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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锦不去看他，连话都没有再说一句，也不知心中是不忍还是悲痛，干脆转身离去。他家里还有自己的妹子——已经两天没有说话，没有吃半点东西的程绣。
太阳，是入了冬之后，难得的毒辣。阳光像疯了一样毫无忌惮地照射在一片被血染红的地上。因刚刚处决过人，百姓们也忌讳这个，这日没什么人从这里路过。只有那些悲惨地被抓来当壮丁刷地砖的衙役们，还念念叨叨地嘴里说着什么，一边做着自己的事情。
沈孤城就跪在那里，从天亮一直到天黑。
入了夜，临到宵禁了，皮匠铺子的老板，终于想起来关起铺子的门。他将门板子一页一页搬到门口，一边干着活，一边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不远处依旧跪着的那个人。
从晌午过后到现在，那人别说站起来了，就连动都没有动一动。
街的尽头，打更的锣声忽远忽近，皮匠铺子老板合上最后一页门板，又多看了那人一眼，最后还是拎着一盏灯笼走了出来。
“节哀吧小伙子。”皮匠铺子老板走到沈孤城的身边，将手里的灯笼放在了他旁边：“要宵禁了，可别被抓去蹲了牢。”
沈孤城哪里听得进去这些。他面无表情，只愣愣地看着这片空地。皮匠铺子摇了摇头，也不再说话，站起身来走了。
他见惯了这样的生死离别，哪个被砍头的犯人还没有一两个为他的死而伤心欲绝的人？更有甚者，他还见过那犯人人头一落地，人群外头便有人以头抢地而死，里外两条生命，前后脚离开这人世。
过了不知道多久，沈孤城才后知后觉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灯笼。
宵禁一到，巡守京城的差役便成队出现，三五个拎着灯笼，一边闲聊，一边办差。
“菜市口今日刚斩了个人，那一块儿咱就不去了吧。”个子稍高一些的一个差役说道。
在他前头，另一个虽然矮些，可看起来却颇为壮实的差役，抬头斜视了那人一眼：“不去？若那里出了点儿什么事你来担着责任？”
稍高一些的那个差役立马闭嘴，不再说话了。
矮个子的借着灯笼的灯光，多看了高个子的差役表情两眼，然后邪邪一笑：“你当今日的那人是砍头死的？”
第339章 一夜白头（五）（）
高个子微微一怔。
“今儿这个不得了，是前东厂总督来着。犯了欺君之罪，可没有砍头那么简单啦。”矮个子的有意吓唬高个子——谁叫他是新来的：“车裂之刑，听说过吗？”
高个子的脸色一变，不自在地吞了口口水。
“就是五马分尸！四肢加脑袋，统统绑上绳子，拴在马上然后行刑的将马儿的眼睛蒙起来，用鞭子往马屁股上一抽”
“老哥，别别说了”
矮个子的哪里肯放过他，见他果然被吓到了，顿时说得更带劲了：“一下两下，马儿哪里拉得动呢就这么一直抽马屁股，那犯人叫得啊嘿嘿，隔着半个京城都能听见！”
“没没死吗？”
“直接被拽掉四肢脑袋死的，脑袋掉之前一直是活着的啊！啧啧你老哥今儿也是头一回见到活生生车裂而死的。不过那犯人倒也硬气，除了叫唤，没有哭爹喊娘的。”
说到这里，另一人似乎凑热闹，上前说了两句：“哎哎，我可听说了。今日这犯人不是不想哭爹喊娘，是根本喊不出来。咱衙门的周大哥去瞧了行刑，说是那犯人脸上蒙着布，拉来的时候布上就染着血，说是八成被拔了舌头，免得行刑时候他骂得太难听”
高个子一听，顿时浑身打起了摆子。他脚下更慢了，拖拖拉拉不敢往菜市口走。
“啧，没了舌头”矮个子的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轻笑了一声：“你说，是不是怕这犯人变成鬼之后，到处喊冤啊？”
“什么？”
“都说菜市口砍过的人里，难免会有大奸大恶或是平白含冤的人被砍了头，所以这里午夜据说有不少人见过那些没有影子没有脑袋的‘人’四处溜达”矮个子的那个差役似乎吓唬人上了瘾，说得兴高采烈地：“那些‘人’啊，见了路过的就要问：劳驾，您见着我的脑袋了没？”
“老老哥！”忽然，高个子的差役尖叫出声。
矮个子的那个被吓了一跳，他不耐烦扭头：“深更半夜的，叫什么叫！”
可他一回头，便瞧见高个子的那个，脸色煞青，哆嗦着手，指着菜市口那里。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往那边看过去——就在晌午行刑的那块空地中间，一个人似乎正跪在那里
“妈呀”
“什么什么东西！”矮个子的也被吓得不清，他往后退了一步，背碰上了那高个子，又觉得不能露怯。毕竟现在这一队巡街的人里，他资历最深。
“去去看看。”矮个子的用刀柄碰了碰身旁的人，差他去瞧瞧。
可惜，就在刚才他说完了那一番话之后，此刻已经没有人敢壮着胆子上前询问了。
“怕怕什么怕！没看见那人身边有灯笼，人也有脑袋吗！”矮个子的咽了口口水，说道：“快去！别啰嗦！”
被喊到的那个人，眯着眼仔细瞧了瞧——果然，跪在那里的那个人，似乎是有影子的。
“我去问问”这人说道：“算了算了，问啥问，直接抓了走吧。”
第340章 一夜白头（六）（）
“犯了宵禁，左右都得捉回去的，还要问啥。”这差役说完，众人觉得也是。
于是，这一小队人彼此打着气，壮着胆子往菜市口的那块空地上走去。
那跪在空地上的，自然是沈孤城。
“是是人是鬼？”一人走上前，狠狠用刀柄戳了戳沈孤城的后背，沈孤城没有理会他们。
“老哥，能戳的到，是人！”
那个矮个子的一听，似乎松了口气，然后咽了口口水，往沈孤城那里走了一步：“大胆！宵禁的钟声早就响了好久了，你竟还在外面游走，是将大周律令不放在眼里吗？”
说着，几人一拥而上，准备将沈孤城压制住，将人带走。
可是，这几个人用了半天的力气，却发现无法挪动面前的这个人
“嘿，怪了”一个差役松手抓了抓脖子，扭头对矮个子的说道：“老大，这人好像特别重！”
“闪开闪开，你们说说，你们吃下的饭都到哪里去了。”矮个子的骂骂咧咧，走上前抽出腰间的刀，架在了沈孤城的脖子上：“起来！听见了没有？！不然我砍了你！”
沈孤城听到这话，原本如同磐石一般无动于衷的表情，竟有了一丝变化。
他微微闭上眼睛，竟像是任人宰割的模样。
几个差役当真火了，七手八脚地开始用蛮力拼命拽着沈孤城。
就在此时，原本在家中等着沈孤城，等到了宵禁都没见着人的胡老头，终于急了。他往怀里揣上几两银子，匆匆忙忙从家中赶了出来。
没处别的地方找，胡老头直接往菜市口来了。隔着老远，他便瞧见有几个差役，似乎正围着一个人说着什么。
胡老头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那被围在其中的人，果然是自己那个捡回来让他不省心的干儿子。
没等胡老头松一口气，他就看见那几个原本围着沈孤城说着什么的差役，突然动起手来。胡老头吓了一跳，慌忙往这里跑，他一边跑着，一边喊道：“大爷大爷几位官爷息怒！”
几个差役回过头来，便看见了跑到跟前，气喘吁吁的胡老头。
胡老头脸上陪着笑，弯腰哈背地对着几个差役作着揖：“几位官爷，手下留情。这位是西厂的巡察使，沈孤城。原本是六扇门上去的，与几位官爷还有些渊源”
几个人一愣，上下打量起沈孤城。
胡老头忙从怀中掏出银子，分别塞给几个差役：“几位巡夜辛苦，这点银子是给几位打酒吃的。今儿砍的人是他的老友，这龟孙子难免受了些打击咱不是坏人，不是故意这个时候还不回家的，您几位放心，我这就拖他回去。”
几个差役捏着手里的银子，左右互相看了两眼。
犯了宵禁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左右不过抓进牢里关一晚上，训诫几句就放出来。而且，若这个木头似的人果真是那个什么西厂巡察使，那可算是个不小的官，他们可惹不起。
再说了，手里还捏着这老头子塞过来的银子呢！
第341章 一夜白头（七）（）
“原来是这样，一场误会。”那个矮个子的差役率先换了一张脸，笑眯眯朝胡老头拱了拱手：“伤心所致，情有可原，还请老先生赶紧将人带回家吧这天儿也凉了，在这冻着了可不好！”
“是是是，官爷说得是，老头子这就拉着这不成器的玩意儿回去。”胡老头说罢，走上前去，伸手拧住沈孤城的耳朵：“还不起来！？”
几个差役没有停留，很快就走了。胡老头见人走了，才叹一口气，走到沈孤城身边，就地一坐：“还发愣呢？要发愣也回去发吧，家里还有酒，喝一点睡一觉，赶明儿好好给你这兄弟收尸做法，送他上路”
沈孤城缓缓扭过脑袋，看了一眼胡老头。
“干爹”他声音沙哑，轻轻开口：“这不是我兄弟。”
胡老头一愣。
“她叫郑小寒，是宝雀镇人。眼睛挺大，嘴巴也好看就是说话不太好听，百灵似的声音总是说些让人恼火的话来。这一把好嗓子若是说起书，天下间就再也找不出比她更伶俐的人了。她写字不太好看，可话本却写了好多本。都不知道她那个巴掌大的小脑袋里，怎么就装得下这么多故事来的”
胡老头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想开口询问，又不敢打断。
“她个子不高，才到我胸口一直瘦瘦的，什么山珍海味吃下肚子里，都长不了二两肉。虽说说话噎人，让人气起来恨不能将她的耳朵拧上三圈可她要朝你一笑，你就什么火都发不出来了。”
沈孤城说着说着，原本如死水一般的眼睛里，竟缓缓透出一丝光亮来：“一开始，儿子就是觉得她可怜。小小年纪没了爹娘，爹还死得那样蹊跷，一个人靠什么活着呢儿子还有干爹你，可是她又要靠谁呢？说是要来京城，可就她那个身量，走不出十里地，就要被人生吞了儿子就想护着她，护着她能护着多久，就护着多久起码，将她全须全尾送到京城来吧。”
“可是后来，儿子发现坏了”沈孤城说到这里，竟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来：“儿子竟走不出来了。”
胡老头脸色忽青忽白，心里想着的都是以前他无意中听说的京中那些流言
东厂总督与西厂巡察使有一腿。
可他干儿子可是正正经经说过的，他有心上人，会将人家娶回家来的！
“干爹小寒不是我兄弟。”沈孤城长长吐出一口气，一滴泪自浸湿了他的睫毛，顺着眼角的弧线，长长的滑落下来：“她是我心上人。是儿子这辈子唯一想娶回家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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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拙府中，程锦带着一盘子点心，来到了程绣的小院子里。
还没进门，便听见里面有婢女劝程绣的声音，可程绣似乎没有回应。
程锦叹一口气，推门走了进来。
“您好歹也喝一口粥，再这样下去，身子要垮了的！”婢女端着碗，站在墙角边上，无可奈何地说道。
自打程绣回府开始，便一直蹲在这个角落里，任谁说，都不愿意出来。
第342章 一夜白头（八）（）
程锦走进屋里，婢女立刻就发现了。她停下了话头，低着头退后了两步。
“还不吃东西吗？”程锦看着绣儿，微微侧头问身边的婢女。
婢女点点头，没有说话。
程锦微叹一声，然后摆了摆手，让婢女离开。婢女将手里的粥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然后转身离去。
“你想要把自己饿死？”程锦走到了程绣身边，也不管地上干不干净，看也不看就坐了下来：“然后下去找郑寒，告诉她，你是活活被自己饿死的？”
程绣眉眼之间果然动了一动，她虽然什么话都不说，可周围发生的事情，她还是知道的。
比如，今日晌午，郑寒被处死了。
“你真的就想这样，做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程锦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些：“你说，你要是死了，李昌会怎么想？他八成什么反应都没有，就笑一笑，哦一声，然后该怎么样怎么样而你，平白搭上了一条命。”
程锦说着，指了指桌上的粥：“往日里，你常常羡慕郑寒所写的那些话本里，江湖儿女的快意情仇。你还向往着离开藏拙府，到江湖上闯荡一番是，你身手好，连你哥哥我都打不过你。可是到了江湖上你一个月都活不下去。”
程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