倒拖着拖出门去的龙湛眯起眼盯着燕然看,后者还他一个颇有深意的笑。
“脖子上挂的是什么腌臜玩意儿?”
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