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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离执去妄
“玉英该庆幸自己伤了两月。”灯笼铺的老头仍旧一副瘦弱的模样，晃着手拿了大红的灯笼，沿着一条黑乎乎的小路走过来，口里低声念着，“流言四起，她那不依不饶的性子，非得要追着那些死鬼满街跑了。”
的确，两月来，冥界之中谣言顿起。
孟婆惊讶地嚷了好长时日了，因她不能离开奈何桥旁，看不了热闹，所以终日只能抓住飘过来的孤魂野鬼打听新鲜事，今日，她一眼看见老头从远处晃悠悠地走过来，立即便去招呼他，“你可听见上边还有什么事？”
最近奈何桥边冷清得多了，汤也没卖出去几碗，足可见人世没什么大宅大祸，冥界这里一派祥和，堪称六道之福……但惟独两月前那件可怕事成了谈资。
孟婆见着老头默默摇头，急着凑过去问，“你说什么人能召唤出玄武呢？还有三恶道的厉鬼……十殿阎罗也不能轻易放出啊，而且，我看见了那股力量牵引而出的方向，施法之人一定十分清楚冥界缺口，甚至他很明显知道缺口外边……通向的就是苍穹殿。”
老头还只是嘿嘿笑，很是平和地应着，“自然自然。”
孟婆想了两月，只想出这点细枝末节来必然不可能，尤其是看到自己故意制造出的神秘气氛一点也不吸引鬼，太过挫败，她无奈之下只好又压低声音，环顾四周，见没有什么鬼卒来往巡逻，也没有什么好事的厉鬼出来挑拨，这才放了心，又说道，“轮回殿那边上上下下管事的人都在封锁消息，你没听到么？据说，若是还有鬼敢在街上胡言乱语，立即便要被扔去拔舌，这分明是欲盖弥彰，玄武现世绝不普通，三恶道的鬼力也绝不是谁都能召唤出去的，你说……会不会是昆仑墟下的封印出问题了？吾主和天尊皆已神隐，还能有如此力量的，无非是蚩尤一族……”
灯笼铺的老头眼睛一转，笑声大了，只摇头说道，“不可能，你这婆子想得差了，你只看你这罐子里还剩了多少汤，就能知道是不是蚩尤魔族出了问题。”
这话说得在理，若是远古封印有了问题，导致魔族有能力震开结界，强行掠夺冥界鬼力，这理由并不是不可能，但被否定的原因是……根本没有多少鬼来到冥界投胎，这些日子以来，过奈何桥的鬼数遵循的是正常比例。
魔族蚩尤的事情那是极早时候的积怨了，无异于眼下最大的历史遗留问题，历史遗留的问题往往只能拖，只能耗，因为它之所以能成为问题，往往因为现在的人没那个能力斩草除根，所以只能实行强行镇压或是怀柔招安，对于昆仑墟下的蚩尤封印，各界奉行的无疑是前者。
所以，这么深的积怨，千百万年积累下的，若是蚩尤一族现世，恐怕六界立时就要血流成河，如今早就改天换地，魔族更不可能将三恶道的厉鬼之力归还。
那她这孟婆汤也早该抢光了才对，不，是她这孟婆还在不在，都是另一回事了。
显然这个猜测若被直接否决了，孟婆实在是想不透，她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却又想不清楚，抬眼看见老头自顾自地拿着大红灯笼，也不说话。孟婆觉得无趣，随口说了句，“我在这桥头万年了，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总觉得有些事不对劲，三百年前那场大战一定留下了什么，只是咱们现在见不着罢了，哪一日爆发出来谁也抵挡不了。”
神鬼之力当年都耗得差不多了，连魔族都只靠一方远古的封印撑着，你说若真出了事，还能如何？
老头却看不出半点担忧的神色，只看着自己手下灯笼的光亮，他心下暗暗感应，半晌叹了句，“生者必有尽，但有人因贪恋爱欲，竟想使生者无穷……魇自心生，醒者却难自醒，是非执着又何苦……这劫无需再算日子，怕是早已迫在眉睫了。”
“什么劫？”孟婆不懂这个卖灯笼的老头怎么突然打起佛语，一时又有鬼魄哀戚戚地飘过来，她忙于正职再没顾上细听，顺嘴问着。
“三百年前因情生劫，三百年后已非情劫，只剩一字。”老头挑着灯笼慢慢走远，同样也只剩一字，“妄。”
只此一语，浩浩荡荡却能透过重重地脉。
昆仑山巅有人猛地睁开双眼，墨衣黑发，同光轻蔑地勾了唇角道，“何解？”
声音幽然而入，荡过幽幽黄泉水，老头笑了笑吹熄手中的灯笼，仰首看向茫茫永夜之境，宏远道，“离执去妄。”
同光手掌按在颈后，身体上横亘裂开的巨大伤口终于愈合，他极艰难的想要再将这一副肉身恢复如常，忽然听见这四字传声而至，随即哈哈大笑，摇头道，“老头，青华帝君若能离执去妄，早没有种种前因了。”
没想到这一次地底的声音却格外清晰，老头叹了口气接道，“不，我所言并不指青华帝君之事，三百年前因情生劫，三百年后已非情劫，这个妄字，是你。”
同光瞬间变了脸色。
而恰是此刻，昆仑山百年寂寞，如今山上山下倒不少奇事。
草木之后簌簌而动，一只小白狐委屈地跑过去，蓦地变了人身，孩童模样，正是被玉英呵斥着骂出来的阿白，他伸手去拉开了沙棠树，这树同人间的棠梨树很相似，结出暗红色的果子，却没有核。
小狐狸顺势冲过来的时候带得那树一阵摇晃，落下了不少沙棠，如今变作了人身，他就跑去捡了一把，低身钻进了树后。
那里竟有人，见他回来了，赶忙回身问了句，“这是什么地方了？”
阿白抬首抹了抹眼泪，往山巅上望，“马上便到苍穹殿了，你最多再行三日。”
靠着沙棠树的人一听，终于高兴了些，嚼着他抓过来的沙棠，上下看看，却也无奈，“这东西似乎不太好吃，看着普通，但含着它却能辟水，我听你的话，把它放在嘴里，一路潜水而上，竟然也没淹死……看来这真的是座仙山！”
说着这人就要跪在地上叩头长拜，阿白好心地嘟囔了句，“山神陆吾早就隐遁了，地仙也只剩了一个，你拜他也没用，他不肯送你去苍穹殿的。”
那人穿了身颜色艳丽的衣裳，心里想着阿白说得很对，立时瞬间气鼓鼓地骂道，“那白胡子的老头也真真小气！难怪他修行这么久只是个地仙！”说完了，这人看见小狐狸脸上竟还挂着眼泪，只得将这小东西抱起来，像抱个漂亮的小仙童一般捏捏脸，问他，“怎么了？阿白，谁欺负你了？”
“娘亲骂了阿白……娘亲生气了。”
“你不是说你娘是个得道的散仙么，仙人怎么可以胡乱发脾气！”
这两件事明明没有关联，但质问的人凛然一副正义嘴脸，且喜好打抱不平。
阿白呜咽着甚是可怜，惹得穿了花衣裳的人也将他抱得紧了，不住安慰道，“好了好了，阿白你先别哭。”说完犹豫了一下，那人想了想，又解下了一条束发带子，给他系在白胖的手腕上，“来来，多好看，颜色很艳呢，是我一直喜欢的样式，你不是最喜欢玩这个？”
阿白揪着带子满脸委屈，玩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说道，“花衣裳，娘亲不要我了，以前我都能感应弱水符感应到她，但现在我只能觉出弱水符还在苍穹殿里，河水没有逆流，可是……不是娘亲的感应了，她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找不到娘亲了……”
花衣裳的人想了又想才道，“你说过，不是这仙山上有神仙，而是因为弱水符牵制了水流的力量？”
孩子红着眼睛点头，“是的，那是用阴气困住水中力量的符咒，是娘亲的师傅不想让娘亲下山去，所以想出的办法。”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蛮横的师傅？那若是你娘亲执意下山，河水逆流，结果呢……”
“弱水极远处的源头入海，定会四海皆乱，谁都别想好过。”
日光偏移，眼看着快要到了午后，小狐狸陪着自己的朋友在树下歇脚，偏偏这朋友极是不管不顾，有什么便要问什么，缠着他又说道，“那你娘亲如今既然能离开，肯定还是有解法的。”
“有是有，有一次雨夜，我无意中听到的，同光师傅威胁娘亲说，弱水符是阴气凝的，若想破，便要至阳的活人血肉之躯来对抵，除非我娘能寻到一个痴傻的活人替她生受，还需那人要心甘情愿才行。”
“是么，你们这些仙人啊，小灵兽啊，妖啊，我可真是理解不了，你娘和她师傅有什么瓜葛，值得那什么……什么同光费尽心机？还有，你既然叫她娘，那你总该有个爹爹吧？”
阿白乖乖地点头。
它修成了妖，却是个年纪尚小的妖，若再修行下去有机缘得道，或许也能成为散仙，但如今的小狐狸心思还很简单，他心里只觉爹爹好，便开口说着，“我爹爹是个很好看的人。”
“你还和我说同光师傅也是个绝色的人物呢，我看你是没见过外边的世界，见谁都觉得好看吧……”
两人面前堆了一大捧沙棠，可吃可玩，还能辟水，这无疑是个好东西，花衣裳的人和阿白轮流伸手去摸一颗果子来嚼，准备歇足了再上路爬山。
本来话题都已经被闪了过去，阿白却顿悟，忽然瞪大了眼睛看着对面的人，他愣愣地过了好半天才说了一句，“娘……娘亲既然能跑掉……也就是……那弱水符已经离开娘亲了！”
他对首贪吃的人还没明白，嗯了一句继续抓果子，阿白却忽然僵住了手，只一瞬间，眼眶里隐隐又吓出了泪光，那后知后觉的人甚是不满，推他一把问道，“喂，你别见我像是见了鬼，你把我从水里咬着拖出来的时候，还只是个小狐狸呢，我都不怕你，你……怎么了？阿白？”
小狐狸真的吓坏了，转身就推开了草木要跑出去，身后的人拉住他，一时全然不懂地问，“急什么？”
阿白指着山巅之上的苍穹殿当真快哭了，心急如焚道，“这山上能心甘情愿替我娘亲留下的人，只有爹爹。当年阿白只是个小狐狸……夜晚在弱水旁休憩，偶然看到同光师傅独自在月下施法，那弱水符……是万万不能放在凡人身上的！最多三日，凡人阳气耗尽，即刻而亡！”
这话让咬着果子的人一时没有理顺，她想了又想又扯住他，“等等！”
“不……你不明白，眼下娘亲负气出走，只剩我爹爹困在苍穹殿里，他是个凡人！他一定会被那咒害死的！”
沙棠果哗啦掉在了地上，赶巧咬了一半，树下站着的姑娘愕然停了动作，半晌只问，“凡人……那他是不是……穿了一身青衣？”
阿白点头，“我爹爹名唤青华，娘亲就喜欢叫他疯子。”
三日，这三日之间还要发生多少事？
树下衣着鲜艳的姑娘再不敢去想，她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岌岌可危，冲口而出，“阿白，我与你同去。”
子夜阴气愈甚。
这种光景昆仑山上也已经漆黑一片，殿前的红灯笼摇摇欲坠，挣扎了两下，最终还是烧尽了。
青华看着手臂上那道反反复复被刮开的伤口，一直坐到天黑，再到如今，四下更添了凉，而他一动未动，只这般坐在石桌旁。
直到身后有人问他，“我以为你会去追玉英，别告诉我你是因为替她受了这道弱水才不敢妄动的，你前生可什么都不在乎，如今也不该在乎这一道符咒，就算四海皆乱的话……与你何干？”
难道说你今生竟有菩萨心肠，悲悯苍生？
说话的人从头到脚蒙了黑纱，只露出一双眼睛，在黑漆漆的夜色里如诡似魅，声调却轻蔑至极。
青华只转过身看了看来者的模样，竟还笑着说了句，“你为什么这副打扮？活像人世里的寡妇。”
同光一愣，他没想过青华说的玩笑话如此之冷，也不太能接受他现在这么冷静的心态，于是一时端不住口气，坐在他对首道，“顾左右而言他？你不用掩饰了，我只送你活该二字，你跳下去之前我便同你说过，要想好值不值得。”
青华叹了口气，“不值得的是她。魑魅出现的那一晚，英英救了我，那一日我便同她说过，三百年的修为，为了我放弃真的不值得，如今，我真的没想到她竟陪我跳了下去，我唯一悔得便是……她怎么就这么傻呢……”
一桌之隔便是一张极近妖孽的脸面，同光颇是不屑，他不想看青华这副表情，拉紧了裹住自己的黑纱冷笑道，“你知不知道，弱水符下在玉英身上无碍，下在凡人身上，你的阳寿便只有三日了。这一次，玉英恨死了你，是要你死的。”
青华动了动嘴角，最终什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