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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绥猜想,或许朱元茂失踪这事对圣人来说本不算什么,但牵扯上张道济,可就让他头疼了。张说虽已被罢相致仕,但无疑依旧是现在的文坛领袖,集贤殿学士,掌握着笔杆子和话语权。圣人对他还是很敬重的,绝不愿看到他卷入这种案子中。所以才会这般着急,催着三司赶紧去查案。
虽然十四年前的硖州张越案,与现在的巫峡朱元茂案,除却都是官员在长江游船之上失踪之外,似乎不存在其他关联之处。长江天险,每年都要发生很多船只翻覆或不幸落水的事件,实在太过正常。但是沈绥总觉得,这两起案件之间,似乎有某种联系,但现在她还没有头绪,只能搁置。
此外,去年的那起朱元茂表亲满门虐杀案,究竟与这次朱元茂本人的失踪有没有关系?尚未开展调查,沈绥不愿去妄加猜测,但她觉得她有必要做好心理准备。这起案子,或许很复杂。
第二日,也就是正月廿四,清晨,坊门刚刚打开。沈绥的车马就出了坊门,一路向西,往金光门而去。蓝鸲驾马车,沈缙就在车内,沈绥和忽陀则骑马在前引路。此次同行的另外二司官员,沈绥都不陌生。刑部派出了刚刚升任员外郎的刘玉成,而御史台则派出了一位老成持重、聪颖又敏锐的技术型官员——裴耀卿裴焕之。他刚从济州刺史的任上被调回中央,身兼户部与御史台的双重职位。此次出行,除却查案,他还带着巡视南方水道,监察漕运的任务。
几人约好,在金光门门楼下汇合,一起出发。从金光门出长安,先往山南西道梁州,从梁州转道利州,再从利州上船,沿嘉陵江南下,入长江,取道事发地点——夔州巫峡。据信,下辖巫峡的夔州刺史已经在巫峡岸边开始全线的打捞搜查,上游的渝州刺史与下游的归州刺史都派了人手在全力辅助。荆南节度使、荆州大都督府、益州大都督府等有关的上级官府,也都增派人手在督导此事。因而三司特使调查团的第一个目的地就是夔州府,那里是本次案件的总指挥部。
当沈绥的车马行至醴泉坊外时,眼尖的沈绥,忽的看到一架马车正等在道口拐角处。车辕上坐着的两个驾车人沈绥认识,正是那位跟踪她多日的盲女源千鹤与张若菡的贴身侍女无涯。
沈绥心里一跳,随即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鼓动起来。她眨了眨眼,稳了稳情绪,装作没有看到这架马车,继续驱马向前。时辰尚早,长安大街上空空荡荡,来往人不多,马车就只有沈绥这边的四轮马车,与那道口等待的双轮伞盖马车了。
沈绥的车马刚过,她就听到了身后那架双轮伞盖马车跟了上来。空荡荡的大街上,就听一前一后马儿的马蹄声,与车轱辘压在青石地面上的声音。
“大郎”忽陀也注意到了后方的马车,不由低声呼唤沈绥。
“莫要回头,别管那么多。”沈绥低声回答。
“喏。”
醴泉坊距离金光门已经不远,马车行了不久,就到城门下,沈绥一眼就看到了另有两架马车等在门口,也都是轻装简行,仆从甚少,没什么排场。有两位身着圆领袍,戴幞头的官员,正站在马车旁交谈。正是刘玉成与裴耀卿。
沈绥下了马,上前与两位官员见礼。沈绥与刘玉成是老熟人了,但与裴耀卿却是第一次见面,虽然二人都听过彼此的名号。
“伯昭兄弟,真是丰神俊秀,光彩照人啊。”裴耀卿笑呵呵地抚须赞道。
“裴侍郎过誉,侍郎亦是玉树琼华,临风翩翩。”沈绥笑道。裴耀卿现任户部侍郎兼监察御史,称他一声“裴侍郎”再合适不过。
“哈哈哈哈,伯昭兄弟可真会说话。”出身河东裴氏的裴耀卿,外表确实高大俊朗,虽年过五十,却丝毫不见老态,长髯垂胸,精神抖擞。
公务紧急,三人也不多废话。寒暄过后,瞧着天朗气清,便具上马骑行,勘验出城。
沈绥故意落在了最后,留了几分注意力在身后,就见那架双轮伞盖马车,也递了勘验,顺利出城。她眉头一皱,心下泛起嘀咕。
沈绥并没有想到张若菡居然会跟着她出城,她只当是与张若菡巧遇,顶多妄想了一下张若菡是来给她送行的。沈绥忽的想起,前几天,有消息传来,说无涯曾在一日之内跑了青龙寺与晋国公主府两个地方,似乎是去送信的。当时她就有些疑惑,张若菡怎么会差遣无涯去送信?青龙寺也就罢了,居然还送到了晋国公主府中。
难道说沈绥忽的想到了某种可能性,如果她的猜测是真的,那么张若菡会如此顺利出城,也就不奇怪了。她心里苦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焦虑。这个女人,怎么就这么敏锐,现在这般紧紧跟着她,让她在这些同僚的面前如何自处?
沈绥给忽陀使了个眼色,忽陀会意,替沈绥盯着后方。沈绥自己则打起精神,策马上前,与刘玉成、裴耀卿并辔而行,三人聊起天来。
“伯昭兄弟,你这马车可真特殊,这是在哪儿造的?”裴耀卿本就喜好这类车工之物,见到沈家的马车,当时就惊奇不已,憋了半晌,总算问出来了。
沈绥知道他会有此一问,笑道:“沈某平日里空闲,就爱琢磨这些事物。这马车,是某的拙作。”
“居然是伯昭兄弟亲手造的!”裴耀卿吃惊不已,旋即追问道,“甚少有人用四轮的马车,不觉太过笨重?”裴耀卿问到了关键点上。
“惭愧,某家舍弟行动不便,每每出门,都需要乘坐马车。为了她的舒适,只能舍弃灵巧轻便,选择四轮车以求稳当。不过好在,沈某对车轴、转向架、车轮都做了改良,经过试验,能适应大部分的地形。”
“真是天才!”裴耀卿双眼闪亮,“伯昭兄弟实在是心灵手巧,有巨匠之才,裴某自叹弗如。”
“裴侍郎过誉了。”沈绥连忙拱手摇头。
刘玉成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不过他好歹听懂了“巨匠”一词,不由有些鄙夷,此二人为何喜爱这些奇技淫巧?这是不入流的行当。不过他为人深沉,此等情绪是不会表现在面上的。
沈绥知道刘玉成不大懂也不喜欢这些,也就很快转移了话题。本就一起出来办案子,自然就聊到了眼下这起大都督失踪案。
“伯昭兄弟可读过荆南节度使发来的案情详略?”刘玉成询问沈绥。
沈绥点点头。
“伯昭兄弟怎么看这个案子?”
“尚未看到案发现场,实在不能妄下定论。依某浅见,或许这个案子有些蹊跷。”
“怎么说?”裴耀卿好奇道。
沈绥回答:“去年,朱元茂的表亲,卢子修一家满门被人虐杀,此案十分惨烈,且凶手至今未曾抓到。如今,朱元茂自己在游江途中失踪,私以为,或许并不简单。”
“哦?还有这事。”裴耀卿皱眉道。
“此案我听过,刑部与大理寺还为了此案专门进行过讨论,但并无结论。伯昭兄弟的上一任,也曾亲自前往案发地调查,也没有结果。最后,只能成了一起无头公案。”刘玉成坐在马上,一摇一晃地说道。
裴耀卿老成持重,沉吟下来,没有发表意见。刘玉成则继续与沈绥笑道:
“听说伯昭兄弟在大理寺,十日内处理了堆积三月的案卷,此事都传到刑部来了,我们尚书公连声夸赞你能干,懊恼为何圣人不将你调到咱们刑部来呢。”
“诶,玉成兄说得哪里话。王尚书得您,可是比我强多了。您十多年的司法经验,比某丰富太多,某那些小打小闹,上不了台面。”沈绥连忙道。
“伯昭兄弟莫要编排某了,某可是真不如你,慈恩案,真可堪神来之笔,你可帮了我们大忙呀。”刘玉成这句话倒是有几分真心实意。
“某不过碰巧罢了,哪能次次都这般顺利。怕是以后兜不住,得露马脚了。”沈绥开玩笑道。
“哈哈哈,伯昭兄弟,你可得露个马脚给刘某瞧瞧,待某回了刑部,可就有了谈资了。”刘玉成乐了。
这边一路聊着,沈绥始终分散了一半的注意力在后方,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如此行路半日,午间寻了一家道旁店用食。因着有马车在,行路不算快,一行人尚走了咸阳原二十里地,距离第一个落脚点鄠(hu)县,还有大半日的距离,估计得今夜才能抵达。
刚下马,入了座,沈绥就看到后面的双轮伞盖马车已经停下,车帘掀开,无涯跳了下来,随即扶着一袭白衣,头戴帷帽的张若菡下了车。
“我之前一直就注意到后面有辆车跟着我们,这一路方向都相同。没想到车内原来是一位娘子,奇了怪了,这人马单薄的,是要去哪儿呀?”裴耀卿问道。
刘玉成却瞪大了眼,惊道:
“那不是张家三娘吗?”
沈绥心里咯噔一声,暗道糟糕,怕是,要避不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清明节期间三日连更,明天或后天或许会有加更一章。
从此章开始进入第二卷,关于这一章,有两个地方提一下,首先是关于四轮马车的。
1、看到网上有很多言论,说华夏古人不使用四轮马车,是因为造不出来,因为解决不了车子转向的问题。说中国古人不懂轴承,制造不出转向架。说中国机械工艺落后西方,祖先天生不擅长解决这类问题。
我想说,这言论真的太没有水平了。君可知,中国商周时期,就有齿轮轴承了?对于四轮马车转向这种问题,对祖先来说实在太小儿科了。且,四轮马车转向问题,不是看轴承,而是看马车的车宽与道路的宽度。马车本就是马匹带动转弯,在没有车轨限制的条件下,转向是不成问题的。
古人之所以不喜欢使用四轮马车,一是与中国的文化传承有关,因为中国的马车是从战车发展而来的。此外,还与中国山川地貌地形有关,古代,河流比现在要丰茂,土地泥泞,四轮马车沉重,容易陷入泥地,反而没有双轮马车灵活。相比欧洲一马平川的地形,有很大的差别。
但是,古代是有四轮马车的,比如运送大宗货物、牲畜的马车,或者皇室大排场的大辂,那都是四轮,甚至六轮。所以不可轻信网上的某些妄自菲薄的言论。
2、关于千鹤眼盲,是否能驾马车的问题。
这个问题,要看驾马车的地点。之前千鹤驾车的地点,是在长安城中。长安城街道宽阔有规律,车流井井有条,千鹤对长安城太熟悉了,再加上她敏锐的听觉和空间想象能力,这就是“真闭着眼都能走”,普通人无法想象盲人的世界。她在长安城中单独驾车,是不成问题的。此前她单独骑马,给张若菡跑腿,依靠的是她的马,所谓老马识途,她的马可不是一般的马,那是多年训练出来的。且,她有一百种方式可以认识道路,比如找一个商队跟着,就可以解决一切的问题。
现在,她要驾马车出长安,前往不熟悉的地方,便有无涯坐在她身边,辅助她驾车。
ps:裴耀卿裴焕之,也是玄宗一朝的宰相,他最大的功绩是整治漕运。
第33章()
“张家三娘?哪个张家?”裴耀卿尚未反应过来;不由问道。
“还能有哪个张家,自然是曲江张家。”刘玉成回道。
裴耀卿忽的恍然大悟;目光再次不由自主投向不远处刚刚下车;正向食铺这边走来的主仆三人。沉默了片刻,他忽的笑了;悠然说道:
“原来就是那位‘曲江风华冠九疆;玉莲风华冠曲江’的心莲居士,裴某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说着他就站起身来,向张若菡迎了上去。在裴耀卿看来;既然遇上了,不打个招呼可说不过去。此等人物,也当见上一见,开一开眼界。
刘玉成见裴耀卿起身相迎;他也觉自己不好坐着;便也起身,跟了上去。独留沈绥还坐在位子上;觉得额角有一根筋一跳一跳的疼,不禁抚额。
她想找个地方避一避,视线便不由自主地转到了自家马车之上。
出发前;姐妹俩达成了共识,沈缙尽量待在马车内不出来,到时候饮食自有蓝鸲送入车内。沈绥是不希望她与那些官员来往的,本来也无甚关系;沈缙又是白衣商人,再加上口不能言,多多少少会被排挤到一旁。沈绥不愿她遭遇这种事,干脆不接触为妙。沈缙也是如此打算的,在她看来,若自己与官员过从甚密,怕是要给姐姐惹上嫌疑。因而原本抵达道旁食铺时,沈缙是不打算下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