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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寂道:“如何作画?”
安素窅浅笑:这倒是要问公子了。
一幅梨花连城,美是美矣。只是一副单单摆在这里,未免孤寂。安素窅素喜梨花,却不喜它如此孤独清寞。故此,她找来风寂。
其实,也有两层原因。
幼时,安素窅便想,要是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该多好。不用守着那么多的规矩,不用跟着父亲同那些心口不一的人周旋。可以跟着父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闲暇时还可以挑灯做作女红针黹。可是现在,她倒有些感谢翁主这个身份。毕竟,她是翁主,而风寂是画师。身份的悬殊,她若是想让他留下,多看他一眼,翁主这个身份,着实是方便些许。
于是,在接下来七日里。得了安慕瀮的应允,风寂,便带着笔墨,来到了裳梨苑。
安素窅先是托着腮坐在主位看他,看着他用大白云沾上浓墨。看似随意几笔,却已将花色淡雅,叶柄细长的梨花,描摹的亭亭玉立。看似简单,让安素窅也起了兴致。唤来婢子,呈上同样的紫竹笔。安素窅提着裙摆,走到那面沉香木的另一端。
她含笑看着风寂,提笔蘸上那梨白的色彩,学着风寂的样子,寥寥数笔点出花瓣。却蹙起眉头,看着自己笔下的梨花,怎么样都没有风寂笔下的那般风骨与神韵。
风寂笑了,提着笔走过来。用赭石加些姻脂调成的酱紫色,在安素窅所花的那朵梨花上,细细勾勒,画出挺拔有力的花丝须。
安素窅掩嘴轻笑,不自觉有些脸红,她道:“这倒才有些梨花的样子。”
安素窅看向风寂,带着浅浅笑颜。她问:“风寂,不如,你教我画梨花吧?”
风寂点头,说:“好啊。”
七日的时间,不知为何在安素窅的昼夜里,颓然变得短暂。有人说,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名一弹指,二十弹指名一罗预,二十罗预名一须臾,一日一夜有三十须臾。
可是这一切,明明是二百一十个须臾
。却在安素窅的世界里,如流光一般,很快便消失不见。
待到第七日的黄昏,在那面沉香木前,安素窅再也寻不到风寂的影子。只留下一面临风玉树,花开满树的画墙。墙壁是一片暗紫色的,花瓣是雪白色的,美丽却凄迷的仿若虚无。
玉指抚过那木纹斑驳的墙壁,安素窅似在苦笑。她轻声不知是对月容还是对自己道:“他走了。”
他走了。
是啊,从一开始的时候,安素窅就知道,当这幅梨花画完,他也该走了。因为自己,找不到什么,能够让他留下的理由了。他能给她留下的,或许也仅仅只是这面洁如琼玉的白梨花了吧。
安素窅这样想着。
【四】
仲春与暮春之交,是为清明。而,清明已至,阴雨连绵,早就打落了一地的梨花。似乎连世界都变得冷清起来。
便是在这样的季节里,安素窅撑着一柄四十八节红色骨伞,站在院子里。看芳菲已凋,落红满地。当她回首,再次看向风寂留给她的那面梨花墙时,忽然觉得很满足。
她忽然觉得庆幸。也许,待清明之后,立夏之前,哪怕整个长安城的梨花都凋谢。至少她还有风寂留给的那树梨花。不谢,不败,透骨生香。
胜雪的裙摆,被雨水沾湿。
安素窅便是只身一人,站在雨里。满目空寂,静静看着那红墙绿瓦之外的一色天空。看雨中燕子,归去来辞。风寂看到她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月容,安素窅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开口道:“清儿回临安去给孙奶娘新扫坟茔去了。而我,却连父亲埋骨之地,都不知所在何处。”
她的父亲,平南王安萑之,是久经沙场的英雄。与他麾下的将士,铁衣染血,马革裹尸,换得笙璃国子民太平安享。每一次父亲远征,她虽然害怕,却都会等到快马带来的捷报,等到父亲身披铠甲归来。
然而去年,涿鹿关一战,中了突然杀出的南诏士兵的埋伏,全军二万五千人,仅余二百人还朝。
那一日,当满身血污的老兵,将她父亲的遗物交给安素窅的时候。她抱着她父亲唯一的佩剑,哭了很久很久。直到后来,怎样也哭不出来的时候,安素窅才是真真切切地明白,她的父亲,真的,是已经离她而去了。
泪水仅是在眼眶里打转,安素窅控制着,让自己尽量不要哭出声来。
风寂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安素窅白衣清瘦的背影,最后离去。只是,不过多时,他便折返回来,手里还提着一壶温酒。
安素窅还是站在原处。
风寂道:“不知平南王,素日里可喜饮酒?”
安素窅有些不知所措地转过身来,目色凄迷地看着他。眼眶微红,像是哭过。他撑着纸伞走过去,骨节分明的手指,打开塞着玉瓶的木塞,酒香四溢开来。闻得出,是上好的青梅酒。
也不等安素窅回答,风寂便将那青梅酒,倾洒于地。他看着她如秋水一般的眼睛道:此酒香醇不烈,王爷应是喜欢的。
安素窅怔怔点头:“是啊,父亲他,应是喜欢的
。”
沉寂许久,安素窅怔怔问风寂。“你为何要留在这里。”
风寂道:“因为这里有我必须留下的理由。”
是什么?她仰头看他,能够看见他嘴角隐约的笑意。安素窅问他,风寂却没有回答她。她不敢去看他如寒星一般的眼眸,只得低下头,去看自己染了泥点的裙摆。
只有颓败的梨花,伴雨落下。
没有人知道,安素窅有多想成为那个能够另风寂留下的理由。
只是,她知道,她不是。
原本她是不确定的。或许心中还隐约有些期待,想着自己在风寂的眼中,是否已经和别的人有些不同。她也曾自负地想过,或许自己,就是风寂选择留在这深深宫苑的理由。
可是后来,她遇见了云扇。洛云扇。
一同遇见的,自然还有风寂。
宫墙一隅,风寂倚着落雨亭朱红的阑干,横笛吹奏的是她初遇他时,所吹奏的曲子。而那名叫做云扇的女子,穿着宫中一定品阶的粉色宫衣,坐弹箜篌,如水流潺潺。
眉如远山,朱唇皓齿。她的眉眼,是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娴静。而这种娴静,让同样身为女子的安素窅,都难免有些妒忌。
洛云扇,是宫中从九品的司乐,以前安素窅从未听过她的名字。所以,当洛云扇对她屈身行礼的时候,安素窅只是静静看着一旁的风寂。凝视着,他那一如既往,清冷淡漠的眉眼。不知为何心下酸楚,最后离去,未置一词。
留下洛云扇跪在原地。直到最后,风寂将她扶起。
踏过重重玉阶,裙裾逶迤。安素窅问:她是谁?
她走的有些快,像是落荒而逃一般。月容有些跟不上安素窅的步子,小跑着回答:是乐府的琴师,洛云扇。
洛云扇。念着这个名字,安素窅隐隐觉得有些疼。她的手不自觉地捂上自己的心口,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一丝一丝撕扯着。疼痛或许让人清醒,那一刻安素窅终于对自己承认。自三年前离宫时,茫茫落雪中的惊鸿一瞥,她早就将风寂这个名字烙在心上,如朱砂一般。直到她终有一天能将他的容貌看得真切,却不知早已是情愫暗生。
安素窅想,她是喜欢风寂的。很喜欢,很喜欢。
其实,在安素窅第一眼见到落云扇的时候,仅是风寂看她的一个眼神。安素窅就已经清清楚楚的知道,洛云扇,这位看似温婉如三月桃夭的女子,在风寂的心中,是怎样的地位。而这样的地位,哪怕她贵为翁主,也是不能比拟的。
安素窅苦笑。她意识到,直觉往往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月容发现安素窅的不对劲,赶忙将她扶住,看到安素窅略显苍白的脸色,她慌神地问道:“翁主,您没事吧?可不要吓着月容。”
她摇头,轻声说没事。任月容扶着她穿过长长长廊回到裳梨苑。而裳梨苑里,早早就有人等在那儿了。
156。前缘(三)()
是安素箩,她同父异母的妹妹。
安素窅并不喜欢她的母亲,却对这个妹妹颇为照顾。安素箩自小便很黏她,所以这一次,她才方至皇城不久,她便也马不停蹄地跑来了。许是意料之中,安素窅对安素箩浅浅笑道:“你来了。”
今日,安素箩穿了一件落霞色的衣裙,分外明艳。她起身上前,笑吟吟地对安素窅道:“一心想着姐姐,便来的早了。”
“舟车劳顿,可有好好休息?”
安素箩皱眉,模样俏皮。她嘟嘴道:“没见到姐姐,阿萝哪里睡的下。”
安素窅微笑,去牵安素箩若水无骨的一双柔荑,柔声道:“倒像是姐姐的不是了。”
“可不是?”安素箩拉着安素窅往里间走去,轻哼一声才道:“姐姐竟然又扔下阿萝一人来了皇城,阿萝不管,今夜姐姐可要陪阿萝好好说些话。姐姐可不知道,这一路走来,阿萝听到了多少稀奇事。”
“好,姐姐陪你。”
安素窅接过月容呈上来的帕子,安素箩便乖乖将脸贴了过来。将脸洗净,安素窅又将她带到菱花镜前坐下,抬手为她散了发髻。安素箩本是笑着的,待看到镜子里,无半色脂粉染谧的素颜,却突然之间安静了下来。
她沉默着,透过菱花镜,看向身后拿着紫檀木梳为她梳头的安素窅。
安素箩道:“姐姐,你真好看。”
安素窅道:“阿萝也很好看。”
安素箩轻轻摇头,原本细腻的嗓音,在安素窅听了显得有些阴沉。安素箩轻声道:“父亲只喜欢你,皇帝哥哥也只喜欢你。”
她低下头,睫毛如羽扇一般,轻轻扇动。她道:“他们,都只喜欢你。”最后一句,那是极小声的,就连安素窅也只是依稀听到她的那句:“他们都不喜欢我。”
安素窅微微笑了,将安素箩揽入怀中,她半抱着她,柔声说道:“可是阿萝有姐姐啊?”
“是啊,有姐姐啊。”安素箩看着镜中安素窅低头为她编发的侧影,提了嘴角,算是微笑。复又将那透骨的目光,投向窗外,看向那一地凋落的海棠。
所以,当有朝一日,换安素窅嫁衣如火,花钿轻点,端坐在这面菱花镜前的时候。
安素箩仿佛又回到这个夜晚,而在这个夜晚,安素箩在心底说道:“没有你,就好了啊。”
【五】
风含翠篠娟娟净,雨选燹∪饺较恪
转眼,已是六月。
安素窅陪着安素箩在后御花园喂锦鲤,洛云扇远远走来,本是想避开的,却见月容抬头见着了自己,便只好低着头走过去,对她二人屈身行礼。
安素窅还未唤她起来,一旁的安素箩倒是笑吟吟地起身,将洛云扇牵起,熟络地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洛云扇只是低着头,面对安素窅的眼神明显显得有些窘迫。
“姐姐,我还没跟你说吧,这是洛姐姐。前几日我路过乐府,正好听见她在弹琴,可好听呢?”
安素窅礼貌微笑,抬眼去看洛云扇略施粉黛的眉眼。她依稀还记得她的名字:“洛云扇?”
洛云扇点头,轻声说是。
安素窅道:“我听过你的琴。”
不等洛云扇回答,安素窅又道:“那一日,你和风寂所合奏的那首曲子,唤作什么?”
洛云扇垂首作答:“回翁主,叫做昔年。是画师自己作的曲子。”
“昔年?”
原来是叫这个名字。
安溸窅笑了,并未去看一旁的洛云扇,而是转向妹妹安素箩道:“阿萝可曾见过这位画师?”
自是见过的!安素箩笑得像个孩子,拉着洛云扇的手道:“上次还和洛姐姐一起去找他玩儿呢?”
哦?安素窅转头看向洛云扇:“洛司乐和风寂画师的关系似乎不错啊?”
洛云扇面色微红,只道:“不过是在一起研习音律罢了。”
“宫中乐师也算是女眷,风寂怎么也算作外臣。”安素窅抿了一口清茶并不说话,倒是月容昂首看向洛云扇问了一句:“洛乐师这样怕是不妥吧?”
守岁的红包有安素箩一份自然有月容一份,安素窅从未将她当做下人来看待。月容读的书不多,可认字写字都是跟着安素窅学的,她自小便跟在安素窅身边当丫鬟,安素窅心里想什么她都明白。比如现下,月容便看出安素窅不高兴,不高兴风寂看洛云扇的眼神,不高兴洛云扇对风寂的微笑,不高兴连阿萝都被牵扯进来,而自己反倒是至始至终都显得像是个局外人一样。
明明,是她先遇见风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