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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业谱-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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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朕更衣!”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命令。

    汤饼立时击掌唤来霜橙、香橘,服侍我更衣。北阁殿中宫娥往来,或托衣带或持巾栉,一派有条不紊的忙碌。

    夏斯阙哭笑不得:“臣今日还有正事,不能陪皇上游玩”

    此时香橘手持水银沁的铜镜在我面前,我随手理一理头上的青玉发箍,随口搭腔:“你能有什么正事?”

    “臣要出宫前往东陵山”夏斯阙神色肃然,仿佛要去山中拜访神仙。

    “朕便陪你去东陵山!”

    “皇上私自出宫,就不怕被皇祖母为难?”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冷笑两声,“六哥觉着,就算朕老老实实在宫里待着,太皇太后就不会找朕的毛病啦?”

    夏斯阙摸了摸鼻子,这话他还真反驳不了!

    ***

    山色空濛,无雨自润。

    我和夏斯阙并肩走在山道上,边走边听着身后的“沙沙”声不绝如缕。我面无表情看向他,他颇为惬意。

    出宫之前,夏斯阙突发奇想,道是此番入京带来好几件相同款式的“步仙袍”,若是我们兄弟每人着一袭宽袍大袖长裾的步仙袍走出去,好玩又好看,或许这种袍子还能在长安城中蔚然成风。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废话,抱怨回京后就见长安城中无论男女都穿白,真可谓满城衣冠如雪了,哪有他这步仙袍飘逸如神!

    我当时也不知道是哪根儿筋搭错了,居然就应下了。事后想反悔,他直接祭出“君无戏言”的皇家法宝,我只得阴沉着脸,穿上了。

    于是我和夏斯阙,帝着浓绿、王穿艳紫,就这么跑出了宫。当时我就想好了,冠礼之后,定要将这厮立即踹出长安城!

    山中遮阴蔽日,蓊郁葳蕤。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一路行来,除去三五成群的赏春游人,便是原就住在山上的樵夫渔父。

    我在寝榻上躺得差点就要长草,此番出宫恰如离笼飞鸟,在山间猛走一气儿后顿觉得脚软无力。

    恰好道旁有亭,亭中石桌石凳,野然成趣。反正我也走不动了,索性吩咐汤圆汤饼取水烹茶,略作休息。

    我遍拍亭栏,看远山含黛如美人舒眉,不觉胸中荡然,恍惚道:“我记得还是前年秋天来过这山上玩,后山有一家小酒肆,只可惜没见垆前文君,也不知晓酒味如何。”

    我这话自然是对夏斯阙说的,然而身后寂然无声。我忙回身,只见夏斯阙一动不动地坐在石桌前,居然在愣神!

    我被他公然无视,难免不悦,坐到他对面:“六哥在想什么?”

    “想什么?”他恍然回神,略作沉吟说道,“在想皇上的冠礼,太皇太后已订下冠礼吉期在六月十九日辰时。”

    夏斯阙平素比我还不把礼法看在眼里,我自然不相信他这套随意拈来的鬼话,干脆扯扯嘴角,表示不信。

    片刻,汤饼奉茶。夏斯阙望着亭前溪流出神,乍看上去仿佛赏景赏得痴了。

    我皱眉,挥退汤饼,亲手舀茶,在他面前的竹杯里斟满茶水。他还是一动不动,仿佛被人摄去了心魂。

    这绝不是夏斯阙该有的神情!我挑眉,故意扬高手中的长柄斗勺,任滚烫的茶水溅出,两滴水刚好溅在了他的手背上。

    夏斯阙被烫,“嘶”一声,终于回神。

    我语气如凝冰一般:“你又在想什么?”

    夏斯阙已端起的茶杯突然停住,热气氤氲,让我看不清楚他的眉目,只听他徐徐说道:“臣听闻,皇上的冠礼,由穆亲王亲自主持。”

    “穆亲王为皇叔祖,年高德劭,是再恰当不过的人选。”

    夏斯阙放下茶杯,颔首道:“甚好。”

    “难为六哥把朕的冠礼看得如此之重!”我语带戏谑,他虚张声势地笑了笑,故意扭头避开我的视线。

第21章 帝师() 
夏斯阙提到冠礼,我突然想起一事。

    “冠礼之后就是帝后大婚,依例该大赦天下、封赏朝臣。六哥的郡王爵,还是先帝在时册封的,不如借着这个由头,晋为嘉亲王。一者母后定然欢欣,再者也让夏斯土和夏斯城那两个多少有些指望,此外你也可多得些王俸。”

    夏斯土和夏斯城,便是先帝长子、次子,大夏历来奉行子以母贵,皇子能否继承帝位、封爵高低、采邑多寡,端看生母出身高低贵贱。夏斯土和夏斯城虽是我们的兄长,可因系先帝嫔御所出,无论是晋封还是朝班位次,都在夏斯阙之后。

    夏斯阙兴致缺缺:“这一次就算了吧。”

    “为何算了?”

    “就让那两位没指望,急死他们!”他眨眼坏笑,半真半假道,“再说亲王朝服实在难看,穿上活像一颗紫皮葡桃!”这种话,只有他嘉郡王说得出来!

    我佯怒瞪他,却忍不住笑了,端起茶盏望着雪色浮沫,正欲说话,远远的就望见山道间迤逦行来的一道熟悉的身影,我不由自主起身跟上——西市初遇后,没想到在这东陵山上,我能再次遇上她。

    汤圆曾说她闺名唤做什么来着?我稍一思索,便点头莞尔一笑,纫秋!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蘭以为佩。

    想到这名字的同时,我已起身跟上。夏斯阙犹自在我身后叫道:“十弟”我摆手,示意他休来聒噪。

    这妮子穿着月白色的曲裾布裙,勾勒得腰身愈显纤细。头戴雪色风帽,将发丝尽数包裹在风帽的边檐里。好在这一回她身边少了那个只会骂“登徒子”的小丫头,换了一老妪随行,想来应是家中仆侍。

    山道间她在前面踽踽而行,我在后面蹑踪潜行。这条路蜿蜒伸向后山,一路行来游人渐少,山中风景尤为蔚然秀丽。然而纫秋主仆始终目不斜视,其意似不在游山。

    深山古寺隐于苍翠山林之中,悠扬的晨钟暮鼓声随风传来。风过,枝叶婆娑,如海浪涛涛。林中鸟雀百啭千啼,山道上渐行渐近的嘚嘚驴蹄之音

    我望见她腰上裙带随风飘起,不由呼吸一滞,我加快脚步,恨不得亲手解了那裙带,将她拥入怀中一生一世。

    我突然觉得很好笑,这一闪而过的念头若是被李太傅知道了,这老翁怕是要跑去太庙自刎来向列祖列宗告罪!

    ——我自十岁起拜辅国公李休远为帝师太傅,研习经史。李太傅学贯天人,在朝野儒林心中有如泰山北斗,只可惜禀性过于端重耿介,对我极其严厉。

    我至今还记得我曾痴迷棋道以致误了学业,李太傅于某日午后怒闯北阁殿,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掀翻棋盘、笞打陪我下棋的鹿脯,自己却对着先帝陵寝方向跪叩谢罪,直闹到我表示错了才肯罢休。

    那天之后,太傅对我有过一番长谈。他说,我生而为帝,这似乎是上天对我格外厚待,然而当我被抱上御座的一刻,也就意味着我这一生将被束缚在其上。

    我至今还记得当时太傅眼中的悲悯。

    “天家无私事,天子无私好。陛下但有偏私,以致玩物丧志,都将置社稷于万劫不复!御人之术同于此理,前朝百官,陛下可以任用但不可私交,待陛下大婚之后,后宫妃嫔陛下可以召幸但不可专宠,如此方可避免嬖宠之患。请陛下切记!切记!”

    李休远说到激动处,花白胡须随着嘴唇的翕动而颤抖,我当时还不懂他话中深意,可心下明白,他是为我好。

    自此以后,我便不敢再去着意喜欢任何东西。飞雪射猎、斗鸡走狗,我虽玩得不错,不过都是一时之兴,兴尽即弃;珍玩好器、堆绣纹锦,我虽喜其华美,却也只当做身外之物,不甚珍惜。

    我失神再回神时,纫秋早已消失无踪。我正自迟疑着是否去追的时候,突然就走不动了。

    我只道是袍服被枝桠勾住,用力牵扯的同时还忍不住腹诽夏斯阙带来的步仙袍。人走过去,及地的袍裾还要在后面拖过三步开外的地方,既费银钱,穿着也不方便,以后一定要废止了阿堵物!

    我顺手扯扯衣裾,又拂一拂后摆,继续走还是走不动!我惊怒转头,只见夏斯阙正用力拽住步仙袍的后襟。他活得不耐烦了?有几个胆子,竟敢扯我的衣服!

    “放”下一个“肆”字还未来得及出口,就被捂住了嘴。我倏然瞪大双眼,这厮怎么敢——掩、住、了、我、的、嘴!

    他疯了么?

    我恶狠狠瞪他:夏斯阙,放开你的爪子!你竟敢冒犯君威!

    夏斯阙掩在我嘴上的手微微颤抖,脸色吓得煞白——我怀疑他自出生到现在可曾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候。

    “十弟,事急!恕过!”言讫他右手掩住我嘴,左手攥着我的袍带,一同滑下山道。

    山道紧依东陵山而辟,随山势铺展此时山道外侧刚好是一道缓坡,坡下便是万年寒潭,浑如冰鉴。

    我们直滑到寒潭前才堪堪止住。此刻不知是因寒气砭肤,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毛发森竖。

    脑中噼啪作响,我看着挟持我的人一语不发。嘉郡王夏斯阙,先帝第六子,淳贤贵妃所出,据说他是在我降生前,距离皇位最近的那个人

    汤圆汤饼几乎在变故陡起的瞬间就飞奔过来,但是在看清楚夏斯阙摆开的架势后,忙停住脚步,不敢冒然行动。

    汤饼额上冒汗,汤圆才刚张嘴要说话,却被夏斯阙一记眼刀飞去,示意噤声。

    这时极突兀的响起一声驴叫,夏斯阙打了个哆嗦,眼神楚楚可怜示意我望向山路。

    随着驴蹄的“卜卜”声渐行渐近,一人一驴悠闲独行,驴上老者,不过瘦削了些,仪容飘逸了些,有甚稀奇!

    然而夏斯阙却在此时用眼神问我:这下你明白了吧?!

    我挑眉,很是不以为然:一头驴而已,也值得大惊小怪!

    夏斯阙整个人都要凌乱了。

    我见他的焦急不似作伪,难得耐心再次打量那山间骑驴一老翁。我心下好奇,究竟是何许人也,能把夏斯阙吓成这副德性!

第22章 同根() 
黑色毛驴昂然前行,驴上老丈头戴白色接篱帽,身着竹色交领广袖长袍,飘然洒脱仙风道骨。

    我见了不由大大地翻了个白眼,怎的这些世外隐者,都喜欢骑头憨驴出来招摇过市?似乎只有如此,才能凸显自己的逸然脱俗。

    这时候一人一驴已行至我刚刚站过的地方,老者恰在此时瞥一眼下面的寒潭,我看见他瘦削的脸孔上爬满皱纹,眉心因时常紧蹙早形成了“川”字形,两道长眉之下是一双精光聚凝的细长眼睛,颌下胡须白多黑稀,却挺直如钢针,一如其人古直耿介、宁折不曲的性格。

    我慢慢张大了嘴巴,这时才发觉夏斯阙早放开我躲到角落去了,我下意识抬起双手紧紧掩在嘴上,唯恐发出一点声音。

    到这个时候,我若还认不出这人是谁,就可以一脚把夏斯阙踹进背后的寒潭里了!

    当朝正一品太傅、世袭辅国公,当然也是我的帝师——李休远。

    我不过是溜出宫来,游个小山喝个小酒而已,竟会碰上李太傅!我简直比夏斯阙还要凌乱了。

    因出任帝师之故,李太傅得以行走内廷。我时常听内侍们私下闲话,提到太傅时总用“鲤鱼骨”代称。只因其人过于骨鲠,以致朝中同僚只有敬而远之——我很羡慕太傅的那些同僚,他们至少还有“远之”的机会,我想远都远不了!

    我初随太傅读经史时,年岁还小,又自恃皇祖母疼宠,难免耍弄些精致的淘气。面对太傅的斥责,我不以为然,不过是跑去御沟摸鱼,偷偷往小内侍的帽子里撒尿,我是天子,这天下都是我的!我为何就不能为所欲为?

    可惜太傅才不管我是天子还是天孙,只要我敢胡闹,他就敢严加惩戒。初时皇祖母还知出面护我,可太傅据理力陈,毫不避讳地直言,骄纵皇帝就是置社稷于不顾。

    太皇太后感佩而叹:“辅国公不愧为三朝元老,一世忠臣!”就此丢过不管,只可怜我被太傅严加管教,行止坐卧都再不敢随心所欲。

    李休远,应是这世上唯一令我真心畏服的人。

    驴蹄的嘚哒声逐渐远去,我放下手,长舒了一口气。夏斯阙摇摇晃晃站起身,自袖中摸出一方浅紫刺绣蝶穿芍药的绡帕,一边揩汗一边向我走来。

    汤圆汤饼不约而同挡在我身前。

    夏斯阙忙深深一揖,低声道:“皇上,臣适才事急从权,请皇上恕罪。”

    我负手而立,双眼眯起紧盯住夏斯阙:“朕记得六哥封东都牧、离京赴洛时,年岁不过十六,如今已过了六年时间,太傅形貌早不复当初,怎的六哥竟可一眼认出?”

    夏斯阙微怔了下,旋即苦笑了声:“十弟这多思多疑的性情,真是越来越像父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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