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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媞愤怒涌上心头,使力挣扎着,握起拳头,不管不顾地捶打他,大声叫道:“放开我!放开我!”
卢象升任她打闹,理都不理,对罗绮道:“不如先去午门值房吧,在这冻着不是事儿。”
罗绮点了点头,涩涩一笑,笑容中全是歉意和同情。看了一眼又踢又打的徽媞,她柔声道:“公主,你发疯了么,看看眼前人是谁。”
卢象升无奈地笑笑,拉起快要掉到地上的黑色斗篷盖到她身上,抬头看了一眼漫天大雪,加快脚步朝城楼走去。
徽媞两顿没吃饭,闹了一场,现在也累了,无力地推攘着他,有一声没一声地叫唤道:“放开我……放开我……”
卢象升道:“从前面这个门出去,公主就可以出宫了。现在城门已经关了,店铺也已经打烊,家家户户也都歇下了,长街上只有巡夜的差人。路过胡同口,里面还会传来阴凄凄的声音……”
眼前突然漆黑一片,徽媞惊叫一声,勾住他脖子,把头埋在他怀里小声啜泣。
“不用怕,这是门洞。”卢象升轻声道。
她却像爆发了一样,在他安慰下,越发委委屈屈地抽泣起来。卢象升和罗绮都不说话,长长的空荡荡的门洞里,只有哽咽声和抽气声。
到了值房,周身立即暖和起来,屋里烧着碳,两个值班的内侍正喝着酒,瞧见他们,讶然起身。
徽媞从他身上下来,抹着眼睛走到炉火旁,对两个发愣的宦官说:“我是……是……八公主,有茶……茶吗?”
宦官赶紧上来行礼,看她冻得说话直打颤儿,忙忙让出座位,端茶端点心。
徽媞转身看着卢象升,“先生,来坐。”
“不了。”卢象升笑着摇摇头。
徽媞走到他身边,扯着他袖子抖了两下,示意他跟她走。卢象升笑了笑,只好跟她过去,在她对面坐下。
余光瞥到罗绮悄悄地往门外溜,徽媞提声道:“罗绮,不用去通知皇兄了,我坐一坐就回去,太冷了。”
罗绮干笑两声,端起桌上的茶,走来递给她,还摸了摸她头发,笑道:“这才是我的好公主。”
她呆呆凝视着炭火,一声也不吭,惨白小脸映着火光,出奇地沉静。
她不说话,其他人也不说话,值房里一片肃静。
她抿了一口茶,自己出声打破沉寂:“先生是从衙门里直接过来的吗?”
“是。”
“这么晚了,你怎么没回家?”徽媞托腮看他。
卢象升低下头,拨了拨炭火,“还有些事未做完。”
徽媞笑道:“你可真勤奋。”
卢象升笑了一笑,这还是他上任以来,收到的第一份表扬。
“你知道吗?”徽媞轻声说,“皇兄把你调到大名当知府了,明年年初就可以上任。”
卢象升手中动作停住,抬头讶然看着她。
徽媞垂下眼皮,须臾又抬起,眼睛中晶晶亮,似乎有什么在闪动,“正好今天跟你告个别。”
“我可能一辈子都见不着你了!”她突然双手捂脸,把头埋在膝盖里,火山迸发一样,哭喊出一句话。
罗绮一震,瞪大了眼睛,看了她一眼,又忙忙去看卢象升。这个单纯的人神色有些震惊、感伤和欣慰,但愿,他只是被这份师生情谊感动了。
徽媞泪水决了堤,自觉好不尴尬,胡乱地拿手抹着,另外一只手伸进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拳头握得紧,看不出来是什么。
“给你。”她递给他。
卢象升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并不去接。
徽媞就这么把手停在半空中,笑容渐渐敛住,神情凄楚。她知道他是一个恪守规矩的人,男女有别,君臣有别,他怎敢伸手去接她给的东西?
火光映着她的脸,她凄楚、失落的神情,还有她那双无人理睬的小手,让人忍不住可怜。
卢象升伸出手,在她手下摊开手掌,笑问:“什么?”
徽媞喜逐颜开,忙忙将东西放于他掌心。东西温热,她的手指却冰凉冰凉,眼前突然光华大盛,卢象升低头一看,是颗鹅卵石大小的夜明珠。
徽媞笑道:“你不是说长街上黑吗?这个正好可以照明。”顿了顿,她黯然又道:“你教了我那么多年,我也没能回报什么。一颗珠子,回报你多年师恩,你不要嫌弃。”
卢象升缓缓合拢手指,道:“谢公主。”
徽媞握了握拳,毫不迟疑地站起身,“走吧。”
卢象升也跟着起身。
徽媞取下斗篷给他,不好意思地笑道:“都被我弄脏了。”
“没什么。”卢象升笑着接过,披在身上。
出了值房,就是大门。侍卫一左一右动手,大门在她面前缓缓拉开,冷风夹雪袭来,吹得她额前头发飘飞。一步之遥,外面就是自由世界,而她,最多只能站在这里,望一望。
卢象升拱手道:“公主,回去吧。”
徽媞点一点头,却不动,呆呆凝视着外面的苍茫世界。
卢象升叹息一声,道:“那臣……告辞了。”
她依旧像木头一样,点了点头。
卢象升再不迟疑,转身大踏步离开,身影渐渐消失在飘飘扬扬的大雪里。徽媞怔怔看着,泪水又一次模糊了视线,大门缓缓地在她面前合上,一切重归黑暗。
☆、交易
风声呼啸,大雪纷扬,愈加让人觉得殿里温暖如春。翠浮抖了抖冻得冰冷的身子,拂掉身上的雪,脚步轻盈地走到墙角里,抱起一只猫,进了暖阁。
暖阁里光线昏暗,天启一个盘腿坐在床上,他已换上了中衣,眼瞅着地面,神色平静、沉郁。她进来,他没有丝毫反应,似乎沉浸在自己发呆的世界里。她看了一眼,即把头垂下。皇上今天不同往日,安静得有些可怕。
她把猫放在床前的木盒里,躬身后退两步,转过身去,低头弯腰,把脚步放到最轻,往外走去。
“翠浮。”皇帝低低的唤声忽然在她身后响起。
同样是叫她,跟往日相比,少了心不在焉,多了一点柔情和认真。翠浮呆立片刻,转身,低头,行礼,“在。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抬头凝视着她。
烛花噼里啪啦爆了一下,殿里死一般寂静,翠浮一颗心砰砰跳了起来。
“谁把你从乾西五所调到乾清宫的?”天启淡淡问。
翠浮道:“司礼监的李永贞李公公,他是管人事调遣的。”
天启道:“你曾对他有恩?”
翠浮迟疑片刻,道:“不曾。”
“之前熟悉吗?”
翠浮头皮发麻:“不熟悉。”
天启笑了,“那他为什么单单照顾你?皇宫有七千宫女,乾清宫更是许多人挤破脑袋想进的地方,你怎么轻易就进来了?”
翠浮紧张地喘着气,身子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皇帝比她想象得要细心谨慎多了。
天启一直看着她,默不作声。
静寂中,翠浮咬了咬嘴唇,上前两步,跪在地上,道:“他照顾我是因为,我与皇后娘娘有怨仇。皇后娘娘的敌人,就是他们可以利用的人。他跟我说,只要听他的话,就可以脱离苦海。”
说完,她忐忑地等待着雷霆。
然而天启并没有什么反应,他平静地问道:“他叫你来乾清宫做什么?”
翠浮松了一口气,道:“他没说,只让我先待着,说只要我人在这儿,就已经会让皇后娘娘添堵了。”
天启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这话绝对是出自魏忠贤之口,客魏跟皇后的怨越结越深了,真让人头疼。
他看了这个神色哀伤的侍女一眼,道:“你就这么恨皇后?”
翠浮摇头:“我怎么可能恨她?我是罪有应得。如果不是我叫张菊英来,她也不会……”
她变了音,说不下去,把脸别向一边。
天启讥讽道:“你既说不恨她,为何甘心被别人利用,给她添堵?日后他们让你去害她,你也去吗?”
“陛下,”她第一次把头抬起来,盈盈眼睛直视着他,“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我是个人呢?乾西五所,说它是地狱也不为过,我想,即便我有罪,我受的惩罚也够了。”
天启默默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道:“你很坦诚。”
翠浮惊讶地望了他一眼,那目光温和,笑容也温和,寒冷的冬夜里,让人觉得温暖。她沉寂已久的心再次跳动,面上却无波澜,垂下了眼皮。
“李永贞肯定不是这样教你说话的。”天启笑了笑,道,“可你却老老实实地把实情告诉了我。我问你,如果有一天,他们让你去做对皇后不利的事情,你如何选择?”
翠浮没有丝毫犹豫,摇头道:“我不会做。”
“噢?”天启挑眉,“那你就危险了。”
翠浮沉默片刻,道:“那也算死得有尊严。”
天启坐直了身子,面色肃然。
室内,一片静寂。
良久,天启开口道:“皇后不能生育了,如果你有孩子,你愿不愿意把孩子抱给她养?”
翠浮愣了半天,猛然抬头看他,目光发怔。
天启依旧声音平平:“你是个诚实的人,我要的是真实的答案,没有一丝违心。你知道她的性子,她是不会抱养别人的孩子的。可你不一样,你欠她。如果你心甘情愿,那更好。我不希望皇后有这方面的困扰。”
翠浮浑身发冷,然而又一阵阵发热,“皇后不能生育”这几个字像螺旋一样盘旋在她脑海中,一遍又一遍,泛起她心中最沉痛的怜悯和大无畏的牺牲精神。
她咬了咬唇,摇头道:“皇后不会要我的孩子的,她恨我。”
“不。”天启摇头,“那只是她嘴上说的,她心里是记着你的,现在不过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翠浮沉吟片刻,道:“奴婢愚笨,不能窥探圣意。奴婢斗胆问一句,陛下只是讨一个孩子陪伴皇后娘娘,男孩女孩皆可?还是一定要生个皇子,立为太子,归在皇后娘娘名下?”
天启笑道:“当然是后者。”
翠浮道:“那如果生下来是女孩呢?”
天启道:“如果是公主,你可以留在自己身边。”
翠浮这会儿才明白他的意图,是的,谁能保证第一胎就是皇子呢?皇帝要的是儿子,而她说不定只是备选人之一,不过是因为亏欠皇后,才被他选为第一人。如果她生下来是儿子,那更好,如果不是,他就退而求其次,寄希望于下一人。
如此一想,魏忠贤他们就太可笑了,他们知道皇后不能生孩子,所以把自己的人送到皇帝身边,她不是最后一个,以后肯定还有。如果这群人之中有谁有幸生下儿子,立为太子,那他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可是皇帝想做的事无疑切断了他们的后路。是你的人生下的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有什么关系呢,反正都要白白送给皇后当儿子。
正想着,耳中听到天启又说:“你愿意吗?一辈子不相认,就当你从来没生过。你也会得到属于你的,嫔妃的位子。”
愿意吗?为了她,她有什么不愿意的?他也说了,她欠她的。
“愿意。”
天启沉默一阵,神色黯淡下来,道:“那好,上来吧。”
“现在!?”翠浮瞪大了眼睛,如同猎人走近时惊恐的小鸟。
天启瞅着她,眸子里没有一点光,好像什么东西熄灭了,“对,现在。”
翠浮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向床边挪去,每走一步,腿和脚都像灌铅似的,沉重一分。她希望这段路程再远一些,再远一些,然而她还是到了床前。那个人一动不动,好像灵魂已飞离,只留下躯壳了,神情疏淡,好像事不关己。
他开了口:“坐吧。”
翠浮惴惴在床尾坐下,垂头看着被子,那上面鸳鸯交戏,她红了脸,并立即为自己感到羞愧。鸳鸯是平等的,而她却像是献俘。
天启瞟了她一眼,道:“坐近一些。”
翠浮便往前挪了挪,没挪多少,天启叹一声气,主动靠近她,伸手解她腰间的带子。他轻车熟路,她茫然无措。一切都跟她想的不一样,整个过程中他没跟她说一句话,没有爱抚、旖旎和柔情蜜意,他心不在焉,而她一直在瑟瑟发抖,两只手不知该放在哪里,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帐顶。身体被贯穿那一刻,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袭来,她张口咬住了嘴唇,血腥味弥漫口腔。她什么感觉也没有,像个木偶一样任人摆弄,结束后,她请求回去。天启犹豫一下,答应了,特许她坐轿子,还派了两个内侍跟随。
走出殿门,她举目一看,大雪仍在飘扬,风呼呼而过,她拢紧了衣服。这段时间她做了什么?她把自己献出去了,没人珍惜,这过去的一段时光冰冷冷的,比寒九天还要冰冷,没有一丝温情,这就是工具的待遇,工具啊!老天为什么如此不公平,同样生而为人,有的可以活得白云一样高贵,而有的却像泥土一样被别人践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