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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目光幽深,看了她低垂的眉目一会儿,下下马来,和言道:“哪里不舒服?”
他这温柔的平和的声音没有一点温度,分明已经生气了,张嫣察觉到,心里莫名有些忐忑。她这才意识到,内心深处,她是有些害怕他的。
但她必须坚持自己的原则。抬头看着天启,她轻声道:“陛下就不要为难我了。也请陛下不要再举行内操,良妃怀有身孕,受不了惊吓。”
天启定定看着她,她毫不躲闪。半晌,他笑道:“良妃多事,你不用理她。你既不想演,回宫去吧。”
张嫣张张嘴,正要说话,他已经霍然转身上马了。魏忠贤瞅准时机,驰马过来,呵呵笑道:“万岁,这就开始?”
“开始。”天启面无表情吩咐。
张嫣扫了一眼得意洋洋的魏忠贤,躬身淡淡道:“那臣妾先退下了。”
天启也不看她,随便“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张嫣转身走到车辇旁,嘘出一口烦气。吴敏仪上前,叹息着说:“娘娘,何不顺着陛下一回?”
“你自己看,”张嫣瞥了一眼龙飞虎腾、烟尘滚滚的教场,“这不是胡闹吗?”
“那么多人看着……”吴敏仪看她神色坚决,不再多说。
“妥协一回,就会有第二回。他这个人,胡闹起来没有止境,不能顺着。”张嫣皱眉再看一眼场内,毅然转身进了轿子。
皇后车辇刚刚离开,天启就沉下脸,鞭子摔到地上,冷声道:“停下!”
魏忠贤慌忙叫停。
诚惶诚恐跑到天启面前,他嗫嚅道:“陛下有什么吩咐?”感受到皇帝盛怒,他的心尖都抖动起来。这个少年平常懒洋洋得跟猫一样,一旦发起火来,谁知会不会变成老虎?
天启看到他这谨小慎微的模样,气消了几分,道:“宫女那里不是没人带队吗?你去给朕挑一个来。”顿了顿,他几乎是含着火气说,“要个子高挑的,长得端丽的。”
魏忠贤领命去了,不多久,挑了一个身材颀长的宫女过来,天启一看就皱了眉头,两眼冒火地看着魏忠贤:“再去挑!”
接连挑了三四个,天启都不满意。魏忠贤跑前跑后,累得气喘吁吁,加上心里忧惧,脸色变得惨白惨白。
把第五个宫女领过来时,魏忠贤擦擦脸上的汗,哭丧着脸说:“万岁,这是最像的了,再找也找不着了。您就别为难老奴了。”
天启勉强点点头:“就这个吧。”
锣鼓鸣响,旌旗飘扬,内操重又操练起来。假的毕竟是假的,才玩了一会儿,天启就意兴阑珊,匆匆鸣金收兵,回宫去了。
用过晚膳后,他就坐在丹陛上逗猫,一个一个喂了药草,看它们满地打滚,死去活来。他笑得前俯后仰。
客氏满心不情愿地走到他跟前,道:“陛下,今儿个是十五,要不要我去坤宁宫里知会一声?”
天启登时冷下脸,火大道:“知会什么?不去!”
客氏心内欢喜,面上却蹙了眉头,作沉吟状:“良妃有孕在身,不如去纯妃那里吧。上次她给陛下读《三国》,不是还没读完吗?”
暮色给天启的眉眼笼上一层忧郁,他无聊地抚摸着猫儿,心内惆怅难解,客氏说什么,他压根没听到耳朵里,只在她声音落下时,淡淡回道:“随便。”
消息很快传到翊坤宫里,段雪娇无甚喜色,倒是雅秀,替她高兴得眉开眼笑。
“中宫娘娘也太摆谱了,今天上午当着那么多人拂陛下的面子,陛下不生气才怪!现在好了,该她当值却不去她宫里,这不是打她脸吗?”
段雪娇似笑非笑,面有嘲讽之色。
雅秀见她反应异常,便道:“娘娘,这是好事啊,您怎么不高兴?”
段雪娇年轻娇丽的脸上泛起一个苦得无法言说的笑容,似冷笑,又似自嘲,道:“什么好事?陛下把后位给了她,把心给了她,偶尔闹个别扭,算得了什么?”
雅秀默了一会儿,待她神色缓和,才道:“那也只是现在,中宫跟陛下本就脾性不合,整天还端着个架子,摆着个冷脸,陛下能忍她一时,能受得了一世吗?等过几年,那张脸看厌了,难保不会失宠。”
段雪娇淡淡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就别忙着幸灾乐祸了。人家有宠爱,有后位,梅月华有孩子,最凄凉的,不是我们吗?有什么资格去嘲笑人家呢?”
雅秀不说话了。
段雪娇抬眼看向镜中娇颜,才十六岁,尚未完全绽放,就要凋零。女人活着,到底图个什么?男人一心一意的爱?高贵的身份?这些她都没有,有一样也行啊,付出了青春,总要得到什么吧,不然这一生真是输到底了。
“雅秀,帮我做一件事。”她缓缓开口。
雅秀听她说得客气,抿嘴一笑,甜甜道:“娘娘只管吩咐。”
“八公主挺喜欢你的,你去她那里伺候。”段雪娇向后靠在椅背上,指甲轻轻点着红檀木桌,神情淡淡。
☆、情诗风波(一)
夜。色。降临时,坤宁宫里更加静谧。吴敏仪掀开暖阁帘子,见张嫣正专注地练着字,神色如平常一样淡然,暗自松了口气,上来行礼。
“刚刚听说,陛下……今儿晚上到翊坤宫里去了。”吴敏仪抬起眼,瞥她神色。
张嫣已有准备,听了后,执笔的动作略顿了顿,旋即恢复如常,“看来这次生的气不小,估计得几个月不来。”
她还在笑,那平静淡漠得,好像这事跟她无关似的。吴敏仪生了闷气,无奈看她:“娘娘,说实话,奴婢都替陛下急。”
张嫣难得地乐了:“急什么?”
“娘娘这么聪明,还用我说吗?”吴敏仪一派严肃,“娘娘知道现在宫里都在传什么吗?一个个都说,皇后不喜欢皇上,根本不把皇上放在眼里,这话要传到陛下耳朵里,他那一番热心能不凉透?”
墨滴在纸上,晕染了雪白宣纸,张嫣怔怔半晌,道:“有这种事?”
吴敏仪撇嘴:“这话八成是客氏叫人传的,什么用心昭然若揭,明明白白得想挑拨离间嘛。娘娘倒好,一举一动都坐实这个流言。”
张嫣放下笔,按着桌子坐下,默然不语。
“我该做的,都做了。”半晌,她沉沉道。抬眼看着吴敏仪,她眼中第一次出现了茫然,“是我不够温柔,还是不够宽容?”
“容奴婢说句实话,”吴敏仪一针见血地指出,“娘娘只是在扮演皇后的角色。”像个没有情感的假人儿,往贤后的模板里套,不交心,以备自己从角色中随时抽离。
张嫣领会了她的意思,仍然不语。她有她的坚持。
气氛凝结。吴敏仪改口道:“娘娘,以后别去谏陛下罢内操了,跟您说一件事,您听了可别激动。”
“什么事?”张嫣抬首。
“皇八妹身边有个姓冯的宫女,您荐给陛下让临幸那个,还记得不?一笑有两个酒窝。”
“记得啊。”张嫣点头,疑道,“最近好像没见过她了?是分到别的宫里伺候了吗?”
吴敏仪上前两步,凑近她说:“死了。魏忠贤矫诏赐死的,在陛下和娘娘南郊祭天那天。”
“什么!?”张嫣霍然起身,怒气上涌,拍桌叫道,“他好大的胆子!”
吴敏仪看她脸都涨红了,忙道:“娘娘消消气……”
“到底怎么回事?”张嫣凌厉大眼盯着她。
吴敏仪道:“冯贵人劝陛下罢了内操,这事总是传到了魏忠贤的耳朵里,他就下了毒手。”
“这事陛下知道吗?”张嫣恨不得现在就把魏忠贤叫来,劈头盖脸骂上一顿。
“应该不知。”吴敏仪知她想干什么,温言道,“娘娘,奴婢迟迟不跟您说,就是怕您一怒之下,到陛下那里说。您冷静想一想,即便陛下知道了又如何?顶多小施惩戒,警告警告魏忠贤。我们却和他明里杠上了,为了一个小宫女,不值当。”
“这不是件小事。”张嫣愤然道,“他矫诏!他竟敢矫诏!今日他能杀宫女,明日他就有胆来对付妃嫔。从这一事,也可见他平日在朝廷之事上没少糊弄陛下。可叹陛下竟对他完全信任。”
吴敏仪无奈叹道:“外廷的事,咱哪能管得了?这事先给他记着,以后找着机会一块给他算账。娘娘,我给您说那话的意思是,内操这事陛下和魏忠贤是站到一块的,处死那宫女陛下到底知不知道还不一定呢。您何必违拗他?良妃受不了,她怎么不自己去说?得罪人的事都让娘娘揽着。”
张嫣方才发泄了一通怒火,心头已渐趋平静,听了她这话,沉默着坐了下来。
次日一早,梅月华挺着大肚子来坤宁宫请罪。张嫣下来接着她,埋怨道:“多大的事,值得这样?你有身子,以后不可随意走动。”梅月华满脸愧疚应下。
她来的时候,段雪娇已经在了。无论侍寝不侍寝,段雪娇每天必是雷打不动地这个时候来。虽然抢了中宫的侍寝机会,脸上并无得色,一贯地谦恭。张嫣瞧着,心里暗暗佩服。
当天下午,徽媞依旧去翊坤宫学琴。她慢慢地摸索到了门道,觉得还有点意思,学起来也更专注了。段雪娇发现这公主太过自我、孤僻,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喜欢了就执着,不喜欢连瞟一眼都觉得浪费,很多方面她单纯得让人不敢相信,这也是她的脸上为什么总现出一种脱俗的纯真。
所以等到雅秀到哕鸾宫补冯姓宫女的缺时,她丝毫未在意,连原因都不问。雅秀活泼伶俐,乖巧懂事,比其他宫女更会讨徽媞喜欢。后来再到武英殿时,徽媞斥退了西李派给她的宫女,换成了雅秀。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湖面一样不起波澜,皇帝照旧不理睬皇后,将近一个月都没踏足过坤宁宫。这分明是失宠的前奏。内侍宫女大都势力,却不敢有丝毫轻慢皇后,顶多在后面咕叽两句。气势这东西,有些人天生就有,无论外境如何,依然昂首挺胸行走在阳光下,周身光芒不容忽视。
入了秋后,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徽媞夜里踢了被子,就给冻病了。之前卢象升给她留了练几篇小楷的作业,她一直拖着,谁曾想这一病又给耽搁了。不止耽搁,她简直把这事忘得光光了,直到重新开课前的头天傍晚,才一激灵想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徽媞照旧奔跑在阳光铺就的金色大道上,一路上她都在跟罗绮探讨,在今天这个千岁节的日子里,皇帝会不会到坤宁宫里给皇后祝寿。
卢象升见了她,不免嘘寒问暖。她笑答道:“没什么事,病已经好了。”一开口,两颗门牙不见了,风往里直灌,说话咿咿呀呀的,跟一两岁牙牙学语的婴孩似的。
卢象升不好意思问,眼一瞥,见她额头上贴着一块膏药,这下实在忍不住,道:“公主,你额头怎么了?”
“哦。”徽媞轻描淡写道,“磕伤了。”
卢象升一点不意外,他知道这公主也就长得乖而已,实则顽皮得像个小子。
课间闲着无聊,徽媞说一句,徽婧跟着学一句,那类似羊叫的声音接连响起,逗得左右侍女掩嘴娇笑。徽媞恼了,闭着嘴巴,再不吭一声。
徽婧偏要逗她说话,戏谑道:“八妹,你门牙去哪了?”
徽媞低头看着书,平平道:“我在换牙。”
徽婧冷笑,她已经听说了,哕鸾宫里前几天又起了争吵。甜美一笑,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她道:“你前年八岁时,牙不是已经换过一遍了吗?怎么还换?”见徽媞垂着脑袋不语,她恶意笑笑,接着道,“我听说,被人家打下来的牙,以后可都不再长了。哎哟,这豁着牙可不好看哪。八妹,我劝你以后还是闭着嘴,能不说话就不要说话啦。”
一点红从徽媞耳朵涨起,须臾红遍了整张脸。嘲笑从四面八方涌来,空气被挤压变形,她都不敢抬头,去看周围宫女的神情,皮包骨头的小手死死揉搓着书角。
恨意又潮水般涌上胸腔,对西李的,对徽婧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无论心里多么波涛汹涌,她面上依然是怯懦文静,像受伤的小鸟,独自舔着伤口。
徽婧正要再刺上两句,转眼瞥见卢象升进了来,就合上了樱唇。
徽媞麻木地听完了剩下的课,心神俱疲,默默收拾着书。徽婧纯粹是来玩的,一上午下来,依然神采奕奕。她如今也不早退了,每次必是傍着徽媞和卢象升一起走。
这个时候,卢象升通常是要检查功课的,今天也不例外。
徽媞怔了怔,目光不由自主落到了桌子角里搁着的一摞纸上,犹豫片刻,她红着脸抬头,不敢看他,对着虚空,嗫嚅道:“我没……没写……”
心正紧缩着,徽婧大惊小怪的声音响起:“这不是吗?”说着,那莹白的手也伸到了面前,一把抓起稿子,冲卢象升晃悠。
卢象升身形微顿,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