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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朕要出去。”天启淡淡道。
张嫣不再问,心里纳闷,难道他头先已叫人通知侍卫不许关门?
“嗒嗒”的马蹄声响彻御道,不多久,就到了西苑。玉河桥前,天启下马,张嫣举目一看,不由惊愣。本该一片漆黑的西苑现在灯火通明,环绕湖沿,侍卫布得满满一圈,手中都提着宫灯。
天启接她下来,牵着她上了玉河桥,王体乾领着一班内侍宫女早立在桥上等待。张嫣环视一圈,不见魏忠贤和客氏,心里顿觉舒爽。
桥上设有宴席,酒水茶果食物俱全,天启道:“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
张嫣摇摇头,看着他,欲言又止。
天启绽开笑脸,兴冲冲道:“那我们下去划船。”
他竟然还记得?张嫣心神俱颤,难以言说的眼神怔怔望着他。天启笑了一笑,伸手搂过她,一同下去。
湖边已停靠了一条小船,天启一跃跳了上去,回头看着她,招手道:“快上来。”
他笑容灿烂,没心没肺的,张嫣却不得不担忧:“陛下,你要自己划船?”
“当然啦。”天启拿起桨,在水里划拉,动作娴熟,一看就是经常干这个。
张嫣道:“这太液池里的水有多深?”
“深不见底。”
“陛下可会游泳?”
“不会。”
张嫣招手道:“陛下,还是上来吧。”
“皇后!”天启跺脚,满脸不情愿,“不冒点险,生活有什么意思嘛?”
张嫣无奈叹道:“那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啊?你是一国之君,得为这天下着想啊。”
天启一屁股坐在船上,沉默地划着水,像个得不到奖赏的孩子一样失落。半晌,他鼓着嘴说:“不上去!”
又来了,张嫣叹气,放软声音道:“好,我下去。不过陛下再找几个人,也让他们乘了船,在后面跟着。”
天启眼睛亮了一下,又黯淡下去:“那怎么行?我想和你独处。”
张嫣无力了,只得以妥协的口吻说:“那让他们远远跟在后面总行了吧?”
天启这才抿嘴一笑,点头。
☆、爱
丛丛芦苇,身姿婀娜,秋风一吹,摇曳生姿。桨拨动着湖水,声音舒缓清越。这声音好像成了乐曲,张嫣听得心神澄澈。有灯笼照着,湖里并不黑,也说不上亮,潮湿湖水上飘着一层白雾,将这人、这景罩着,飘渺如蓬莱仙境。
天启白皙面庞隐在这层白雾里,更显柔和。他心情愉悦,孩子气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滑到湖中央时,他问张嫣:“我划得好吗?”
迎着他期待眼神,张嫣微笑点头:“很好。”
他便开心地笑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冷不冷?”
说实话,露在外面的手已经冰凉,但是张嫣无法说冷,因为她的心是热的,就像注入了湿热的潮水,软绵绵的,细细品味,还有点酸酸的。
“不冷。”她摇头。
她端坐在船尾,美丽的容颜被雾气熏染,黑的愈黑,红的愈红,纯粹得像入了画,清冷出尘。
天启久久盯着她看,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其实想今天下午带你来,那时候天高云淡,不冷不热,正好。”
张嫣笑道:“现在也挺好,你看星空多美。”
她抬头望天,天启跟着抬头,浩瀚星空无垠,星星点点闪闪,像是顽皮孩子偷窥的眼睛。不知他们在看星星,还是星星在看他们?
怕累着他,船行中央,张嫣柔声道:“陛下,别划了,坐下来歇息歇息。”
天启把船泊在芦苇深处,丢了桨,挨着她坐下。张嫣把暖了许久的斗篷给他披上。此前他嫌热,非要脱了。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游从之,道阻且长,溯洄从之,宛在水中央。”正静静相依相偎着,他漫声吟起诗来。
张嫣大感惊奇,侧头看他。他倒一本正经,眉目低垂,严肃里又带点忧郁。张嫣抿嘴笑起来。
天启侧头对她说:“这说的不就是你吗?”语气似不甘,又似抱怨。
张嫣点头笑道:“是啊,我现在就是在水中央。”
她在说笑,天启却不笑,在袖子里掏了一会儿,拿出一支横笛,道:“我吹笛子给你听。”
张嫣早听说他笛子吹得好,便道:“好啊。”
他不忙着吹,起身坐到她对面,然后躺了下去,枕在一块平滑的石头上。那石头应该是他用惯的,就在船上放着。
“我躺着也能吹。”他翘起二郎腿,并无炫耀地,向她陈述事实。
张嫣点点头。
他便呜呜咽咽地吹起来,裂石碎玉般动听。他并不看她,两眼一眨不眨望着天空,眼眸深邃沉静,好像容纳了整个宇宙。
那曲子在张嫣耳边时隐时现,她并未听太清,她的整个心神,已被这少年占据。他本人就是一首乐曲,神秘忧伤,动人心肠。这个星空下的寂寥少年,有的时候像个诗人一样忧郁。比起处在众人中欢笑,他更适合孤独。
他为她吹曲子,她心里感谢。而吹曲子的他,却让她感动。一曲终罢,她有点想掉泪了。
“这是蒹葭,男子向女子表达爱意的。”他把玩着竹笛,说。
“哦。”张嫣尚未回神,木然应道,“纯妃好像弹过。”
“就是跟她学的。”天启抬眼看她,淡淡道。
张嫣习惯性地说:“改天陛下也可以吹给良妃听一听。”
“何必说这话?”天启垂下眼皮,低低道,“你明知道,我的心里只有你。”
一个字一个字轻轻飘进张嫣耳朵,如重锤落地,惊得她回过神来,明亮眼睛蓦地抬起,怔怔望着天启,心头情潮涌动,一瞬间席卷了全身,几乎燃烧她的所有神智。
天启仿佛随口抛出了一句微不足道的话,说完就从地上起来,拿起桨往回划。张嫣咬住嘴唇,死死压住汹涌奔腾的情感。她不能有爱,有爱就会嫉妒,这是最可怕的事情。跟后宫女人争风吃醋,从来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她希望她的丈夫是个圣明之君,宠谁爱谁没关系,能与她相敬如宾即可。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没有情感喧嚣,安宁地做个人人称颂的贤后。
心头陡然烦乱,他为什么要来搅乱她的心呢?
第二天醒来,他已经走了。她眼望着房顶怔怔一会儿,才叫人进来伺候。拖着疲倦的身体爬起,泡了个澡,舒服了许多。对镜理妆时,吴敏仪满面笑容进来,福了一福,道:“纯妃来了。”
“知道了。”
声音淡淡的,有些消沉,吴敏仪心内诧异,抬头看她,见那张清丽容颜上并无半分喜色。这个女主人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见,吴敏仪虽知她心里有事,也并不随便过问。
打扮停当,张嫣起身步出暖阁,一贯地从容优雅。段雪娇不经意抬头,但见眼前光华大盛,心神为之一晃。
一番寒暄后,两人坐下闲聊。
上茶后,翠浮问张嫣:“娘娘要不要吃些什么?”
张嫣登时红了脸,平日这个时候,她早用过膳了。
“不用。”她把脸埋在茶杯里,轻轻道。
皇帝昨天不管不顾怀孕的良妃,硬是跑到坤宁宫里歇宿的事,段雪娇已经听说。本想打趣两句,可是一看张嫣凛冽如寒梅的清姿,她无论如何也没勇气张口。
聊了一会儿,张嫣道:“去看看良妃吧。”
段雪娇乖顺点头,笑道:“正要跟姐姐提呢。”
梅月华见了张嫣,一如既往地依赖,拉着手委屈哭泣。昨天天启到她宫里后,对情诗一事只字不提,一个劲儿哄她睡觉。知道她最烦看书,他便拿了本《论语》,坐在床边给她读,名曰“胎教”。没过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今天她才知道他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不过她并不放在心上,昨天是皇后的生日,皇帝应该陪她。
张嫣道:“好了,都过去了,陛下不会放在心上的。”
梅月华怔怔道:“难道皇后也不相信我?”
张嫣时常警告自己谨慎,人性复杂,做出什么事都不一定。她对梅月华的相信只有八成,这八成无论如何也无法让她理直气壮地开口:“我相信你!”
不违背良心的前提下,她巧妙地答道:“罗绮不是已经承认了吗?”
段雪娇眼神飘忽,话语却无比笃定:“阿梅,我相信你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梅月华眼眶潮湿,无疑,这一刻,她被段雪娇打动了。
快到中午时,徽媞也来了。她刚下课,途经这里,就进来了。梅月华一边告诉自己这只是个孩子,一边却止不住冒怨气。对着她,多少不像之前那么亲切了。
张嫣看在眼里,心中暗叹。明眸锁住雅秀,她讶然开口:“这女孩倒面生,你是刚来伺候八公主的吗?”
“回皇后娘娘的话,”雅秀落落大方行礼,声音清脆甜美,“奴婢这个月才到哕鸾宫,之前是在翊坤宫伺候。”
她抬起眼皮,怯怯瞅了一眼段雪娇,好像很害怕的样子。段雪娇垂下眼皮,不屑一顾。
张嫣点点头,并不在意她,接着转回头,和梅月华说话。目光掠过低头恭立一旁的李雪娥时,心中顿生厌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个人就到了承乾宫当管家婆,梅月华对其极为倚重,她想斥退都找不到机会。
众人走后,梅月华疲累地靠在床上,两眼放空,雾茫茫盯着窗外,一脸伤春悲秋。许久,眼睛里恢复清明,她沉吟道:“你说,会不会是纯妃害我?当日就是那个侍女从我手中接走的稿子,她想做手脚多方便啊。”
李雪娥断然摇头:“不会。那就是个二等侍女,不过才在翊坤宫里呆了一个多月,怎么可能成为她的心腹?而且,我听人说,纯妃是因为陛下多看了这个侍女几眼,才找个机会把她打发走的。”
“不!”梅月华猛然坐起身,双眼幽黑发亮,似寻到了光明,“我越想越有可能,一定是她看我怀孕,心生妒忌,才想着法子陷害我,一定是她!”
李雪娥忙忙上前,柔声安抚她:“娘娘冷静。”
梅月华无法冷静,想起昨天蒙受的羞辱和冤屈,心中的恨意就如野草般疯长起来。
“用心可恶,恶毒的女人!”她已经忘了方才的感动,咬牙切齿咒骂。
李雪娥默了片刻,忽然道:“娘娘,其实奴婢觉得,皇后也有嫌疑。纯妃不受宠,又只是个妃子,没有理由要陷害娘娘。反倒是皇后,她素来要强,心里一定希望皇长子是她生出来的。况且,她有前科啊。”
“皇后?”梅月华一脸不相信。
“我只是猜测。”李雪娥从袖子里掏出两片皱巴巴的纸,勉强凑在一起,呈到她面前,“娘娘,这是我让坤宁宫相熟的宫女拾来的。您看一看,可有什么不对?”
梅月华一把推开,气恼道:“还让我看这个作甚!”
“怪奴婢没说清楚,”李雪娥柔声细语,“娘娘,您只看这个‘卿”字,这是您写的吗?“
梅月华把眼一瞅,那“卿”字遒劲有力,完全不像是小孩子手笔。她吃了一惊,紧紧抓住纸说:“不对啊,这个字怎么跟其他的不一样?我记得我不是这样写的啊。”
李雪娥道:“这就对了,这个‘卿’字只有八公主才写的出来。昨天娘娘定是心慌了,没瞅出来,让她得了便宜。”
“你的意思是……”梅月华瞪大眼睛。
“娘娘给她当了替罪羊。”李雪娥扶住她颤抖的身子,“西李娘娘在那儿,她要敢露一句实话,非给打死不可。”
“八公主那么小,怎么可能!?”
“是啊,没有人在后面怂恿,怎么可能?”李雪娥平静地说。
梅月华把眼泪一抹,宣纸一收,面无表情起身,快步往外走,“我要去找陛下。”
“傻孩子!”李雪娥慌忙拉住她,急急道,“你就是把这个拿到陛下面前,要怎么说?说他妹妹那么小一点就给男人写情诗?说人家怂恿,咱又没证据。娘娘,现在关键问题是,陛下不信任你!没准他还是以为这是你模仿的。”
梅月华不再动了,手捏着宣纸,无助地看着她。
李雪娥叹道:“娘娘,这个哑巴亏,你是吃定了。”
☆、夭折
自那一天后,梅月华就开始神思恍惚。走到路上,她总觉得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有几个宫女在她午睡时窃窃私语,她登时生了大火,吩咐人打板子。宫女的惨叫暂时抚慰了她心头的烦躁,宫女的惨死却让她好几个夜晚都从噩梦中惊醒。
即将临盆时,她滑了一跤,重重摔在初冬新结的冰面上。费尽千辛万苦,孩子顺利生了出来,是个女婴,因为早产,小的可怜。天启欢喜得不得了,抱在怀里看了又看,还兴致勃勃地取名字,想封号。梅月华像被甩到沙滩上的死鱼一样,神气全无,面色苍白。见此情景,也露出一丝浅笑。
这笑容没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