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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啊!”楚澜忽然惨叫一声。“走!”蒋净喊道。
老何正在惊惶无措,房门忽然打开,一个女子从里面急步奔了出来,是蓝氏。蓝氏看到老何,吃了一惊,但随即急步擦过老何,向外奔去。老何愣了一下,忙向屋里望去,一眼瞅见楚澜躺在地上,满脸是血,胸前插着一柄短刀,刀刃尽没,只剩刀柄在外。
老何吓得倒退了两步,这时,蒋净背着个包袱奔了出来,见到他,一掌便劈了过来。老何脖颈上一阵剧痛,随即昏倒在地上。
等他醒来,发觉自己躺在西院的廊下,院里挤满了人,擎灯举火,叫叫嚷嚷。几个人忙围过来,争着问他事情。他越加发蒙,根本不知道该答谁,不过从那些问话中,他听出来——楚澜被杀死,蒋净失踪,楚澜的妻子蓝氏也不见了。
第138章 剃头 下船(。com)
可从而从之,不可从则止。
——《武经总要》
蒋冲用杆棒挑着包袱,走到汴河北街最东头,折向北,离开了汴京。
他从小食店出来时,斜对面茶肆那个盯看自己的人,果然远远跟在了后面。行了半里路,蒋冲装作解手,钻进路边的林子,偷眼往后一瞧,那人仍跟在后面,他头上的范阳笠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半张脸,牵着头驴子,却不骑。蒋冲装作没发觉,解过手,背着包袱径自赶路。
一直走到太阳高照、近午时分,赶了二十多里路,到了一个集镇。蒋冲进到路边一间茶肆,要了碗茶,坐下来喝茶歇息。偷眼一看,后面那人也拴了驴,走进镇头上一家酒肆,坐在凉棚下,也要了碗茶。他侧坐着,透过笠檐,不时偷瞄一眼蒋冲。
蒋冲仍装作没见,就着茶水吃了两个饼,歇好后便继续上路。走了几里地,他坐到路边一棵大树下歇息,趁机回头偷瞧,那人却再没跟来。看来是相信蒋冲真的回乡了。
蒋冲却不敢大意,歇了片刻,又继续赶路。路上又偷偷回看了两次,那人真的没再跟来。快傍晚时,才赶到那座小寺,名叫清水寺。小寺很萧条,只有个老和尚带着个小徒弟。蒋冲照上次的数目,拿出三十文香钱给了那小和尚,小和尚仍安排他在自己那间小破禅房住下。小和尚常日寂寞,爱说话,上回和蒋冲聊到深夜。这回又凑过来问东问西,蒋冲只得随口支吾着。吃过斋饭后,说累了,便早早回房,躺到床上反复合计。眼下一件事再不用疑心——堂兄一定是被这些人陷害的。不知道堂兄惹到了什么人,看来一定不是寻常人物。仅为了撵走我,先是两个人劫杀,今天又一个人跟踪,不知道还有多少帮手?我孤身一个异乡人,跟这些人斗?想到此,他又有些怕了。但随即,他心底又蹿出一股犟火:在家乡时,你不是常抱怨憋屈,眼馋堂兄,想出来闯荡闯荡,干他几桩大事,才不枉为一条汉子。眼前这不就是一桩大事?怎么?真遇了大事,怕了?
心里几番交战,他又定下心志,难得出来一趟,若这么缩着头颈回去,自家都要怨骂死自家。好歹该试一试、争一争。只是要十分当心,莫被那些人察觉。但那些人已经见过我,怎么才能瞒过他们的眼?
他嗑着牙齿,正用力盘算着,窗外佛堂那边忽然响起木鱼声和念经声,扰人分神。他有些烦躁,不由得低声骂了句。刚骂完,忽然想到一个主意,忙爬起身子,开门出去,快步走进那间小佛堂。老和尚带着小和尚,正趺坐在蒲团上,敲木鱼,念晚课。
他等不得,走过去唤道:“长老!”连唤了三声,老和尚才停下来:“施主何事?”“长老,我想求您一件事。”
“请说。”“您能不能帮我把头剃了?”“哦?施主是……”
“我这头皮痒得厉害,瞧过大夫,说是生了疮,开了一副药膏,得剃掉头发才能抹药。”
“全都剃掉?”“嗯。求长老发慈悲救救我。”蒋冲边说边用力抓挠头皮。老和尚略迟疑了一下,随即吩咐小和尚取来剃刀,让蒋冲坐到凳子上,替他把头发全都剃掉了。
“没见疮啊。”小和尚端着油灯在一旁照着。“那大夫说是内疮。若不然,也不用剃光头发。”老小两个和尚都有些生疑,蒋冲却装作无事,谢过老和尚,摸着自己的光头,回屋歇息去了。等小和尚念完晚课回来后,他又低声和小和尚商议。“小师父,你有没有多余的僧衣?”“有倒是有,我师兄见佛门不如道门得势,去年跑去当道士,留下了一套僧衣,不过……”“我这套衣裳还是新崭崭的,拿来跟你换?”“施主这是?”“你别多问,不过你放心,我不是去作恶。”“我师父若知道了……”
“就莫让他知道。我的衣服你也藏起来,拿到解库典当,至少也值三百文钱。”
“嗯……那好。”
梁兴回到城里时,天已黄昏。据楚家仆人老何所言,蒋净全身染上怪疮,贫病濒死。楚澜将他接到自己家中,给他疗伤,更与他结为兄弟。蒋净却杀害楚澜,拐走义嫂蓝氏。不过,蒋净虽然可恨,但只是一个背恩忘义的凶徒,除此之外,似乎并没有其他更多可疑之处。然而,这样一个亡命之徒,昨天出现在汴河那只小客船中,却引出一连串杀局——有人设局杀他,有人遮掩他的命案,更有人为了灭口,去毒杀周边知情之人。
这个蒋净究竟藏了什么重大隐秘?难道是在逃亡途中惹出了什么更大的祸端?无论他惹了什么事,我与他连面都没见过,为何将我也牵连进来?设套引我进这杀局的,又是我两位好友,如今甄辉已经被毒蛇咬死,施有良又不知现在何处。
他顾不得疲乏,驱马向西城,先赶往了施有良家。刚进巷子,夜色昏蒙中,就见施有良的妻子曾氏和小女儿在门前张望,一见是他,曾氏忙迎到马前来问:“梁兄弟?你见你施大哥了吗?”
“我也正在寻他。”“啊?他去哪里了?都这会儿了,往常早就回家了。”“怕是被人扯去喝酒了。”梁兴忙随口安慰。“他那呆性子你不是不知道,除了你,谁会平白请他吃酒?”“嫂嫂莫焦急,我去别处找找看。”“若找见了,无论如何先给我捎个口信回来。”
“好。”梁兴拨转马头,出了巷子,街头店铺已次第点挂起灯笼。梁兴望着那些灯笼,心里却黑沉沉的。看来施有良若不是也遭了毒手,就是畏祸躲了起来。回想曾氏刚才的话,施有良性情的确有些呆拗。他虽然饱读兵书战策,人情世故上却有些不通,他瞧不上身边的大多数人,那些人更瞧不上他。这样一个拗人,只要有人顺着他意,有时反倒容易落入别人的套中。他又没有什么气力武功,更容易遭人毒手。
想到此,梁兴不由得望向四周。今天他一路都在留意,但始终没再发现什么人跟踪他。不过,幕后之人既然不放过甄辉和施有良,自然也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他们一定是在暗中谋划杀机。他想起《尉缭子》中那句:“形兵之极,至于无形﹔无形,则深间不能窥,智者不能谋。”眼下这些人正近于无形,难以捉摸。香染街的那住处暂时不能回去,得另寻一个住处。但转念一想,兵以静胜,敌不动,我何必动?他们今天一整天不敢动手,自然是对我有忌惮。我若也忌惮起来,你躲我,我躲你,两下里始终交不上手,这仗还怎么打?照孙子所言,“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至少我还能知己,不至于全输。
于是,他驱马向回,往东水门行去。快到香染街口时,昏茫中见一个人背着个箱子,慢沓沓走了过来。梁兴一眼认出来是翰林画待诏张择端。
去年三月有一天,张择端拿了卷画来到龙标班,寻见梁兴,说有事求他,说着展开了手里的那卷画。梁兴一看,竟是三月一日金明池争标图。图画左侧是天子的大龙舟和数十只小龙舟,右侧水中高高树立着一根标杆,杆顶挂着彩锦银碗,几十只船纷纷击鼓冲向标杆。最前一只船上,两个兵卒托起一名将官,那将官生得瘦鹰一般,伸长手臂,指尖眼看就要触到杆顶银碗,是御前班押班郭沉。相隔仅几尺远的第二只虎头船,船头立着一个人,抬脸急望向郭沉,满眼懊恨。梁兴一见那人,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那人正是梁兴自己。去年那场争标,龙标班惜败于御前班,银碗被对手抢走。
张择端这画,是奉天子御命,要如实描绘出那天盛况。由于当时争标太过激烈,张择端有两处没有看清,一处是一个士卒腰间勒帛的颜色,另一处是一个士卒颔下是否有胡须。
两个士卒都是龙标班的,因此张择端特地来向梁兴证实。梁兴听他这么一说,再仔细看那卷画,惊得说不出话,不敢相信世上有人记性竟能好到这个地步。他自己容貌神态不但像活的一般,而且头戴的幞头,身穿的锦袍、勒帛、靴子,全都一毫不差。再看其他,画中共有几百人,其他人梁兴认不得,但龙标班的二十个士卒,个个都逼真无比。张择端说的那两处其实再细微不过,哪怕仔细看,都未必能留意。张择端却将两处都空着,专门赶过来求证。
梁兴见张择端如此谨细,既惊又佩,忙跟他解释,那天龙标班士卒衣着全都完全相同,勒帛都是绯红色,而那另一个士卒并没有胡须。张择端听了却仍满脸疑惑,连声念叨:“似乎不是,似乎不是……”
梁兴只好将那两个士卒叫来,一问,更是惊了一跳。其中一个士卒满脸惶愧,说他的绯红勒帛那天早上忽然找不见了,只好另寻了一根紫色的蒙混;另一个士卒则笑着说,那天争标时,下巴上被溅到一坨黑泥……回想起那幅画,梁兴忙跳下马唤道:“张待诏!”“梁教头?”“张待诏,您这一向一直在这东水门外汴河湾写生?”“嗯。”
“昨天正午,张待诏在哪里?”“虹桥上。”
“太好了,有件事向张待诏请教,您还没有吃饭吧,咱们就近吃点东西?”
“哦……成。”梁兴请张择端走进旁边的查老儿杂燠店,要了荤素几样小菜、一角酒。对饮了几杯,才开口询问。
“昨天中午有只大客船在虹桥根,桅杆差点撞上虹桥——”“哦?梁教头也在查那只梅船?”“梅船?不,我要问的是它后面那只小客船。张待诏留意它没有?”“梁教头上的那只船?”
“哦?你见到我上那船了?”“嗯。不知梁教头要问什么?”“那船上的人,张待诏都记得吗?”
“我想想看——那只船上先有七个人,船主夫妇两个,三个船工,一个女杂役,一个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生得什么模样?”“他只在船头露了一面,穿着件青罗衫,不过一对丹凤眼极有神采。”“哦……”梁兴先以为是蒋净,看来不是,他又问,“张待诏刚才说先有七个人?”
“嗯。后来又有两个人,是梅船上的人,他们从梅船船尾跳到了那只小客船上。”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没到午时,梅船还泊在桥根下客,那只小客船也划了过去,泊在梅船后面。”
“那两个人是什么人?”“都穿着灰布衫,应该是船工,都是二十来岁……其中一个袖口露出一截紫锦……哦,这事忘记告诉左军巡使了。”“哦?这么说,那只小客船上就有九个人了?我上那船之前,有没有人下船?”梁兴顿时想起蒋净,蒋净当时穿的就是灰布旧衫。“没有。”
梁兴迅速回想,他上那只小客船,一共只见到七个人,蒋净、钟大眼夫妇、三个船工和那个年轻女仆妇。剩下两个人——丹凤眼男子和一个梅船船工,两人当时应该在隔壁的小舱里。隔着壁板杀死蒋净的,应该便是那两人之一。
他忙问:“张待诏还留意到什么没有?”
“没有了。后来梅船开始遇事,接着又冒出烟雾,我便没再留意那只小客船了……哦,对了,梁教头上那船之前,那个丹凤眼的男子打开小舱窗户,扔了样东西到河水里。”
“什么东西?”“一个红头萝卜。”
雷炮足足惊怔了一下午。上午,他和付九一起煮好饭,胡十将和几个铺兵才都起来,他们两个忙去打水,侍候着这些人洗过脸、吃完饭,两人这才坐在厨房灶边,一起吃起来。才刨了两口,他忽然听到前面有人唤自己,是胡十将。他低声怨骂道:“才喂足了食,这又撅他娘的腚!”不过,还是忙撂下碗筷,快步走到前院。
胡十将和一个雄壮男子站在院子里。那男子头戴紫罗巾,身穿紫䌷衫,是禁军步军司的春服。
胡十将说:“这位是步军虎翼营的杜虞候,有事问你。”“杜虞候?”雷炮一愣,忙弯腰拜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