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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抬起头。”昭妃道。
梅月华大方抬头,不敢看人,只把眼神停在桌面上,乌溜溜的黑眼珠转个不停。三位娘娘把眼一看,都惊了一惊。果真如本上所说,杏眼桃腮,娇艳得,如六月骄阳下盛放的玫瑰。段雪娇在她面前一下子黯淡下去。
傅淑女不过三十出头,年纪小,没耐性,忍不住感叹:“真像……”真像皇帝的奶妈客氏,眉眼口鼻虽不一样,但那股妖艳劲儿如出一辙,难道是因为两人同乡的缘故?
昭妃以目示意两个媳妇:“如何?”
两人笑着点点头。留与不留,她们无所谓,不过这个模样,也许皇帝正喜欢。
昭妃皱眉道:“留下吧。”
总共十个名额,只这一组,就已占去三个,三位娘娘暗暗硬起心肠,以挑剔的目光,注视下一位。
☆、秀女
那女孩福身行礼,口里说着吉祥话。
听她声音,如泉水叮咚作响,清冽爽利,看她举动,如画中仕女,文雅端庄。待她起身,昭妃只笑不语,从头到脚打量。
三月初,已是有些热了,女孩仍然裹得很严实,上身穿着右衽藕色罗衫,袖子窄窄,下身碧纱裙束腰,长可曳地。本就生得高挑,这样穿着,更显身姿卓绝。
一头乌发倒是摆弄得清爽,高高挽起双髻,插一根白玉簪子,余下发丝拢束一起,浅碧带子扎着,长至腰臀。
昭妃心内赞赏。女孩子大都爱美,喜着吴装,像梅月华,本长得艳丽,打扮太过就俗了,现在低髻广袖,增添了几分仙气。她倒老实诚恳,是北方人,就着北装。
“祥符县张嫣。”昭妃缓缓念着,目光移开本子,凝在她身上,“你,抬起头来。”
张嫣循声望住她,微微一笑,垂下了眼皮。
眼前的世界猛然光华大盛,昭妃绽放一半的笑容呆在脸上。傅淑女和李庄妃倾身向前。宫女一阵骚动,窃窃私语。
半晌,昭妃捂着心口笑道:“吓我老人家一跳,还以为观音现世了。”
傅淑女和李庄妃眼瞅着张嫣,点头微笑:“宝相庄严,确实像观音。”
“张……嫣。”刘昭妃似在品味,抑扬顿挫念出这两个字。
“民女在。”张嫣颔首。
“不要害羞,把头抬起头,我有话问你。”
张嫣再次抬头。三对热忱忱的目光一齐射来,饶是她一向大胆,也有些害羞惊慌。
“你出生在读书人家,善小楷,善画兰,喜对对,可见才思敏捷。”昭妃对着红本,边念边笑。
张嫣不疾不徐道:“娘娘缪赞,书画之道,略通一二而已。”
“不要害怕,我不打算考你这个。”昭妃和蔼笑笑,忽道,“唐之长孙皇后,汉之明德马皇后,都是世人称颂的贤后,她们的事迹,你听说过吗?”
“听说过。”
“在你看来,什么样的皇后,才能称得上贤后?”
张嫣略思片刻,答道:“民女愚见,三位娘娘如不嫌,斗胆陈述一二。皇后是一国之母,后宫之主,是皇家的媳妇。是皇家的媳妇,自当为皇家绵延子嗣,为陛下广纳妃嫔,开枝散叶;是后宫之主,自当持平守正,免除争端;是一国之母,自当勉励君王,亲贤臣远奸佞,常记百姓于心头。”
昭妃点头笑道:“你说的很对,可是有些事做起来却没有想象的容易,比方你说勉励君王,这当然极好,可是我朝祖制,后宫不得干政,如何把握分寸,是一个难题。”
她笑望着张嫣。
张嫣道:“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制,以及我朝娶后纳妃于寒门,都是为了防止外戚专权。高祖皇帝英明,我朝历今二百余年,未曾有过外戚作乱之事。但是话说回来,凡事过犹则不及,皇后是大明的皇后,也是陛下的妻子,若论到劝导激励丈夫,做妻子的责无旁贷。”
听着十五岁的小张嫣用她那稚嫩的嗓音,一本正经说着这番义正言辞的话,三位娘娘一起笑了。
少年老成,沉稳大气。跟永远长不大的天启鲜明对比。
昭妃笑道:“留下。”
张嫣躬身谢过,宫女上来系上青纱帕。昭妃亲自下来,取下手腕上的佛珠,戴到张嫣手上。
十位贵人选过后,都住在了元辉殿,由尚宫局的女官吴敏仪教导礼仪。夕阳西下时,女孩在院子里排成一排,聆听训话。
吴敏仪严肃恭谨,不露一丝笑容,“各位贵人先不要忙着得意,还有一道坎你们没跨过,五天之后,在这里,你们将得到陛下的召见,他喜欢,你们就留下来当妃子,他要是喜欢得不得了,非你不可,恭喜贵人,你就是我大明的皇后了。可他要是不喜欢,那就只有一条路,掂包袱走人,或者留下来当女官,跟我作伴。”
女孩们刚从一场大选中脱颖而出,对自己都自信,闻言,只笑了一笑。
吴敏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看来你们都不了解当今陛下啊,在他面前,长得美可没多大用。”
众女心头不解,面面相觑。
吴敏仪不再多说,只定了规矩,没她的允许,不能随便踏出元辉殿,早上辰时起,晚上亥时睡,头两天先学规矩,后三天可以出门,拜访宫中各位娘娘。
她提醒她们,注意言行,各位娘娘对她们的评语,都会汇总到本子上,供皇帝参考。
接着是分房间。两人一间。分衣服,从外到内,跟宫女差不多,浅青色上襦草绿色下裙,雪白色中衣。
衣服分完,梅月华低声抱怨:“好丑。”
吴敏仪淡淡道:“可以不穿,裸着最好看。”
女孩们噗嗤一声笑了,梅月华吐了吐舌头。
她跟方静鸾一个房间,一进屋就拉着人家叽叽喳喳不停。方静鸾沉默着,听她说,好在不久后,隔壁的段雪娇来了,分走了一些痛苦。
段雪娇回屋时,月牙已爬上枝头,屋里点了灯,张嫣坐在窗户边,一手执书,一手端着碧玉杯喝茶,两眼只放在书上。
这神情动作既书生又男人,看得段雪娇一笑。她上前笑道:“张小姐。”
张嫣从书中回神,忙站起身,歉然道:“失迎。叫我张嫣即可。”
“那怎么好意思?”段雪娇请她坐下,自己也从旁坐下,执壶倒茶,“你比我大,我叫你一声嫣姐吧。”
“也好。”张嫣和煦微笑。
段雪娇晃了晃神。她似乎明白为什么大家捧张嫣为第一了,这个女孩的美,刚柔并济,男女咸宜。
两人拉扯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张嫣不喜这些,点点头,微笑,临到她说时,简单说一两句。她也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小户人家,家庭简单,不像段雪娇,从小就陷在宅子女人的斗争里。
“太监来选人时,我抱着家里的大门不走,父亲特别生气,让人把我塞到轿子里,他甩袖进了屋,也没跟我说一句告别的话,我就这样进了京。”段雪娇摇头苦笑。
张嫣默然。
“你呢?”段雪娇抬眼,笑看着她。目光掠过雪白手腕上朱红色的佛串时,笑容滞了一滞。
张嫣道:“我没你这么恋家,人家选中我,我就来了。”
“我不是恋家,我是不想进宫。”段雪娇蹙了眉头,一脸忧伤,“静鸾妹妹跟我说,看见刘昭妃,她仿佛看到了多年后的自己,无儿无女,深锁在宫里,连亲人的面都见不着,想想都觉得可怜。”
张嫣淡淡道:“想开了就没什么了,进宫或者不进宫,有儿女或者无儿女,各有各的福气,其实都一样,关键是自己心境。”
十五岁的女孩,五十岁的口吻,段雪娇听得直笑。
学礼仪很枯燥,春光灿烂的年纪,春光明媚的季节,女孩们都有些躁动,课间时,总忍不住向老宫女打听宫中的事。
几乎每个女孩都问过,除了张嫣。她学该学的,做该做的,永远古井无波,不急不躁。吴敏仪在宫中这么多年,还没见过静到这种地步的女孩,心中大有好感。
第二天下午时,她给她们定了明日拜访的人,张嫣到刘昭妃那儿,梅月华到傅淑女宫里坐坐,段雪娇到李庄妃处走一走……
秀女有十个,泰昌只留下七个寡妇,不够用,有的就两个人挤一挤。
偏心的太明显,众女炸开锅了。谁都知道,三天后选后时,只有皇帝和刘昭妃在场。
吴敏仪板着脸说:“轮流!今日张嫣,明日是她人,急什么!说句实话,这是机会,也是危险,与各位娘娘的每一次见面,都是你们展示自己的机会,若有不慎,以前的好印象也都毁了。”
她心中却道:“一帮蠢货!昭妃既赐了张嫣佛珠,显然已属意于她,你们能做的,是迎合陛下的品味。”
或者客氏也行。皇帝对他的奶妈百依百顺。
晚上吃过饭后,吴敏仪和其他女官领着十位贵人在东六宫转了一圈,东六宫久不住人,杂草丛生,夕阳下,满目凄凉。
走到咸和左门时,吴敏仪站住,对众女说:“你们过来看看,这就是坤宁宫,皇后住的地方。”
段雪娇矜持地站在人群后,张嫣和梅月华一道,步上台阶,走到朱红色的大门旁,坦荡荡地注视那座巍峨壮观的宫殿。
“这是……”张嫣指着屹立在坤宁宫前,那座更雄伟的宫殿。
“乾清宫。”吴敏仪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陛下的寝殿。”
女孩子又躁了起来,拥上前争看。
春风吹来,挟着花香,还有一阵阵欢声笑语,似是从乾清宫下面的白玉石洞里传来。
“这个时候,陛下通常在石洞里和内监宫女玩捉迷藏,闻见花香了吗?陛下喜欢花,常常塞满一袖子,他一跑,身后掉一路,只要循着香气就能找到他,不过大家为了哄他玩,每次都装作千辛万苦才能找到他。”
吴敏仪难得柔和一次的声音,也随着春风,飘到女孩们的耳朵里。
“好了,走吧。”
张嫣转身之前,再看了一眼坤宁宫,同样没人住,只因有了另一座宫殿的照耀,夕阳下,光芒万丈。
走到中左门时,天色已昏暗,前方点点光亮,白烟袅袅。众女诧异,驻足观看。离得近了,才看得清,原来是几十个身穿红蟒衣的内官手提大白蜡灯,簇拥着一抬八人大轿徐徐走来,灯火簇烈,亮如白昼。走在最外围的提着香炉,香烟冉冉升起,将众人笼罩在缭绕雾色里,真若神仙下凡。
“谁呀?这么大排场!”梅月华小声嘀咕。
吴敏仪回头瞪了她一眼,她慌忙捂住嘴。
“停!”
柔和悦耳的中年女音响起,轿子停下。
吴敏仪率先躬身:“参见奉圣夫人。”
奉圣夫人?皇帝的奶妈,客印月?
众女心头一惊,齐齐下拜。
☆、客氏
客氏下轿,在宫女内监簇拥中朝这边走来。有灯笼照着,她在明,女孩们在暗。有大胆的悄悄抬起眼皮,偷瞄她。
客氏穿一身大红遍地金绣牡丹花的衣裙,料子轻薄,裹住丰满妖娆的身材。许是自知体肥的缘故,她走得极慢,却仍让人觉得,这具弹性十足的雪白肉体在颤动,耳边,似乎也能听到轻微的喘息。
最让女孩们吃惊的,是她明明已四十岁,看起来却只二十七八。
“都起来吧。”到了跟前,她道。声音低沉。
女孩们立起身,垂眉低目。
穿大红蟒衣的内侍提灯过来,照亮了这一方天地。青春白嫩的容颜如一朵朵雪莲,在黑夜中盛开,清纯得让人耳目一新。
客氏扯开一个笑容,看着吴敏仪:“这就是今年的秀女吗?果真如花似玉,叫我们这等老婆子看了,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哪里?”吴敏仪笑道,“奉圣夫人雍容华贵,小孩子可比不得。”
这夸人的话听着别扭无比,客氏没工夫深究,转向十位淑女,和言细语,“既入了宫,就是皇爷的人了。在我面前不必拘束,都抬起头来吧。”
女孩们羞羞答答抬头,把眼看她,有新奇,有讨好,有淡然。
客氏一一从她们面前走过,像是检阅士兵的将军,面上浮着一抹和蔼笑意。到段雪娇跟前时,她住了脚,问:“你是不是南京来的,姓段名雪娇?”
段雪娇愕然片刻,低头答是。
“娇小玲珑,眉目柔婉,昭妃娘娘形容得一毫不差。”凝视她半晌,客氏点头笑道,“江南佳丽果然出众,怪不得连陛下都问起了。”
众人艳羡的目光,箭雨般射来,段雪娇窘得无处躲藏,张口想说两句谦虚话,可是客氏已经走了。
她正站在梅月华面前,微笑打量。这女孩听她赞扬段雪娇,心中不服气,挺直了腰杆,抬头对着灯光。
“好标致的女孩!”客氏由衷叹道,“你能选入宫中,真为家乡人争气。”
梅月华受宠若惊,骨碌着眼睛看她,客氏微微一笑,缓缓前走,一边看,一边点头。红缎子鞋踏在青砖路上,无声无息,眼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