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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业谱-第1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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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我颔首致意:“请康国王近前。”

    仇弟先是握腕抚心,深鞠一躬后行至我面前。他始终注视着我,眼中虽有不可思议,但总归兄弟重逢的喜悦多过于惊讶。

    贺侍郎见状微笑,持壶斟酒,奉上两觞太清红云。

    我举觞劝酒:“请康国王满饮此觞,朕以觞酒,为国王洗尘。”

    “谢大夏皇帝厚意。”仇弟与我饮酒后极有默契的笑了,我想他应是同我一般,忆及曾经兄弟三人的痛饮忘怀。

    但我随即想到关押在刑部狱中的裴麒,眼中不觉浮上失意痛色。

    贺隼对仇弟拱手道:“康国王陛下,我大夏天子已在熏风殿备下盛筵,款待陛下及来使。”

    闻听贺隼提及熏风殿,仇弟转眸含笑看我,去年小至日他正是谋刺僭王使节,才促使太尉同意借兵,一举复国重临王位。

    鼓角齐鸣中我和仇弟并肩走下开远门城楼,我边走边说:“康国王与朕同辇,如何?”

    走在侧后方的刑太尉高声道:“皇上有所不知,康国人擅长骑马,不惯乘坐车辇!”

    “哦?是这样吗?”诸卿皆随侍在后,我趁机向仇弟促狭地做了个鬼脸。

    于是康国王郑重道谢:“谢陛下赐臣同辇赴宴。”

    我笑容和煦,携了他手同登天子玉路车,起驾还宫。

    辇车碌碌而行,只在登车时他悄声问我:“兄长,当真是你?!”我点头回应,他便不再做声,兄弟二人一时俱是相对忘言。

    分别整整一年,我察觉他神情举止明显变化,料来他看我也是如此。这一年时光里,他复国、我亲政,都是经历了生死考验,在荆棘与白骨丛生处夺取权力。怎能不变?

    有如上古名剑,锋芒毕露寒光凛凛,见者胆寒。可锋刃被反复磨砺时究竟有多疼,只有自己知道。

    我紧握他手:“仇弟,恭喜你终得复国,重临王祚。”

    康礼百感交集,似乎有太多话急于出口,一时却不知从何处说起。

    “兄长怎会是”熏风殿夜刺后他被迎进太尉府养伤,想来刑天没少与他道我是非。

    我笑道:“仇弟莫怪,一年前我尚未亲政,若我极力敦促出兵助你平乱,必弄巧成拙反遭太尉拒绝。”康礼在长安城住过一段时日,当知我被刑氏视作傀儡。

    “我怎会怨怪石兄?!”仇弟认真道,“兄长当日赠袍与剑,是如何待我?我岂能不知!况且兄长也曾说过,只要能一起喝酒,身份家世皆可抛诸脑后!”

    我心中熨帖,谁料仇弟接着说道:“我此番来朝,一路想着定要找石兄和胡大哥痛快饮酒!去年熏风殿谋刺时胡大哥替我挡剑身受重伤,以致不能同我远赴康国。”

    我张口结舌,正不知是该告诉他胡虾蟆真实身份,还是该告诉他眼下裴麒的处境。

    仇弟满心欢喜的想着兄弟三人再相聚首,眼神熠熠:“胡大哥给我的书信上说,他在平康坊开了一家舞楼,生意甚是红火。石兄你可也去凑过热闹?”

    “仇弟!”我盯住他的眼睛,正色道,“胡兄之事,一言难尽!待会儿熏风殿筵宴散后,为示两国亲和,我将与你同至偏殿更衣休憩,到时再和你细说。”

    康礼观我神色严峻,大致也猜到事态不妙,玉路车中又重归寂静。

    熏风殿盛筵珍馐肴馔罗列满席,席前丝弦未央、缓歌漫舞里宾主气氛欢融。康国王与我同坐上席,我不时举杯劝饮。

    崔丞相适时起身代文武公卿敬酒:“臣谨以樽酒,为国王陛下上寿。”

    康礼举杯起身,回敬丞相道:“当日熏风殿夜刺,若无崔相国应对及时,孤何以有今时!”

    一年前康礼和胡大郎夜刺僭使,极有可能被羽林军当成刺客乱箭射死,幸好当晚主持宴饮的崔煊反应机敏,保下了二人。

    刑太尉大笑,声如洪钟:“国王陛下血洗熏风殿,借兵手刃僭王一举复国,如此血勇男儿,老臣佩服!”说到这里刑天突然道,“老臣恍惚听崔相提起,国王陛下当晚夜刺熏风殿时,身边好像还有一个侍从?”

    我闻言,持杯的手指倏然收紧。

    康国王含笑解释:“并非侍从,那是孤的兄弟。”

    刑太尉看我一眼,冷笑道:“原来是国王陛下的兄弟那还真是不巧!”

    我正要开口,仇弟已迫不及待问道:“他怎么了?太尉!”

    刑天笑笑:“他没事,就是被我大夏天子关起来了。”

第237章 酩酊() 
“太尉所言是真是假?你难道真把胡大哥关起来了?”

    偏殿里我和仇弟一坐一立,我强装从容坐于席上,他站在我身前,梗着脖子质问。

    “你且坐下说话!”我加重语气训斥道,并不仰头看他。

    康礼强压怒火,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终是撩袍落座。

    原本宾主欢洽的熏风筵宴,因刑太尉那几句话,气氛急转直下。仇弟再看向我的视线,多了焦虑和不信任。我只得吩咐散去筵席,与他同往偏殿休憩。

    我待他坐下后,徐徐开口,将我和胡大郎在回雪楼重逢起,直至他敲击国子监门外的登闻鼓的过往,尽数讲给他听。

    我讲完后,遥听得外面谯鼓声声,已是入夜人定时分。

    “大致的经过就是这样”我哑声道。

    仇弟听后沉默有顷,终于开口道:“这么说,你真的把胡大哥关进了刑部天牢!”

    我抚额,若早知道他始终纠缠这个问题,我就不必大费唇舌了!

    我只得避重就轻道:“裴麒身份系犯官之子!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你久浸中原文化,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兄长错了!”仇弟据理力争,“正因我自幼浸染中原文化,我还知道礼法之外、可通人情!石兄,被你关押之人是胡大哥,那是曾与你我开怀畅饮、情若骨肉手足的兄弟!你既为大夏皇帝,就该特赦了他!”

    康礼情绪激动,说到后来带出浓重的西域腔,我须侧耳费力辨识,才能听懂他在说些什么。

    然而当我听懂了,却是无言以对。于是我便维持着侧头的姿势坐在他面前,这让我显得愈发冰冷淡漠。

    仇弟他根本不知其中事体,我若特赦裴麒,刑氏会立即打蛇随棍上,保下裴大明。这势必要搅乱我的全局谋划,我要铲除裴大明,攻克御史台,就不能因裴麒而投鼠忌器。

    我扬起下颌断然道:“即便是帝王,我也要遵循祖宗定下的律法!”

    康礼缓缓睁大眼睛,仿佛平生初次见我一般,他毫不掩饰眼中对我的失望。

    半晌,他轻声道:“我要去见胡大哥。”

    “可以”,我不假思索道,“我明日派遣内侍带你去刑部狱中见他。”

    为了让刑氏误以为我执念昭雪秦相冤案,我每日必遣御前近侍去刑部查问案情。

    仇弟大声问道:“难道兄长不肯同去?”

    “朕不见他!”我寒声拒绝,随即站起,负手背身向窗。

    康礼起身转到我面前,目欲喷火:“果然是上邦天子!惯会颐指气使!臣逾矩了!”

    我和仇弟瞪视彼此,互不相让。良久我拂袖而去,没想到这场重逢竟是不欢而散。

    我披着貂颌氅袍,仰头望着无星无月的暗夜,适才与仇弟的怒意不觉消散,可心中惆怅犹如此刻的幽黑夜空一般浓稠。

    我百无聊赖道:“饼饵,你明日随侍康国王去刑部天牢。”

    “主君真的不想见胡先生?”馎饦走进院中,手里捧了黑油油的物事。

    我觑眼看着只觉眼熟:“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馎饦把东西放在石桌上:“主君,这是康国王还回的玄狐裘氅和昆吾剑。”

    我被气笑:“仇弟想和朕断交,没那么容易!”

    刑狱之地,总是令人谈之色变。我由杜亦拙陪同,行走在刑部天牢里。此间似是堆积了陈年的怨怒,气氛压抑而悲凉。

    前方传来我熟悉的男子声音,我立即止步,可还是引得康仇和裴麒循声望来。

    裴麒对我略一点头,转身走回牢室的矮几前,弯腰取物。

    仇弟态度冷淡:“你来了?”

    我装没听见,走过去同他并肩站在牢栏前。

    裴麒隔槛递给我一摞满是字迹的纸张:“如何训练战马、经营马场,我已将精要处悉数告知馎饦——这些是可能碰到的问题。再有不明之处可问仇弟。”

    我倏然抬眼,含怒瞪他,然而在看清楚裴麒样貌的刹那,我竟讶异失神。

    裴麒已换着夏服,一袭白色苎麻的直裾长袍,绾结于头顶的发髻被羊脂玉簪固定。

    但最令我心惊的是,原先遮住他半张脸的络腮胡须被剃尽,露出光洁的下颌。我一直以为他高鼻深目,是明显的胡人相貌。却不知他下颌不似寻常胡人那般削尖前突,而是弧线圆润。

    我情不自禁抬手,覆住我的下颌怎的这般相似?

    裴麒语气平和,略带些无奈:“我知道你恼我刻意隐瞒同御史府的关系,怒我不该轻率擂响登闻鼓。可秦氏族灭,我才是罪魁祸首。”

    “无稽之谈!”我冲口而出,“八年前你也只是个孩童!”

    “孩童无知,才会酿下大祸。”裴麒苦笑了下,悠悠述说,“阿爹阿娘被流放苦寒之地,我自幼即痴迷弹弓飞丸,八年前初春我误射下灰鸽,谁知就此截获秦相的千里飞书”

    我神色一凛,屏气看他。裴麒空静渺远的声音在幽暗的狱中响起。

    “秦相似是握有与南梁相关的图籍,凭此与北胡相约南北夹击南梁,攻破石头城。我将信拿回家,阿爹看后搓手大笑”

    我震撼,下意识回身去看馎饦,只见他脸色惨白。

    裴大明看到重回长安的希望,即时知会舅氏刑天。刑氏趁秦相联合北胡筹谋攻梁,疏于防备时内院火并,诛灭秦相全族。

    “这就是你时时借酒浇愁、落魄不羁的原因?”我隔着牢栏,抬手覆在他脑后包扎的白色织物上,“胡兄,你真是又痴又傻!”

    裴麒疑惑不解的睁大双眼,我悲悯道:“刑天和秦相势如水火。迟早一决生死,你又何必揽罪咎于己身?”

    “石兄!”他侧转过身,抬袖胡乱抹过脸颊。

    “大丈夫作甚鸟嚎!男儿生于天地间,喜怒悲欢当付壶酒江月并高歌!”我故意拿他曾发过的豪言壮语反诘,就在这一刻,我暗自做下一个决定。

    裴麒再转身时,眼中重焕神采:“石兄也曾说过,惟将酩酊筹知己,不须日暮叹落晖。两位兄弟既来看我,可曾带酒?”

第238章 隔槛() 
“来见胡兄,怎敢不带酒?”

    我笑了笑,命饼饵、馎饦把我带出宫的酒搬进狱中。

    裴麒当即席地而坐,随手抻平袍角搭在膝上。我和仇弟相互对视一眼,极有默契的盘膝坐地。

    遥忆去岁,我与他二人相逢意气,饮酒放歌恣意欢谑。

    如今虽隔了一重牢槛相对,且身世各异,然而举酒相嘱、怡然酣畅之情,与曾经同在西市酒肆中开怀痛饮到沉醉忘情,并无二致。

    饮兴正浓处,裴麒抽下头上羊脂玉簪,霎时卷曲长发洒然披覆而下。

    大夏男子年二十岁行过冠礼后便要束发,意味着从此自觉接受礼法的束缚。故尔首如飞蓬,反见狂士之态,恰似庄生梦蝶,无拘无束自在逍遥。

    裴麒举玉簪敲击酒坛,唱道:“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可也!”

    我听见这久违的浑厚高亢歌声,不由心下一暖。眼前之人虽换了名字、出身,可酒醉高歌、磊落不羁,依旧当日风采。

    “人生百年如寄,且开怀、一饮尽千钟!”我放下怀中空酒坛,又抱起一坛酒,拍开泥封,仰首豪饮。

    仇弟不甘示弱,西域腔荒腔走板唱道:“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帝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未及唱完,却被我和裴麒连声道:“罚酒!”

    仇弟不解:“为何罚酒?”

    我瞪圆双眼,怨道:“你怎的连自己都骂!”

    裴麒醉倚监槛,笑骂道:“路痴!这里是长安,不是洛阳!”

    康礼闻言大笑,于是欣然认罚。

    仇弟当初因身负国恨家仇,酒入愁肠愈添烦愁,所以沾酒即醉。而今复国后再无惆怅,酒量直可与我匹敌。反倒是裴麒虽喜痛饮,可却是弟兄三人里酒量最差的那个。

    不过才饮尽几坛陈年桑落酒,裴麒却已酩酊大醉,醇声高歌道:“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音尽,玉碎,人醉。

    裴麒狂笑仰倒于地,沉醉不省人事。

    我和仇弟悄然对视,而后一语不发退出了刑部天牢。

    适才豪饮十数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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