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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娥眉
作者:萧羽
楔子
阳春三月的东京汴梁城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金明池了。早在二月末,宜秋门便贴出了黄榜告示,士庶皆可在金明池嬉游一月。
一到三月,人们争相涌向东京西北角的“西池”,尤其今年英宗皇帝初承大统,这里的争标赛事一定比往常更为激烈精彩。
赵丛德远远地避开同僚,独自一人来到这里就是想放松一下自己,舒展一下筋骨。跟着众人为龙舟赛呐喊助威时,早已不知自己是官,而身边的是民了。他每年都来,从来没有厌倦过,也愈发觉得官民其实没有多少区别,反倒是划龙舟的勇士成了人们心中的英雄呢。
今天来得迟了,激动的百姓们已涌上前了。他倒是不急,因为早已订下了位子。目光一转,看到一个书童打扮的年轻人接二连三地被挤出了人群。看样子不过十三四岁。那书童整整衣冠,准备再试一次。
赵丛德走上前去,笑吟吟地说道:“这位小哥,可是想一睹西池盛况?”
雷紫夕抬头一看,见是个高个子的青衣男子。她点点头,眼神困惑。
“若是不嫌弃,在下倒是有意邀人共赏。”此番话,纯系一片好心。看这书童的衣服,便知不是东京人,想必来此也不容易吧。
“看公子谈吐,不是一般人家,我这市野小民怎么受得起呢?”雷紫夕反问道。她的声音清脆无比,吐出来的字犹如珍珠一般一颗一颗地敲在了赵丛德的心上。
赵丛德笑了起来,道:“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他一双眼脾诚恳真挚,在杨柳拂面的三月别有一番魔力,竟让她不由自主地道出了自己的名字,全然忘记自己是一个人孤身在外,该有防人之心了。
“见台腰配紫带,必是青紫的紫。这个夕字,容我一猜,是‘日之夕矣’么?”
雷紫夕微微点头,低头打量着自己的衣着。确是如此呢!眼前这个陌生人竟说对了!一个高兴,倒忘了问他姓甚名谁了。
“兄台可有表字?这名字太柔了些。”赵丛德皱着眉问道。
雷紫夕忽地一笑,答道:“我还怕用刚的呢。女儿家的,柔些不好么?”
赵丛德一愣,阳光下脸色徽红。他扭头看向人群。说道:“争标快开始了,我们赶紧去看吧!”
雷紫夕见自己确实挤不进去,不如跟着他试试运气,便答应了。
人群中你推我搡,赵丛德又急着找位子,雷紫夕便有些跟不上了,好几次,差点被人群冲散。见状,赵丛德道了声“得罪”,便执起了雷紫夕的手,将她紧紧拉在身后。雷紫夕也顾不得双颊红晕,紧跟着他,七拐八绕,真的来到了一个宽敞的看台。
“你是什么人呢?竟能在这里找到这么大的位子?”雷紫夕不去看紧张激烈的赛事,偏头打量着赵丛德,煞有介事地问道。
“在下赵丛德,家父是东平郡王。丛德侍奉皇上。官至内侍。”赵丛德暗自懊恼自己竟忘了报上姓名。话音刚落,又发现雷紫夕的手还在自己手中,连忙松开,正色道:“唐突了。”
雷紫夕“扑哧”一笑,道:“你当我是吏部侍郎吗?说的这么官腔!”她似嗔非嗔,眉目间尽显风流自然。
赵丛德不好意思地别开目光,恰有点点杨花飞过,心中一动,想道:“你是这杨花吧。轻盈如斯,洁白如斯。”不知怎的,口中竟说了出来。
雷紫夕脸色一黯,低垂着头,喃喃道:“便也薄命如斯么?”
赵丛德一惊,松开了拈花的手指。自知说错了话,正拟补上些什么,情急之下竟又执起她的手,脱口便道:“你若是杨花,我便做浮萍。”
雷紫夕抽回了手,赵丛德更是怔在当场,后悔自己一时失言,以致错上加错。
过了一会儿,雷紫夕又笑了,道:“傻子呢。”
赵丛德见她不气了,也跟着笑了。想他堂堂内侍,还从未在女子面前如此失态过!若是告诉弟弟,只怕他还不信呢!
接下来,赵丛德不敢开口,不敢乱动,生怕自己又惹她嘲笑了。水秋千的表演一个赛似一个,在水中犹如在岸上,看得众人眼花镣乱,喝彩连连。龙舟似龙如蛟,腾起浪花点点,更让雷紫夕看得如痴如醉,双颊配红。若说赵丛德在看赛龙舟,不如说他一直注视着身边的这位女子。待到散场时,他和雷紫夕不紧不慢地走着,直到走到了西北角,他才问道:“你明天还来么?”
雷紫夕走在前面,此时顿住身形,回头给他一个如花的笑颜:“你明天也来么?”
第一章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李白《静夜思》
深山中暮霭沉沉,树影深深,青石路上斑斑驳驳,似是久未有人迹。顺着山间的小瀑布循路而下,绕过几个山头,穿过没有路的树林,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个深不见底的水潭。在山林中徘徊不止的清风送来清脆悠扬的乐音,为这无甚奇景的无名山添上一段韵味。极目望去,但见一位女子坐在潭边,弹着竖箜篌。然而路到尽头却只是一个断崖,瀑与潭都在对面,可望不可即。
“玉儿姐姐!”一个梳着双丫髻舍的小女孩站在断崖上喊道。她手上挽着篮子,里面装满了新鲜的野果。
弹琴的女子抬起头来温柔一笑,站起身来。秀丽的容貌配上漂亮的芭蕉髻,像极了潭边时时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灵巧地转动着,娴静而别有巧思。她身后站着一位高大的男子。那人比玉儿出色许多,即便只是微微的一笑也只会增添他傲视人间的气势。
“琳儿,又跑出去玩了?”男子浑厚的声音从那里传来,让小女孩着实吃了一惊。
琳儿吐吐舌,道:“主人,琳儿下次不敢了。”话虽这么说,但她很清楚没人会相信这话,而主人也只是逗弄她而已。
“你若能忍着不去见你的翼哥哥,我这山庄也该倒了!”雷方云笑着戳穿她可爱的谎话。
“是啊,你下次是不敢,你下下次就敢了!”玉儿见主人难得好脾气,也笑着打趣了一句。
琳儿双目一转,道:“主人,干脆你把翼哥哥接进山庄吧!这样我又能见到他,又不会惹您生气啊!”
雷方云的笑容谈了三分,却不答话。
玉儿心知山庄不轻易准许外人进来,琳儿这番话只怕已惹恼了雷方云,忙道:“琳儿,早点回来!”
琳儿小孩儿心性,欢喜地答应了,蹦蹦跳跳地离开了。篮子里蹦出好些果子,一路滚下断崖,掉进下面的山涧里。这看似无法逾越的鸿沟,在自幼便在山林里长大的孩子眼里只不过是一道天然的风景,而她自有到达彼岸的妙方。
玉儿抿嘴一笑:“这贪吃的丫头恨不得把山上的果子全摘了!”
雷方云早没了笑容。他扫过五儿温婉的笑颜,沉声道:“回去。”
玉儿捧起坚箜篌跟在他后面。雷方云虽已年过四十,看起来却依然俊美非凡。他们走着不知名的山径,东折西转地来到了一处宅院。临进门前,玉儿回头望了望林子,打破了一路走来的沉默:“今天早上起雾了。”
雷方云停下来,皱皱眉,似是不满玉儿的语气:“你居然会对这小小的雾耿耿于怀!”
玉儿垂着头,不再言语。主人是一个胆大的人,胆大到直言天子的不是,胆大到不把各路神灵放在眼里。但她究竟只是一个小仆,一个没人要的孤儿。她从来不喜欢雾,尤其是那铺天盖地、遮蔽了一切的雾。每当在飞烟潭边翘首望着远处的宅院在大雾中益发显得模糊不清,她总要飞奔回来看着山庄完好无损地立在那儿,一颗心才能安下来。她害怕雾把宅子遮去,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让它凭空消失,让她寻不到回去的路,寻不到她的家。
“玉儿,你想过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吗?”雷方云忽然问道。
玉儿煞白了脸,颤声道:“主人,您要赶玉儿走吗?”
雷方云无视她的惊慌,冷着脸道:“你总有一天要离开的。”
玉儿惊急之下只能拼命摇着头,什么也说不出来,呆呆地看着雷方云大步迈进了宅子。她紧抱着手中的竖箜篌,迷失在山庄重重的回廊里。
这些日子以来,她心中总有一股不安,林中又尽是漫天的大雾,神经已成为一根紧绷的弦了。自从见到了雷方云俊美的脸上有着疯狂的痕迹,一种要将天地全都毁灭的痕迹,她便在心中不停地问着自己,噩梦会在什么对候来临?这次的噩梦结束了,下一次又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深夜里,月色不再莹白如玉,倒似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黑雾。树影迷离,似是黑夜中倾巢出动的恶鬼。她从不安的睡眠中惊醒,披了件衣服便冲到门外。眼前有一片红光不停地闪烁着,蔓延着,张牙舞爪地要将周遭的一切全都吞噬。
她无法确切地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与一群企图拉走她的人对抗着,要往那片红色的世界奔去。一双冰冷的大掌毫不留情地拍向她的肩头,她才清晰地意识到她很痛,还有雷方云阴沉的脸。
朦朦胧胧之间,她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挣扎着站起来,眼前出现的似乎是火光。她忍着肩上的痛,往半山腰的宅子走去。被泪水刺痛的双眼终于在一片火海中认出睥睨着眼前一切的雷方云。他一步一步地走近无情的火焰。
“主人!”她哭喊着,让雷方云不悦地皱皱眉,停下脚步。
“你回来做什么?!“雷方云决然而疯狂的眼神扫到她捂着的肩头时,微问了一下。
“你把这里烧了,那我要去哪儿?!这里没有了,我又是谁啊?!”她哭喊着,一字一字道出了心中长久以来的惊惧不安。
雷方云的眼神幽深莫测:“你若想要个名字,你就叫雷方云吧。”
他声音中深深的叹息刺激了玉儿失控的情绪。雷方云?一个多么遥远多么痛苦多么陌生又多么熟悉的名字!
她的泪缓缓流下,她的眼再也望不见一个清晰的影子。她跌坐在山间的小路上,痴痴傻傻地看着她住了多年的房子在一夜之间毁于一旦。
天空下起了雨,阻止了火势的蔓延,也淋湿了她的心。她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走去,走过了青石路,走过了小石桥,走过了山脚的茶亭,走过了山下泥泞的小路,走过了一幕幕的回忆,也走出了维系着她的生命。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昏倒。
“你是谁?你家在哪里?告诉我吧,我派人送你回去。” 一个美艳女子打量着面色苍白的玉儿——雷方云,柔声问道。
一席话让玉儿呆滞的眼神又多了抹空洞。她望着眼前的纱帐,说不出话来。从在外漂泊,到最后被这个好心的夏家二小姐带回家来。她恍惚得似乎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许久,她的声音从床上的纱帐里飘了出来:“雷方云。”
“是你的名字吗?”夏瑶荪沉着地想确定。眼前这个清秀女子犹如一尊琉璃娃娃,死寂得不像人类。她毫不怀疑即便此刻她将这娃娃打碎,她也不会有任何反抗。
“算是我的名字吧。”她低低的声音犹如叹息,在空无一物的心里飘荡着,凝成了一颗石子,成为心底惟一存在的东西。
“你家在哪儿?”夏瑶荪虽然猜到了十之八九,还是问了。如她所料,雷方云摇了摇头。
“留在这里吧。”夏瑶荪握住她冰凉的手,柔声问道。
“这是我的家吗?”雷方云茫然问道。
夏瑶荪一双细长的凤眸一闪,忽然意识到这个时候无论谁给雷方云一个家一个方向,她都会接受,甚至是她的名字。
挥退丫鬟,她紧紧握住雷方云的手。
她注视着雷方云无神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叫你夏瑶荪,好吗?”
她清晰的字句紧紧缠绕着雷方云,犹如藤蔓一般一点一点地绕上她的身体,直到将她全都包裹住。末了,她的眼睛里抹去了一寸大的浑浊。露出点清明的光亮。她问道:“夏瑶荪?”
夏瑶荪微微一笑,似魔咒般地重复了一遍:“是的,夏瑶荪。”
有天夜里夏瑶荪忽然来了。
“记得吗?你是夏瑶荪?”她沉着地问着雷方云。
雷方云起身坐在床上,听着她说。她没有话说。夏瑶荪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另一场雾,虽然小些却更浓。
夏瑶荪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哀伤,很凄凉。在幽暗的夜里,没有烛火,没有星光。
她这样说着:“我爱上了一个人。我不能嫁给别人。”
她径自说着,也不去管雷方云的反应。
“我决不能嫁进东平郡王府。”
“方云,你为我嫁了吧。就当是可怜我,替我受了那些荣华富贵吧。”
雷方云看着眼前这个美丽到让她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