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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鸲,你替我去厨房烧些热水来罢,我有些乏了,这就歇了。
“喏。”
蓝鸲离开,沈缙又拨了三两下琴弦。忽的感到一阵风从舷窗吹入,抬头一看,一个人影已经坐于舷窗边。正是源千鹤。
“千鹤失礼了,二郎可许我在此坐一坐?”千鹤问道。
沈缙愣了一下,笑了,摇了摇铃铛。
千鹤点头,从腰间取出了自己的尺八,扯起衣角擦拭。
沈缙推着轮椅来到她身旁,千鹤听见动静,伸出手来,她知道沈缙要和她“说话”。
沈缙握住她手,在她掌中写道:
你可是总走窗,不走门?
“哈哈哈,确实。”千鹤乐了。
沈缙弯起嘴角,再写道:
可教我尺八?
“二郎若要学,千鹤怎会推辞。”说着将手中刚擦拭过的尺八递给沈缙。
沈缙接过,放在唇边。她会吹一点笛,心想或许尺八也差不离。却没想到第一口气,竟未能吹响。她蹙眉,再鼓一口气,奋力一吹,“噗噗噗”,尺八发出漏气般的声音。
千鹤哈哈大笑,乐得上气不接下气。沈缙气恼,第三次鼓气,腮帮子圆鼓鼓的,闭着眼再吹一次。“嘟”,她好似吹响了一个音。但很快就泄了气,吹不动了。
千鹤摇头道:
“二郎运气不对,不是这般吹的。用腰腹丹田的力量,在体内形成共鸣。”说着她伸出手来,沈缙会意,将尺八递回给她。她拿着尺八,也不擦拭,直接放在唇边,很快就吹出一个漂亮的音。
沈缙望着她的唇,脸上有些发烫。
“就像这样?二郎可明白?”
她又将尺八递给沈缙,沈缙却轻轻推了一下她的手,在她手背上写道:
我还是专心抚琴为好。
“确实,恕我直言,二郎体弱气虚,的确不大合适吹奏乐器。”
沈缙在她掌中回道:
我明白。我学过箫笛,知道自己不善吹奏。我阿兄箫笛吹得好,改日你可与他切磋切磋。
千鹤点头,道:
“沈大郎真是全才,以他这般才华,千鹤真是奇怪,为何屈居于朝廷。”
沈缙一时没答话,半晌,才回写道:
为朝廷效力,竟是屈居吗?
千鹤道:“可不是屈居?当今朝政虽清明,然据我体会,大郎的性子,怕不是合适官场沉浮之人。他本是山林间的自由鸟,不是吗?”
沈缙有些吃惊地看着千鹤,她没有想到千鹤竟能看得这般透彻,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伴君如伴虎,我宁愿离上位者远一点,也不愿再进一步。利益纠葛,磨人性情,消人善念,到最终,只会沦落成为被权财腐蚀的恶鬼。”千鹤声线低沉,蕴含着沉沉的阴寒郁愤。
沈缙沉默。她不知道千鹤究竟经历了什么,前一日,她曾看到她眼角的伤疤,她的双目究竟是如何失明的?沈缙好奇非常,却问不出口。而她又是为何千里迢迢从东瀛来到大唐,从此再未回去过,也是不得而知。
千鹤将尺八放在唇边,吹出属于东瀛的乐音。切音奇出,曲向吊诡,好似她曾经所属的那个国度就是那样一个恶鬼居住的地方。这曲调不长,吹了一段后,她放下尺八,轻声用沈缙听不懂的语言吟唱了一段歌词,那曲调与方才她吹奏的乐曲相似。
沈缙问她:
你唱的是甚么?
千鹤淡笑,用纯正的唐音翻译道:
“隐隐雷神动,约约闻其声,霾霾天之空,零零雨若至,戚戚君将留。隐隐雷神动,约约闻其声,零零雨未至,恋恋吾亦留,悠悠共吾生。这是我家乡的和歌,儿时,我阿娘总爱唱给我听。”注1
这竟是儿歌吗?沈缙只觉这句子透着一股凄切婉转的情调,上阙求而不得,下阙失而复得,大约只能是歌者的自我安慰罢了。
千鹤默了半晌,才回答:“这不是儿歌,这是情歌。她不是唱给我听的,她是唱给她自己听的。”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了蓝鸲的声音:
“二郎,我打水回来了。”
这一场对话,便告此终。
第六、七日,自洛水南下,入汉水,抵达兴道县。船停半日,武廷芳需要在兴道县做几笔交易,沈绥一行亦下船来走动放松,整日待在船上,并不舒适。尤其沈缙并不适应坐船,自上船后,身子就不大舒服,大约是晕船了。张若菡亦是如此,早些时日她还在长安中时,就曾大病一场,病未好全,又跟着沈绥出门奔波,淋了大雨。虽然在归雁驿时看了大夫,也服了药,但却没什么用,这上船后又病了,整日里躺在屋中,甚少见她出现。
沈绥不敢带沈缙看大夫,全因沈缙的身份特殊,若是号脉,女子身份立刻暴露。好在她自己和蓝鸲都向颦娘学过一些医术,寻常的晕船,还是能治的。下船后,在县城药房中抓了药,服下后,沈缙的气色好了许多。
那日,张若菡也带着无涯、千鹤在药房抓药,沈绥与她打招呼,询问她身体状况,她却显得相当冷淡,很快就带着无涯和千鹤走了。沈绥初时觉得莫名其妙,事后细细琢磨,心忖大约张若菡这是故意在疏离她,全因前些时日,她们走得太近了。若即若离,大约是她们现在最好的写照。想到沈绥,心中苦涩。
第八日,自汉水一路西进,过城固县不入,夜半,一口气行至梁州,才入港口修整。因着已到夜半,梁州城门已闭,沈绥等人当夜,只能在船上度过,至第二日才入梁州城。
梁州,便是古时的南郑之地。战国时,秦楚相争,南郑此地就曾被抢来抢去。地理位置处在秦楚相界处,河道纵横,四通八达,便成了兵家必争之地。千年来,这座城经历无数,显得格外古朴沧桑。
这两日,不论是体弱的沈缙、张若菡,还是体强的沈绥、千鹤等人,都适应了船上的生活。晕船的现象减轻了不少,天好时,张若菡也愿意出房门,在甲板上走走,吹吹江风。只是,依旧不怎么与沈绥接触,顶多碰面时打个招呼。
沈缙与千鹤的关系却逐渐好了起来,经常能看见两人手写交流。晚间,也经常能听见沈缙以琴奏东瀛曲,初时有些生涩,但不两日,就已熟稔。千鹤以尺八相和,或直接唱和东瀛和歌,韵律独特,使得江川之上,多了不少妙音情趣。
她们并未在梁州逗留多久,半日不到,商船队再度扬帆起航,接下来,他们将一口气赶往利州。
过了梁州,平原渐渐消失,江河两岸,入眼都是山峦起伏。沈绥熟悉山川走势,知道这一段江路穿过中梁山、定军山,过了定军山就是西县百牢关。
船过定军山时,武廷芳与船员们说起三国那时,蜀汉大将黄忠与曹魏夏侯渊大战汉中的故事。绘声绘色,极为传神,船员水手们围在甲板之上,听得津津有味。
裴耀卿、刘玉成、沈绥、沈缙和张若菡都在旁听了一段,沈绥戏言武廷芳口才之好,当去酒楼说传奇才对。
百牢关古称白马关,因庞统骑白马陨落于此得名。过关时,轮到沈绥说起庞统帅兵攻打雒城,在此中箭而亡的故事。同样说得绘声绘色,船员水手们都爱听。沈绥将庞统前世今生说得透彻,说到他中箭而亡时,竟是惹得个别船员流下泪来,叹息不已,十分惋惜这位“凤雏”的陨落。
话终人散,沈绥负手栏杆旁,望着江水茫茫,一时陷入迷思。凤雏之陨,究其原因,大约是源于龙凤之争。求才若渴、善与人才似刘玄德,亦有不知该信谁的时候。庞统是后来者,到底比不过卧龙在其心目中的地位,最后以死让贤,不可谓不悲壮。
卯卯啊卯卯,你可莫要做那糊涂刘玄德,让我这“凤雏”,也死得那般窝囊。你心中只有一个“卧龙”,须知我心中的,亦有一个“卧龙”啊。
她并不知道,她思索这些时,张若菡正静静地在远方看着她,眼中若有所思。
出发第九日傍晚,一行人终于抵达利州。此时已入二月,正是二月二花朝节注2之时。一行人下船时,利州城内正举办盛大的庆典。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一行人赶在城门关闭前入城,加入了欢闹的海洋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注1
出自万叶集大伴家持编
日文原文(配罗马音):
鸣神少しとよみてさし昙り雨も降らんか君を留めん
narukaminosukoshitoyomitesashikumoriamemofurankakimiwotodomen
鸣神少しとよみて降らずとも我は止まらん妹し留めば
narukaminosukoshitoyomitefurasutomowawatodomaranimoshitodomeba
通行翻译:
雷神小动,刺**零耶,君将留?
雷神小动,虽不零,吾将留妹留者。
万叶集大伴家持编万叶集是日本最早的诗歌总集,相当于中国的诗经,当中收录了4世纪至8世纪中叶的长短和歌(此时间正好对应中国魏晋南北朝至隋唐)。这些和歌都是从乐府汉诗演变而来。成书年代不详,众说纷纭。但多数为奈良年间,大约710年——794年间(恰巧也是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在位年间)经多人编纂,最后在8世纪末由大伴家持完成。
本章用的不算是正式的翻译版本,看过新海诚言叶之庭的童鞋大概对此和歌有印象。言叶之庭就以此和歌扩展制作的故事。
注2
花朝节,百花的生日。一般于农历二月初二、二月十二或二月十五举行。当然,二月二还有龙头节、青龙节(俗称龙抬头)的习俗。传说这一日是轩辕黄帝的生日,最早是伏羲劝农桑演变而来的。所谓“皇娘送饭,御驾亲耕”,从此而来。本文取用花朝节。
第40章()
行路艰苦;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放松,一行人都不打算错过这次的花朝节。因着走了水路;他们提前到达了利州;原本预定乘坐的官船需要一日后才能抵达,因而这也给了他们时间。
武廷芳在抵达利州后;就得带人赶去谈生意;然后很快就要开始组织搬运木材,没有空闲陪同众人逛利州城。于是一行人与武廷芳就在利州城门口话别,相约以后长安宴饮同游。随后一行人就往城内而去。
“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万紫千红披锦绣,尚劳点缀贺花神。”刚入了城,就见有身着盛装的女子,结伴行走在城中道路之上;放声歌唱。
四处花团锦簇、姹紫嫣红;沿街的店铺门面,全部挂上簇新的花束;道旁每走几步,就有歌舞百戏的表演。
利州,算是大唐西南部比较发达的城镇之一。因着位处巴蜀锦绣之地;背靠嘉陵江,物产丰饶,百姓富足。到这里,已经能看到不少西南异族人的身影了;羌、白、壮、苗,各个民族的百姓身着色彩鲜艳的特色服装,庆祝着这个共同的节日。还有不在少数的回纥人居住于此,多半是为了经商,亦或躲避战乱,才来到这里定居。
沈绥带着沈缙、蓝鸲和忽陀走在利州城的大街上,前方不远处,是裴耀卿、刘玉成,以及随行的侍卫们,身后不远处,则是张若菡主仆三人。蓝鸲从来没来过这样的地方,眼睛都瞪直了,四处张望。沈绥亲自推着沈缙的轮椅,就看到沈缙抽出了黑板,写道:
西南百姓的生活,全然不同于中原,也是十分多姿多彩。
“是啊,万里河山,何处不精彩?”
只可惜,多被中原歧视,在许多北方大族眼中,这里依旧是不毛的蛮荒之地。
话说到此,前方来了一群游。行队伍。队伍最前方,有十几名壮汉,打着赤膊,下半身裹着兽皮,精壮的身上用涂料涂抹出古怪的图腾,面上也抹成了鬼面,穿着鼻环、耳环,手中抓着挂满长絮的法杖,正一蹦一跳地向前而来。
队伍中央,抬着一副辇舆,辇舆上堆满了百花,正中央,一位身着薄纱的美丽女子正在翩翩起舞。
辇舆后方,还有大量身着不同颜色彩裙的女子跟在后方,每人手中捧着一束自身服饰颜色所代表的花,浩浩荡荡而来。
这正是护送花神的队伍。辇舆之上跳舞的女子,扮演的正是花神。后方跟随的上百位女子扮演的是百花,前方开道的是巫奴。
一行人让到道路一旁,看着游。行队伍走过。待队伍走远了,一行人继续向前走,就看到刘玉成边走边摇头,沈绥听力出众,听到他说了一句:
“南蛮就是南蛮,看看,这成何体统?”
沈绥嗤笑了一声,忽陀冷笑道:
“看样子,咱们刘员外郎,这中原上邦、华夏正统的思想还是很重的啊。”
“若说是再往南去,我倒能理解。可这利州,还是武皇的家乡呢,这刘员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