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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在内柴炭库等着!今晚亥时之前若还见不到炭,就休怪我们没情面!”
两位丞说着一起拂袖而去,两个主簿紧步跟在后面,祝德实和臧齐也忙陪送出去。四人头也不回,各自上马,杂买丞娄辉抱怨道:“今天是怎么了?四处闹鬼,卢晨兄,你就去柴炭库等着,他们今晚若还不送去,就不必啰嗦了。我还得赶紧去兴国巷问鱼行的事!”两丞作别,各自驱驰而去。
“祝兄,怎么办?”臧齐有些惊惧。“事已至此,挨过去。”
蒋鱼头骑着驴才走进兴国巷,就见暮色中许多人吵吵嚷嚷,围在鱼行行首张赐的宅门前。走近一看,全是鱼商鱼贩。其中一个扭头见到他,立刻嚷道:“蒋鱼头来了!”其他鱼商听见,全都围了过来。
“蒋总管,有鱼了?”“生意已经白撂了一天了,再这么下去,我们只有跳河喂鱼了!”“不能这么耍弄我们啊!”“你说句话呀,究竟怎么一回事?”
蒋鱼头平素都是被这些鱼商鱼贩拥捧着,这时大家都眼中冒火、话语烧人,他哪里应对得过来?只能下了驴拽着,低着头尽力地躲。正在挤嚷闹腾,后面忽然响起一个声音:“闪开!莫挡路!”
大家回头一看,一马一驴,马上绿锦官服,是杂买丞娄辉,驴子上则是杂买务主簿回智。鱼商们赶紧让开一条道,两人驱驰而过,蒋鱼头忙也趁机跟了过去。他见宅门紧闭,忙丢下驴子,赶到门边,用力拍门:“阿尺!是我!快开门,赶紧去告诉老员外,杂买务娄大人来了!”
门打开一道缝,里面探出一个头,是门仆阿尺,见到是蒋鱼头,他才把门打开。这时娄辉已经下了马,蒋鱼头忙过去接过缰绳,恭声道:“大人请进!”娄辉并不看他,气哼哼进门去了。另一个仆人跑出来拴马和驴,蒋鱼头忙交给他,快步撵上娄辉、回智,进了院子。庭中有几个人也已急步迎了出来,当头是鱼行行首张赐,身后四个人是京城四大鱼商。“劳动大人亲自过来,不才之罪。”张赐躬身拜问。“知道就好!今天你们给宫里一共纳了不到二百尾鱼,连喂那几只御猫都不够,我都快被骂成条泥鳅了……”“让大人担过,实在不该,万死万死!不过这事来得突然,我们几个正在紧急商议……”“我不管你们商不商议,我只问你,明天能不能足数?!”“能,能!”
“好!莫要再耍弄我!”“不敢!不敢!”
娄辉哼了一声,带着主簿转身就走,张赐和四大鱼商忙一起送出门外,蒋鱼头也紧跟在后面。娄辉二人才走,门外那些鱼商又围过来嚷道:“行首!您得给我们一句踏实话啊!”
“大家莫急,都先回去。我们也一样焦急,正在商议……”张赐高声解释。
“都一整天了,这要商议到什么时候?”“是啊!你们都是大财主,坐得起,我们这些空一天就得饿一天!”张赐见说不通,赶紧和四大鱼商躲进门里,蒋鱼头稍一迟,后襟就被人扯住,他忙用力挣脱,钻进门去,门仆慌忙把门关死。“这一整天,你躲到哪里去了?”张赐转身怒问,目光冷劈向蒋鱼头。“我……”
魏猪倌急急忙忙去见行首魏铮。天黑后,他带着仆役将那几百头猪押到杀猪巷。今天猪数量不及平日十分之一,他只能照减下来,分给各家屠户。屠户们都是预交了钱的,量少这么多,自然都大不乐意,吵吵嚷嚷了半个多时辰。魏猪倌解释得喉咙都要着火,也没人听得进去,他只得瞅个空子,骑上驴子飞快逃开。
魏猪倌今年四十七岁,他原是蜀地盐矿上的矿工,因是行首魏铮的远房侄子,沾了些亲,才被带携到这汴京城。当年在盐矿,一年最多挣四五十贯。那时他想着若是一年能挣一百贯,那就是活在天上了。可是到了京城一看,一年百贯,在这里只是饿不死的穷汉。像他的叔父魏铮,为叔祖备了一口棺木就是一百贯,添了匹马也是一百贯,今春给妻妾各置了两套春服,每套也是一百多贯。而他,替叔父收猪,每个月八贯钱,一年也近百贯,但能值什么?一家五口,除去赁房钱,也只是每顿都能见荤而已。这还是沾了身在猪行的光。像羊肉,贵一些,一年便吃不上几顿。
到了这个年纪,他也没有多余念头,只想着安安稳稳把这差事做下去。一对儿女眼看要到婚配的年纪,好在已经分别和果行、鞋行的两个经纪定了亲,大家门户都差不多,于奁妆聘资上,私底下已经说好,互不为难。不过就算这样,一个至少也得五十贯,才勉强算像个人样。来京城二十多年,他一共也才积攒了八十贯钱,还少二十贯,一直在为这犯愁。
这种时候,偏偏遇上这样的事。一想到要见叔父,他就满心地怕。叔父虽然是猪行行首,却生得干干瘦瘦,为人又冷利刻薄,丝毫错都容不得。而且脾性越老越凶,连婶娘在他面前都不敢多言一个字。这事该怎么交代?
他来到叔父宅前,下了驴子,拴在门边,犹豫了半晌,才抬腿进门,看门的仆人见是他,小声问候了一句。在这宅里,谁都不敢高声。他点点头,小心走进去。宅子不宽,但很深,有七进院落。这时天已全黑,前庭黑漆漆没点灯,第二层院子正屋里才透出些灯光。他放轻脚步,穿过前堂,来到第二层庭院,扑鼻先闻到一股香气,肉香、油香、菜香,他不禁大大咽了口口水,今天遇到这事,忙乱得一直没顾上吃饭。
正屋里烧着几对高烛,很亮堂,那张黑漆大桌上摆了十几样菜,魏铮独自一人坐在桌前,两个小妾站在他身边静悄悄服侍着。
魏铮正夹了一筷子鹿脯放进嘴里,他一直爱独自慢慢进餐,虽已六十多岁,牙却坚牢,咬得嘎吱嘎吱响。
魏猪倌知道叔父吃饭时最恨有响动,便站在院子里不敢进去。“大辛吗?”叔父忽然高声问道。“叔父……是我。”他惊了一跳,黑暗中叔父怎么瞧见的?忙快步走到门边。
“这么大的事,不赶紧来报,瘟死在城外了?”“叔父,”他一愣,“您已经知道了?”“找两个人,把那个姓冯的瘟崽子给我绑来!”“冯宝?”
“还不快去!”“是!”
邱迁又赶到甕市子街横巷,楚三官躲在街边那棵大柳树下等他。邱迁看他那副轻滑样儿,又有些不放心:“你先等等,我去姐夫那里说一声。”
他骑驴先进巷子来到姐姐家,家里仍只有小茗一个人,其他人一个都没回来,什么信儿也没有。他叹了口气,找人要紧,只得信一回楚三官了。他回到巷口,叫楚三官一起进到旁边一间茶肆,茶肆主人和冯赛往来亲熟,邱迁也常和他打招呼,知道店主为人忠厚,便从袋里取出回家时写好的契书:“崔伯伯,我和这位楚三官人有桩交易,能否请你做个中人证见?”
崔店主一看楚三官,顿时露出犹疑,给邱迁递话:“什么交易?现今人心浮乱,买卖不好做,当心为上。”
“嗯,多谢崔伯伯提醒,不过这事已经说好了。”邱迁将契书递过去。“寻冯三郎?对啊,我也有几天没见到他了。他怎么了?不过,寻个人要二十贯?”崔店主连声问起来。“老崔,说那么多做什么?”楚三官不耐烦了,“你愿意就做,不愿做,我们找其他人去!”“崔伯伯,我有件极紧急的事要寻见三哥,等不得。”邱迁忙解释。“你当真想好了?”
“嗯。”“那我也不好多说了。”
邱迁和楚三官分别签了字,崔店主最后才皱着眉签了。邱迁收好契书,这才从驴子上取下两大袋铜钱,一共十六贯。其中六贯是去舅舅那里借的,他舅舅王百祥知道他素来沉稳规矩,不乱使钱,两家也时常互相周转银钱,没多问就取给了他。邱迁又回家谎称找见矾了,将那十贯钱也搬了出来。
“没有假钱吧?”楚三官把钱袋放到地上,欢喜打开查数。“放心。都是自家用的钱。”“你在这里等等,我把钱先放回去,然后再陪你去找冯宝。”一袋钱有三四十斤,楚三官费力拎起来,摇摇荡荡走进街对角自家的药铺。半晌,才拿了块麦糕边咬边晃了出来:“咱们先去桑家瓦子,他常日都在那里头混。”
冯赛一直在吴蒙别宅的对面守候着。他和崔豪时而在一处,时而分开,不过都躲在暗影里。站累了就靠墙坐一会儿。一直到后半夜,都没见人来。崔豪看着还成,他却疲乏之极,几次险些睡过去。这些年,他周旋于富商大贾之间,只靠言语吃饭,哪里受过这种累?但除了守在这里,他也再想不出找见妻女的其他办法。
难道是我们在这里被发觉了?应该不会。难道是送到吴蒙本宅去了?为防这一着,他已经让刘八和耿五去那边守着了。不过吴蒙应该不会这么没成算,敢把碧拂直接送到自己本宅里,更不必说邱菡母女三个。或者说,谭力本就没打算把邱菡母女送到吴蒙这里?但他和我无冤无仇,又比我富得多,若不是要陷害吴蒙,何必要绑架我妻女?难道绑架者不是谭力?除此之外,还会是谁?
他越想越乱,越来越没有头绪。
箱子盖忽然打开,那个猩猩一样的黑壮汉站在外面,俯身一把攥住邱菡的胳膊,把她抓了起来。随后将玲儿和珑儿也从藤箱里拎了出来,替她们母女解开了勒在嘴上的布条、绑住双手的绳索。柳碧拂已在屋里,绳索也已解开,正呆坐在床边。
邱菡赶忙一连声地问和求:“你们想做什么?你们要抓,就抓我,把我两个女儿放回去!”
那黑大汉却像是没听见,只漠然看了一眼,拎起那个大藤箱走出门去,从外面将门锁上了。两个女儿忙扑到邱菡的怀里,邱菡搂紧女儿,四处一看,身在一间小屋,四周墙上糊着白纸,靠里一张大木床。此外,屋中只有一张圆桌、四个绣墩。桌上一套红瓷茶具,点着一盏油灯。器物床褥看着都精贵,只是屋里有些憋闷,让人气窒。
刚才她们母女在那个场院没能逃成,又被绑起来丢进大藤箱里,搬上了车,一路晃荡来到这里。不知道那些人究竟想做什么,她一阵慌怕,又看了一眼柳碧拂,柳碧拂仍是那副全然听命的清冷样儿。邱菡想起刚才在炭院里丢下她不管,心里一阵不自在。
柳碧拂碰到她的目光,轻轻站了起来,轻声道:“姐姐,坐一坐吧。”
第81章 开封府 暗室 瓦子(。com)
未有危人之亲,而人不危其亲者也;害人之身,而人不害其身者也。
——司马光
“你是冯赛?”“是。”
“你得跟我去开封府衙,有官司。这是传票。”“什么官司?”
“去了就知。”“能否容在下进去换件衣裳?”“推官大人严命,即刻就得去。”
冯赛昨晚在吴蒙别宅外面蹲守一整夜,弄得一脸灰、满身土,这些年他从来没这么邋遢不整过。清早赶回家来看,却见这个公差守在门外,听他这么说,只得重新上马。仆人阿山夫妇和阿娴、小茗听到声音,一起跑了出来,都一脸惊惶。
“她们可回来了?”冯赛忙问。“没有。三相公也没见人。”阿山苦着脸。“你们看好家。”
“快走!”那个公差也上了马。冯赛只得随着他快马向内城赶去。这个公差骑了马,看来事情真的紧急。
但会是什么官司?难道是炭的事?臧齐昨晚并没把炭运到宫里?话已经说明,他应该不敢啊。冯赛暗暗懊悔,昨天该看着他把炭运过去。
昨晚蹲守在吴蒙别宅那里,一个人影都没见到。天刚亮,崔豪另去寻了三个会拳脚枪棒的力夫朋友,分别挑个挑子,装作卖菜蔬、果子的,在那里继续监守。他们几个回去睡觉。冯赛又疲又困又焦闷,看来是自己估计错了,邱菡母女和碧拂是否被谭力劫走、是否会送到吴蒙别宅,都成了疑问。这里不知又摊上什么官司,祸事连连,这是怎么了?
他心里焦苦无比,跟着那公差由梁门进到内城,向南沿太平兴国大街奔到开封府衙。府衙分左右厅,他们赶到左厅,门吏见到他们两个,远远就叫道:“快些!推官大人已经催了几道了!”冯赛忙跳下马,将马拴在街边马柱上,跟着那公差急步进门,穿过庭院走向公堂。
这里冯赛来过许多次,早已熟稔。公堂高阔巍然,自五代沿用至今,已近二百年,虽然修缮过许多回,看着却仍十分古旧。顶瓦是新换的,墙砖泥灰却布满雨痕苔迹,椽梁也已有些朽裂,布满蛀洞。太阳才升起,只斜照到门里一小块地,公堂内有些郁暗。二百年是非曲直,似乎化作一股肃然之气,渗满每一砖、每一椽,除了皇城,全天下恐怕就属这座高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