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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维谨与汤圆去不多时便即回来,程维谨禀道:“陛下,擂鼓者称擂鼓行为系临时起意,只求见驾并无证据。”
“放肆!天家规矩岂容儿戏!”我怒斥一声,“无故擂响登闻鼓依律杖刑,来人”
汤圆蓦地近前两步,眼神恍惚暗示我不可传杖,于是我的话戛然而止,险些咬到舌头。
我顿了顿,后语同前言便南辕北辙:“来人,传召擂鼓者来辟雍见朕。”
我这一生都忘不了那日情景,当胡大郎容色平静向我走来时,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虽然当日辟雍里事端层出不穷,然而即便是听到御史台构陷秦相的往事,也不及胡大郎现身的刹那让我心跳如擂——直如他擂响登闻鼓时的急促鼓点
我不由自主的起身离了御座,与此同时刑岳也牢牢盯住胡大郎,目光随着他的行走而移动。
刑岳眸中阴云密布,唇角抿紧的线条僵硬如石,可我却感觉他蓄势待发,随时都有可能将胡大郎带离辟雍。
当胡大郎撩袍迈上辟雍前阶时,我逐渐恢复冷静,轻震袍服重归御座。
我刻意无视心中慌乱,避重就轻的以为胡大郎是又喝醉了,所以才会莫名其妙敲响登闻鼓。
然而行至御前站定的胡大郎,先是对刑岳颔首致意,而后又对我露出熟悉的明朗大笑。他毫无醉意,通身温润儒雅的世家子弟风范,彻底证实了我在自欺欺人。
胡大郎视线在辟雍内逡巡一圈,径直走到御史大夫身旁跪下,正要开口。
“你来做什么?回去!”裴大明侧首瞪视胡虾蟆,既有怨怪又含无奈。
胡虾蟆洒脱一笑:“回去?从大人接掌御史台之日起,如何还回得去!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今日大人既不能幸免,我唯有来此同赴家难。”
这番话换来裴大夫的一声悔恨叹息,而“同赴家难”似已足可昭示胡虾蟆的身份。
我张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崔丞相不明就里,眯起眼打量胡虾蟆片刻,恍然道:“本相记得你曾助康国王熏风殿夜刺僭王使节,今日又因何事擂响登闻鼓?”
胡虾蟆对崔煊欠了欠身:“擂鼓之人,名唤裴麒,系御史大夫裴大明之子。”
道明身份后,他略垂下眼帘,良久才敢抬头望我。我不敢置信地皱紧眉头,与他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想到竟是这般!
“裴麒不是早就”崔煊不解,话说一半便倏然止住,他看看裴大明,又看看刑岳,这两人俱是扭头躲开他的视线。
我双手抠在案几上,指甲被硌得生疼。胡虾蟆他怎么会是御史大夫的公子裴麒?!
自我在东陵山初识胡大郎起,他总是沉醉如梦、人生如寄,却又难得醉眼清明。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然而当他如无根转蓬醉舞一曲胡旋后,却高声宣布:“我不姓胡!”
是啊,他不姓胡,他姓裴!
裴麒,想来就是多年前裴大明与私带出宫的胡旋舞姬康娘所生之子。
可他为何一味萧索落魄?又为何要刻意遮掩他的真实身份?
正当我满头雾水时,崔煊和刑岳难得心有灵犀,不约而同趋前跪请。
崔煊低眉顺目:“陛下,请移驾还宫!”
刑岳则直视我的眼睛,轻轻摇头:“皇上,回去再问。”
辟雍四面环水,最利传音,因此这里说话国子监门外可听得清清楚楚。他二人苦劝我回宫,恐是其中有着不可为外人道的秘辛。
我正要允准时,变故陡然而起。
余承伊趁禁军疏忽,跳起身疾步冲向裴大明,高举起手上铁镣猛砸下去。
“阿爹!”裴麒反应敏捷,张开双臂护在裴大明身前。
殿上高声呼喝禁军,但为时已晚,锁链重重砸落在裴麒头上,鲜血如注瞬间浸红浅色胡服。
我豁然起身,轻“啊”了声,感到胸口一阵刺痛。
“麒儿!”刑岳惊呼一声,血涌双瞳,大步流星上前。他左手拎起余承伊抛给身后禁军,右手却扶起叶运,连声命他救治裴麒。
麒儿?!我只觉这个称呼相当耳熟。恍惚间我记起,太皇太后曾用尽平生气力念出“麒儿”两字,还有她与大长秋冯拂间诡异的对答。我那时就感到裴府谜雾重重,而眼下我终于寻得了揭开迷雾的契机。
想到此我负手而立,异常冷静地看了看老泪纵横、声声呼唤儿子的裴大明。
“修文馆!”我声音不高,却足以传进众卿耳中。
唐紫雕等修文馆博士起身,直趋御前。
我亲自持了天子行玺递到唐紫雕面前:“修文馆即刻拟旨:其一,裴大明伪制察印,御史台牵涉旧案,裴大明裴麒下刑部狱,查抄永嘉坊裴府及御史台过往公文!”
第235章 来朝()
当我述说旨意时,原还慌乱的辟雍立时陷入寂静。
刑岳半跪于地,扶着昏迷的裴麒靠倚在他膝上,闻声抬起头满眼不敢置信地望着我。裴麒的血,瞬即染红了他的将军袍。
我刻意不看不听,继续道:“其二,真假死囚花去恶,依旧发回刑部重审此二事,悉数委派都官员外郎杜亦拙,代朕躬鞠审。”
言讫,我解下腰间的太阿宝剑,亲授杜亦拙代天子问事的权力。
唐紫雕近前跪接天子行玺,刚好与杜亦拙同跪御前,他们彼此对视一眼,又各自退下。
崔丞相听我口授旨意内容,眼中尽是了然——精明如崔煊,轻易就可揣摩我的用意!
朝廷向例,圣旨由中书省拟就。然而门下省有权驳正甚至封还圣旨,故尔我发布政令时总觉掣肘。况且刑太尉控制政事堂已久,中书、门下二省遍布刑氏党羽。
唐紫雕任职中书舍人知制诰,负责起草诏书。同时他还主持修文馆,我命他拟旨,便是有意混淆职掌,日后如废立皇太子、皇后及三公的重要诏书将逐渐移至修文馆拟旨。
这正是我建立修文馆的初衷,一改多年来圣旨出自政事堂的约定俗成,变作政由天子出!
处置稳妥之后,我才缓缓望向裴麒。
他已是面无血色,仿佛执意就此沉睡再不肯醒来似的。我正自悲悯地望着这既熟悉又陌生的胡人男子,忽然就感到两道视线如箭镞般朝我射来。
我下意识回望过去,却见刑岳目光里满是谴责。裴麒与我情同手足,当他命悬一线时,我竟不顾念他的生死,反而趁乱追逐权力。
刑岳视线中带有研判之意,终于他摇摇头,对我已不是失望,而是彻底死心。
他的态度令我心底生寒,可我又能怎么样?我只知道,一旦丧失权力,我就会死得很惨!至于人性,早在我亲手杀死我的皇子时,就已不复存在
我维持那个负手而立的姿势近乎僵然,许久我轻抬下颌,轻声道:“回宫!”
当真好笑,今日来务本坊的路上,我还想着临雍讲学后如何金蝉脱壳,偷偷溜去回雪楼找胡大郎痛饮,顺便观赏戚欢的新舞。谁知竟是我的痴梦!
寝殿北阁里阒然寂静,鹿脯驼羹等一众心腹皆侍立在侧,馎饦与我对席而坐。
“秦公子,今日辟雍里发生的事,大致经过就是这样。”汤圆向馎饦转述余承伊供述。
馎饦听后难免失神,半晌说道:“余承伊不该杀那两个御史,现已死无对证。”
我点头,深以为然。
“主君,此事不可再追究下去!”馎饦似乎想明白了什么,言辞恳切,“当年事始终是刑氏逆鳞,陛下虽已亲政,奈何刑氏余威不减。陛下不该此时追查秦相旧案!”
他所言尽是为我安危着想,唯恐刑太尉狗急跳墙、于我不利。我听得心暖,由衷一笑。
“陛下为何发笑?”
“朕不仅要让杜都官推审旧案,还要每日派遣御前近侍去刑部天牢查问案情!”
馎饦轻噫了声,眼前一亮道:“陛下之意莫非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秦兄知朕!”我颔首道。
秦氏旧案,只要裴大明坚决不认,仅凭一个死囚的口供,真的说明不了什么。这也是我敢把他放进刑氏掌控的刑部天牢的原因——刑氏根本就不屑杀他灭口!
我就是要让刑氏以为我一心在为秦相平反,从而放松警惕,我则可借机除掉裴大明。
馎饦问道:“陛下打算如何施为?”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构陷!”我眯起眼睛冷声道。
我看着馎饦的眼睛,认真道:“这次朕虽不能为秦相昭雪,却可以斩断刑氏臂膀,令刑氏元气大伤!”
永嘉坊裴府原是秦相府,公卿显贵营建府邸时通常暗设机关密室,不书于图纸。馎饦为秦相嫡孙,较之裴大明更熟悉府中密室构造。
御史台这次也是自寻死路,我风闻陇西郡都尉萧池极得民心。御史台察院劾奏,朝廷自是要遣官兵缉捕萧池,只要提前知会陇西太守李榭,激起民愤
想到此我立即吩咐:“饼饵取笔墨来,朕修书一封给李太守。”
饼饵应声而去,馎饦却茫然问道:“可是胡先生怎么办?”
我微怔,这些天馎饦向裴麒学习经营马场,两人相处甚欢。若我要除去裴大明,其子裴麒必不能幸免!
恰在此时山药山楂入见,我回宫后即遣她二人前去刑部天牢救治裴麒,此刻方才回来。
“裴公子伤势如何?”馎饦立即起身问道。
山药低声道:“山楂施针后,公子已然醒转,但因失血过多,身子依旧虚弱。”她顿了顿抬眼看我,似还有话要说。
“莫非会伤及性命?”我语调自觉放轻,心却沉入了无底洞。
山药摇头道:“主君勿忧,只是裴公子悄悄告诉奴婢,想见主君一面”
“不见!”我断然拒绝,立即抄起饼饵布置好的笔墨,奋笔疾书准备寄送李榭的书信。
然而现实始终不容我逃避,我正自修书时紫宸门侍监在外禀奏:“圣上,礼部及鸿胪寺奏上,康国王将于明日辰时抵达开远门外,叩问圣意如何?”
仇弟回来了?!
我眉心轻蹙,手腕一抬,笔锋悬起。
良久,我重新落笔,速度明显放慢,我凝声道:“朕明日率领公卿百官,亲临开远门,迎接康国王来朝。”
登楼望远道,朔风归故人。
我头戴通天冠,身着柘黄纱袍,长身而立于开远门的门楼上,遥望远道。
前方传来马蹄声有如雷动,继之旌旗蔽日,乌压压的队伍如潮水向开远门涌来。
站在我身侧的贺隼轻声道:“陛下,他们来了。”
我目视前方,大军渐近,我看见当先之人坐骑汗血宝马,黄金盔甲披覆玄狐裘氅,他行至城下勒住马缰,汗血马前蹄腾空而起,他高扬起脸,蔚蓝眼眸光芒四射,如濯去尘埃的宝石。
我轻轻点头,果是我的仇弟回来了!
第236章 聚首()
巍然高耸的开远门楼上,两排画角朝天吹响,角声浑厚而哀婉。
早迎候在城下乐官高奏起舒和乐章,康国王飞身下马,向上递交国书。
“臣,康国王礼,入朝礼见上邦天子,递交国书,伏惟夏康二国,永世为好!”
我听他那熟悉的浓重西域腔,当日结交场景历历在目,不觉会心一笑。
礼部侍郎贺隼高声道:“天子有诏!”见康国王就要跪拜,依例道,“康国王免拜礼!”
“大夏天子诏曰:康国王礼,远道来朝,朕心甚慰。朕嘉其赤诚忠勇,厚赐币帛。惟愿夏康两国,如‘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御前中官汤饼捧持诏书,走下城楼交付康国王,同时接过国书。
康礼在看清楚汤饼的一刻,当即怔住。我那时候出宫找他和胡大郎饮酒时,身边总是汤圆汤饼跟随,仇弟怎会认不出来?
恰在此时贺侍郎的声音再度响起:“大夏天子请康国王同登开远门城楼,赐酒洗尘!”
康国王仰头向我望来,声音里隐有雀跃:“承旨!”
开远城门内外鼍鼓齐响,地动山摇。福郡王和刑太尉持节,礼迎康国王登城。
我听见战靴踏过砖石的响声,于是徐徐回身,仇弟也恰在此时止步。我和他相距五六步开外,目光悠悠隔空相望。
仇弟已手刃僭王,得以恢复本来面目。原先杂芜如墨色藤蔓的卷曲长发被收束整齐,以金宝珊瑚织就的璎珞绾结于头顶心。他眼含笑意,顾盼间彰显他与生俱来的王者气度。
如此卓尔不群的风姿,确与贺隼给出的评价吻合——风流蕴藉翩若惊鸿!
终于我颔首致意:“请康国王近前。”
仇弟先是握腕抚心,深鞠一躬后行至我面前。他始终注视着我,眼中虽有不可思议,但总归兄弟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