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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良绷着唇不出声,一副默认的姿态,九知眼角一红,猛地提起他的前襟便往梅树上甩去,他被撞得眼前一黑,落花簌簌间她又逼近,不给他丝毫抵抗的余地,只手卡在他的喉间,能听到她将牙咬得格格作响的声音:“我交给你好好保存的心石,你便这样轻易的将它斩开?”
她拔高了声,那声色尖锐地刺耳,像一把锋利的刀从朝良的心间割过:“朝良,你把我当成了什么!”
“这不是关键,”燥郁突然填满胸臆,朝良低喝了一声,“方才长离说,万年前将心玉石给我的人是薄朱,那……当时你又在哪里?”
他几乎是带着哀求的语气问出的这话,九知怔了怔,不知该如何作答,又听他继续道:“当年通天路开启,却引来风雪之灾,之后的事情我便没有什么印象了。只知道再醒来时,你已经不见了,天帝与天后道是你想起了一件极为要紧的事情去办,若是不办,那天地众生难逃大劫,让我等。”
“好,你让我等,我便等,等到后来,竟是油尽灯枯的你,强撑着最后一息来见我。你说,你化了天地间最大的一个劫数,却是以你的性命为代价,”他的声音漫着浓稠的哀切,“你说,你就要死了,要我别再等你了,将你的心交给我,对,就是那颗心玉石,让我好好保管。”
“但你并没有!”九知头脑一阵发烫,厉声道,“先不提你为何将心玉石斩成两半,也不提你为何要用它来镇守离天阵,便是剩下的那一半你也未曾保管妥帖。你知道那另一半我是在何处寻得的么?是在朝歌,我从尸首与血土中找到的,你若是有将我的话放在心上,那它为何会无缘无故遗失在朝歌?!”
朝良皱眉:“你知我未曾找过?另一半遗失是在两千年前,因贪狼失手而落入八荒,我曾因此寻遍八荒各土,朝歌我也到过,那时魔族正率部与朝歌交战,但我并未在朝歌境内寻得心石。”
两千年前,朝歌,交战,九知脑中闪现出某个些画面,她喉头哽了哽:“你途径朝歌遇到魔族与朝歌交战,便顺手清除了魔族,是吗?”
凤凰记性好,朝良微微眯了眼,点头道:“是。”却又觉得奇怪,“你为何知晓?”
“我为何知晓……我为何知晓……”九知惨笑着,眼角似有零星的泪,她将他的脖颈扣得死死的,看着他因呼吸不畅而面色潮红,慢慢埋下头来,将前额抵在他胸口处,听着他跳动的心脏,哽咽道,“朝良啊,你欠了我两条命,你要怎么还我?”
“两条?”朝良敛眉,恍然知晓后便面色大变,长离似局外人般,瞧着这命运将二人作弄,大笑道:“所以啊师父,你看人的眼光不佳,他害了你多少次,若不是他,你能有如今这样的局面?你万年前来寻我的时候是怎么同我讲的,你说……”
“闭嘴!”九知勃然喝道,梅花香瓣倏忽化作锐刃从他脸颊划过,长离舔了舔自己的尖牙,觉得她将头埋在朝良怀中的姿态实在是刺眼,遂别过头去,笑道:“好,我闭嘴,您继续。”
却不知如何才能继续下去了,万年前未曾收拾好的烂摊子摆在面前,恩怨纠葛,算也算不清。她依旧将头埋在朝良胸口,不愿说话,她记得那一日的从天而降的神君,霎时便扭转了战局,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挥剑割破自己的喉咙。
能怨他么?不能,那时他是神,而她是魔,他杀了她,是理所应当。
隔了许久,朝良才轻声开口:“我欠你的不只是两条命,但你若要我还之前,能不能告诉我,万年前你消失后究竟在何处。”
他的声音越发轻,像是冰雪落在手背上消融后再也不见晶莹,甚至还带着笑地问她:“是魔界?和长离在一起,是吗?”
“问这些还有意义吗?”她冷冷地回答,朝良笑了笑:“有啊,怎么没有。”
又是这耐人寻味的沉默,朝良也不急,只等着她的回答。静默片刻后九知抬起头来,慢慢松开了扣住他喉咙的手,往后退了两步,对他微微一笑:“是啊,当时我是和长离在一起,然后呢?”
她就是这样,用最若无其事的神情对他举起刀刃来,看着他遍体鳞伤,朝良嘴角扯了扯,牵起一抹不算难看的笑:“你去寻长离,这便是你的要紧事,是吗?”
“是的。”九知突然觉得有些冷,她抱紧了双臂,扬起下颌来看着朝良,“之后的事情你还想知道什么?那是长离要历劫,我替他挡了天雷,这便是我灰飞烟灭的真正原因。”
她勾起的嘴角很是讽刺:“本是不想让朝良君知晓的,但朝良君非要深究,如今将这一切都坦诚地告诉朝良君,朝良君满意了?”
这番话说得痛彻心扉,每个字从唇齿间吐出都将自己凌迟了一遍。就像万年前的那日,她浑身淌着血,身上寻不出一块完好的肌肤,尽是被那混沌之气割出的伤,风雪停歇后,在众生的冰像消融之前,她仓皇逃离那条通往至清之境的通天路,哪怕是她以自己的血肉补上了那因神族擅自开启通天路而被撕裂的混沌隙缝。
她只记得眼前是一片血红,教她连路都看不清,只能凭着本能去寻,本就是亦神亦魔的体质,稍不注意,那一直被她压抑住的心魔就趁虚而入,侵吞了她仅有的理智。
当她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身处魔界了。
此前因不愿往天界封神而负气出走的长离正在她身旁,殷红的印记将他的眼角勾得斜斜上挑,穿着玄色的袍子,原本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这般看起来竟生出了寻常人难以企及的风华。
他听到了动静,支肘一眼觑过来,似笑非笑地道:“今日不是神族飞升天界的日子么,您怎么将自己弄成了这样,是怕徒儿只身在魔界太过寂寞,所以也入魔道来作陪?”
第61章 相求()
长离生性比她还更要离经叛道,九知动了动手,却觉得皮肉都被扯得疼,她皱起了眉,听长离又在一旁说道:“您浑身上下都是伤,若是想死得再快些,不妨继续。”
她这才停了下来,将手放下,开口时声音虚弱得很,像是一口破碗敲出来声:“我本来就快死了。”
“胡说!”长离倾身过来,捻起她的一缕发,那原本醇黑的长发竟已显得灰白,像一把散乱的枯荣草,颓败而没有生机,只需零星半点的火就能将她付之一炬。
她唇角勾了勾,牵动了脸上的伤口,又疼得咧嘴,然而痛上加痛,她却一声都未曾喊过,她的笑容越发地趋于平和:“你知道我从不胡说八道。”
长离见不得她这一副看透生死的神情,径直拂袖而去,九知独自在床上躺了许久,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疲惫不堪,但口干得很,长离又不在,她只能自力更生去给自己倒水喝。
稍稍一动伤口都要被扯得疼,仿佛全身上下每一块皮肉都被撕碎过,如今只是些勉强拼凑在一起的肉块,她拖着身子往桌前走,慢吞吞地替自己倒了杯水来喝,虽然身上还是很痛,但这样的痛对她来讲不算什么,她可以忍受。
彼时长离已经是个很自恋的少年了,所以他屋内势必少不了一面镜子,这面镜子恰恰就放在与桌子相对的地方,九知喝水时慢悠悠地打量长离屋内的布置格局时,也漫不经心地往那面镜子扫了一眼。
“啪嗒——”
本是握得好好的杯子,突然便从手中滑了下去,落在地上摔成般般碎片,碎瓷有锋利的棱角,能将皮肉割得血肉模糊,渗出的血结成痂,斑驳可怖。
她呆愣愣地看着镜中的人,原本灿若骄阳的眉目已然血肉模糊,那张曾摄人心魂的面容被切割成数块,不计其数的伤口在原本光洁的脸上盘根错节阡陌纵横,显得狰狞突兀。她不可思议地摸着这一张面目全非的脸,掩在袖中的手也露了出来,依旧是伤痕累累,寻不出一块完好的肌肤。
她的双手开始隐隐发抖,唇开了又阖上,像是躺在干涸河床上的一尾鱼,也没人与她相濡以沫。入魔后情绪本就难以抑制,随手翻覆镜子哐当一声就被扔出窗外,身上的剧痛根本算不了什么,她慢慢地退向屋内最阴暗的一处角落,靠着墙滑坐在地上,将头埋在膝上。
心里像是被撕扯着,如同又在那混沌中走了一遭,锋利的刀刃切割在心上,将她仅存的期冀都斩碎,消靡殆尽。
世间最令人难过之事莫过于美人迟暮,然而她如今的情状,怕是比迟暮更让人痛彻心扉。
后来长离气性过了回来时,首当其冲的便瞧见了那面被扔出窗口的镜子,心里只觉不好,飞身便往屋中去,却见她好端端地坐在床榻上,盘着腿,一头灰白的长发垂在腰间,眼角通红,隐隐渗出血色来,但面上确实一派平静,见长离入内,也对他笑:“回来了?正好,我口渴了,你替我倒杯水来。”
长离依言去给她倒了杯水,发现少了一个杯子,便翻起了另一个杯子。递水给她时,她抬起手来,宽大的袖口将手指尽数遮掩了去,只露出半点指尖,瞧着依然是莹白如玉的模样,她慢慢地将水喝干后,双手隔了衣袖捏着杯子,看向他,声音轻柔地道:“我这样子吓到你了吧?”
她微微扬起自己的脸来,下颌还是那样小巧而精致,那张被毁去的容颜映入长离眼中,有痛楚的神色从他眼底掠过,他不禁抬手抚上她的脸,手指触及那些斑驳的伤痕,让他的心颤了颤,再接着,他便俯身下去吻上她的脸颊,像是亲吻一朵柔软的花般,并将她惊愕的神情纳入眼底,长离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没有啊,这样的师父更让我迷恋呢。”
他舔了舔唇角,邪肆地道:“这样的话,就再也没有那些居心不良的人来与我抢师父了。”
尤其是那只死凤凰。
结果话音刚落,便被九知抬手一巴掌给扇得一个趔趄差点撞在墙上,站稳了后脸颊上火辣辣地疼,回头看过去,九知正坐在桌边揉着手,笑眯眯地看向他:“你再乱说一句,我便撕了你的嘴。”
长离最爱的便是她一脸正经的模样,他本就是血海中生灵,在无休无止的欲念中苟且挣扎,恰遇了这神祗,得她怜悯得她慈心,将他从血海中救了出来,助他脱胎换骨。
但欲念却从未停止过,身体内的血液也不曾因那些道法自然而变得冰凉,他只要想到那日她俯身时落在他身上的眼神,他就觉得血脉贲张,想要将她的喉骨捏碎,让她那双总是带着悲悯的眼角露出绝望的神情。
那该是多么动人心魄的画面。
所以成神本就不是他的正途,他不过就是想要追随她罢了,待到真要往那就三十三重天去时,他便断然拒绝。
去了有什么用,他心里的欲念未曾休止过,难不成要假戏真做,去当那无欲无求的破神仙?
想想那样的日子,长离都觉得生不如死。
若是某一天他对她不再有渴求,那一定是他灰飞烟灭的那天,只要他的心还跳动着,那他便不会停止对她鲜血的渴望。
就像她现在一样,哪怕身躯都残败不堪了,她看着他的眼神依旧是悲悯,仿佛她永远是高高在上的,他在她眼中不过是区区蝼蚁。
唇角都被她打出了血迹来,长离用手背将血痕抹去,又伸舌见血卷入口中,魔对血的眷恋是从骨中与生俱来的,他眯起眼来,眼底掠过红芒:“你难道不知道我做梦都想死在你手上吗?”
“我知道,”她讥诮地勾起了唇角,逆着光教她的面容有些不大清晰,掩住了那些狰狞的伤痕,她还是一贯的倨傲与仁慈,从未将他放在眼中,“但我不会杀你,也不会让旁人杀你。”
“为什么呢?”他沉沉问道。
润玉般的指尖罩在袖里,搭在桌上敲了两下,她笑道:“我这人没什么大的喜好,唯一热衷的便是护短,我当初既然救了你,便是容不得你被旁人欺躏。你身上烙下的是我的名字,你的命自然是归我管,况且,谁又有非死不可的理由呢?”
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添上一句:“当然,除了我之外。”
她脸上有出现了某种无人能懂的落寞,微微眯起了眼,笑得格外无奈:“除了我,便在没有人是为了死而生的了。”
随后的日子里,她精神一日比一日地差了下去,长离能够敏锐地感受到她修为的消失,以及原本沉稳地脚步变得越发虚浮无力。
到最后,她每走一步都会停下来休息很久,一头青丝业已化作银白,在魔界毫无热度的银日下泛着冷清的色泽。
身上的伤已经结痂脱落了,显出淡粉色的新肉,也并未让她的脸看起来好一点,看起来倒更像是拼凑而出的人偶,新与旧,格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