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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澈又站了一站,可是对方确实没有话要跟他讲。
他眯着眼睛看对方,阳光投到他半低下去的皮肤眼睫上,眼睫上染上了一层金光,那肤色本来就白,现在就着阳光他整个人好像要融化了似的,让人抓也抓不住。
有一瞬间苏澈想冲破所有的顾虑,放声质问他是不是不愿意看见他,不愿意看见他干嘛还要留他!
当然只是想一想而已。
脚下只略停了一下,他绕过易先生,笃笃地上了楼。
剧组杀青了又开始往家里请形体老师,越是歇下来越不能拉下基本功,有时候会充满奋发向上的动力,想接好角色拿好制作,想得这个奖那个奖,得到很多很多人的肯定,赚很多很多的钱,最终做上影帝,把他老爸给捞出来。可是忽然又会心绪消沉,觉得即使全得到了也改变不了生活,就像往一潭死水里面投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激不起半点水花。
现在是什么样,以后也依然如此。
这种消沉的感觉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无声无息地就让人觉得没甚指望。
有时候会坐着发呆,不知不觉就想起以前的事,那时候还不认识易先生,那时候家里还没出事,每天上学写作业,看漫画听音乐,无忧无虑地做些杂七杂八的事儿,那是最快乐的时光,管他后来会怎么样,不过他不愿意去想他老爸,想起他老爸来心里就太难受了,他宁愿想想别的,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天晚上恍惚又把那从小到大的时光重又走了一遍。
梦里的场景是一措一措的,很小的时候手拉手地上学校,逢上下雨天家里大人都是一道接回去,前头有一道大横杠的老式自行车,崔长安大一点坐后头,他小一点坐前头,每次都要抱怨坐横杠上硌屁股,考试的时候有一道题不会,偷偷地问崔长安选哪个,崔长安竟然不告诉他,把他给气的,夏天海边是最喜人的去处,扑通扑通的人,跟下饺子似的,他们两个穿着泳裤戴着泳镜比赛游泳,赢的人有奖头,一开始泳镜泳裤的也是小小的,后来一路的变成了青少年的款式,冬天他们那不下雪,但是有一年寒假他跟了崔长安到他们吉林老家去,哇,那边的雪叫一个大啊,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连鞋底儿都是白的,春天有春天的去处,到处溜达着去看好山好水好风光,等秋凉一起枯叶蜷缩着堆了满地,秋风一吹刮擦着路面刷刷地响,从小时的曲街小巷倏忽就走到了c大的小树林里,就是不说话的时候,也有种静日绵绵的美好。
醒来的时候心口还一抽一抽地痛,其实并不是一帧一帧都记得那么清楚,有些一错眼就晃过去了,唯有那种感觉,还很真实地留在骨子里。
可爱好像也长成了,听枚丽说最近牵着它去外头溜达,看见别的狗狗就爱腻歪上去,似乎是到发情期了,一过了二月小哲也要上学去了,其实他上学时候也很快乐,可是松懈了一个寒假,来免不了要愁眉苦脸地唉声叹气。
小哲第一天放学回来,正碰上苏澈在庭院里溜达,小家伙蹙着个小眉头,一副烦恼缠身的小模样,看见苏澈了无精打采地走过来,苏澈弯下腰来问他:“遇上什么烦心事啦?”
小哲扁扁嘴,“上学期的考试卷子发下来了。”
“考得不好?”
他说不拉开拉链拿了语文卷子给他看,他掂起脚尖指着其中一道划了红叉的造句题,“就是这道,孙倩倩和我造的一模一样,老师问我们是不是对答案了。”
这道是用“一直”造句,苏澈看着上面小哲写的,“我在学校门口遇见了王天一直到到了教室才分开。”
小哲在旁边解释,“王天一是我们班同学。”
苏澈失笑,“这道不是造错了吗?”
小哲说对呀,“可是孙倩倩跟我错得一模一样!”
唔,这造错句还能错得一模一样,的确是不大好说清楚啦,苏澈拿着卷子在石阶上坐下来,小哲也偎着他坐,义愤填膺地跟他讲今天孙倩倩是怎么怎么地可恶,两个人明明是各做各的,孙倩倩却一口咬定是他抄的她,小哲今天红口白牙地受了冤屈,说起来真是愤愤难平,苏澈忙安慰了他几句,又告诉他发愤图强让人没处说嘴的道理,小哲觉得言之有理,加上自己的苦恼也倾述了一番,便表示自己好多了,又指着卷子跟他讲别的同学都犯了哪些五花八门的错误。
苏澈面带微笑地听着他讲,恍惚间想起自己那时候也有过这么一桩事,那时候他语文不好,最怕的就是造句,一错就是红叉叉地一片,让人没眼看,后来老爸发了宏愿,说只要他下回能考好,寒假就带他到三亚玩去,于是为了三亚他发愤图强,期末考试如愿以偿地拿回了一个好成绩,结果语文老师竟然对他突飞猛进的进步表示怀疑,把他叫到办公室问他是不是让课代表帮他作弊了,课代表就是崔长安,语气顶呱呱地棒,他们俩成日里一起来去的,是最好的朋友,这个没人不知道,他就因为这个受了冤屈,回家的时候简直连话都不想跟他说了,后来还是崔长安自己打听出了原因,那时候都放学回家了,他竟然自己跑到老师家里去,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跟老师解释了,第二天老师又把他叫去,他这才知道崔长安头天晚上已经还了他清白,他也只好勉为其难,恢复了跟崔长安的好朋友关系。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小事,平时并想不起来,然而这并不是遗忘,它们只是压在记忆的深处,偶然一个时机把它们唤醒,就鲜明得一如昨日。
“……苏哥哥,你怎么哭了?”
苏澈回神,也知道自己失态了,其实并没有哭,他把眼里的那点湿意逼回去,垂眸笑笑地对小哲讲,说刚才风沙迷了眼睛。
小哲有点迟疑地看着他,犹豫一下说:“电视上哭了都说是风沙迷了眼睛。”
小孩子电视看多了也不好哄,苏澈把他卷里,背上,苏让他找他爸爸去,“语文错一道,数学满分,去问问你爸爸有没有奖品给你。”
这话成功地转移了小哲的注意力,跟苏澈讲了这一通话,跟进门时的心情已经大不一般,现在听了这奖品的话,一蹦三跳地就找他爸爸去了。
小孩子有小孩子的乐趣,芝麻绿豆就是苦恼,芝麻绿豆也是快乐。
苏澈的目光遥遥地跟了他一段,慢慢又收了回来。
天光有了暗淡的意思,又是一天黄昏时候,庭院里的枯枝枯树笼罩在夕阳西下的一点微光里,有有一番萧瑟的意态,风吹到脸上还是很冷的,他紧了紧领口,接起了自己方才的思绪,崔长安重新露面之后,他心里只觉得厌恶他,因为他爸爸的关系,又想利用他,把曾经美好的一切全体给抹煞了,他以为是崔长安抹煞的,其实不是这样,他见到崔长安就觉得烦躁,一心想利用他,其实是自己把那番过往给糟蹋了,崔长安可以变可以走,可他带不走那些快乐的美好的记忆,其实记忆里崔长安对他是很好很好的,他给过他一段漫长而美好的时光,他还给了他天长地久的期待,虽然后来没有实现,可是当他心里真实地怀抱着这种期待的时候,他事实上是满足而快乐的,从这个意义上讲,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崔长安没有辜负他。
他心里想,现在这样,何必呢。
忽然就不想再这样下去。
他们都应该有个全新的开始,他是这样,崔长安也是一样。
心里某个结好像忽然解开了,这个结曾经扣住他,让他心里抑郁,现在他心里忽然有点轻松起来,他想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放过别人,也许就是放过自己。
他约了崔长安出来见面。
崔长安受到邀约,有点受宠若惊似的。
苏澈并不喜欢他这样,他不知道崔长安现在对他是个什么想法,美好可以依然在过去美好,然而以后不会再有交集,也许哪天偶然在大街上相遇,他们可以像个有点交情的朋友一般,彼此点点头笑一笑,偶尔会想起,但是再不会思念。
崔长安见到他很欢喜的样子,跟他说起他拍的《红苹果之恋》,说现在电视上网上都在播,他也看了,“你演得真好,还有那首歌也很听,以前不知道你还有这方面的天赋。”
苏澈不是来跟他讨论他演的戏唱的歌的,也许他脸上的神情泄露了一点什么,崔长安脸上的欢喜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点局促不安的神气,也许猜测着他会跟他说些什么。
苏澈决定开门见山,“你私底下找关系帮我的事,是不是被崔叔叔崔阿姨发现了?”
崔长安十分惊讶,脸上的表情首先就表明了一切,嘴里喃喃:“你怎么知道的?”
苏澈扯扯嘴角,“那天跟你通话,电话晚挂了一秒,听到阿姨的声音,我听见了几句。”他问的这句电话里虽然没有,但是,也不难猜到。
这话崔长安想不到,他脸上大大地尴尬起来,让他千万别把那话放在心上,“我妈妈那个人……其实她以前也不这样,我知道她说话不好听,我替她向你道歉,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她根本不了解情况,都是在外面听人家乱讲……”
苏澈抬抬手制止了他,脸上是安之若素的笑,说哪有那么严重啊,“崔阿姨说的也不算错,我们这个圈子的确是鱼龙混杂的,身上很少有完全干净的,当初要不是让我遇上了一个贵人,公司也不会这么捧我,你现在看着我演得好,可也得人家给我这个机会,这种事情在我们这个圈子很常见,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你不要跟阿姨置气,以后万一在外面听见别人影射上我,也不用忙着替我抱不平。”
这番话他故意说得毫无芥蒂、云淡风轻,只要崔长安曾经全方位地关注过他的消息,就会知道他这一路发展过来可谓是顺风顺水,他不知道崔长安对他有没有过别的猜测,可是待他这番话说完,崔长安脸上并没有见着很吃惊的样子,他脸上的表情慢慢地敛尽了,只目光还迟迟地停留在他脸上,里面的神色也钝钝的,在对面静坐着,像一座沉默的雕像。
第八十四章()
说这一番话,苏澈是很镇定的。
本来便是抱着和对方从此一刀两断的心思,而崔长安的反应也很好,苏澈放出目光瞅着对方雕塑一般的、毫无表情的脸,他想这很好——看来崔长安对这事也不是全无概念,没有假装震惊,不会自欺欺人。
苏澈很冷静地一笑,很快接着道:“我考虑过了,我知道这段时间你为了我爸的事花了不少心思,真的,我谢谢你。本来我最担心的就是我爸在那种地方受人欺负,现在他在里头能有人看顾,我真的放心不少。——这样,长安,以后这事你不要管了,我自己会想办法。”
这话让崔长安有了一点反应,他动了动嘴唇,显然是有话要说,苏澈只半抬手在空中虚虚一按,示意他听他把话说完,“你听我说,我也是在叔叔阿姨身边长大的,这几年虽然生疏了,这些年的情分总还在的,叔叔位置尴尬,关键时候不想沾染麻烦也是人之常情,我可以理解,我也不想让他难做,你看,你现在帮我也是透过你爸爸的关系,你爸爸不答应,你怎么施展得开手脚?长安,你不要跟我犟,别把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没这个道理,这里面的事情我懂。要是说你自己手里有权,你愿意帮忙,我肯定不说别的,但是现在这样,就算了。”
崔长安脸色苍白下去,眸光也暗淡,他原是个漂亮人物,相貌风度是不必说的,即使是一个雕塑,那也是一个好看的雕塑,然而现在这雕塑苍白下去,好像被抽去了生命力似的,他嘴唇颤动了一下,然而终于是无话可说,只有沉默,只能沉默。
这段时间的有心无力,别人不清楚,他自己知道,他同样知道苏澈说这话是认真的,不是在跟他试探和客套,他不知道苏澈现在是怎么想他的,甚至于夜深人静一个人的时候也不敢放胆去猜测,可是这么多年的亲密和如胶似漆,他终究是了解他的。
心里好像忽然就有了一种预感,“是不是以后都不能再见面了?”他忽然发问。
这话让苏澈既意外,又不意外。
崔长安一向是敏感的,可他从来没有这么直接过。
苏澈略微沉吟一下,回答道:“我工作很忙的,我想你也是一样,以后恐怕没有这么多的时间见面吧。”
这只是委婉的说法,大家都懂。其实也可以直接一点,如果换了是崔长安刚刚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会儿,如果说他没有想到要利用他老爸的关系,那他大概就会直接多了,也许会存了心地让他不好过,当然啦,这是说对方心里对他不是全然无情无义的话,现在呢,兜了个圈子到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