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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婢女没答言,只笑了一下,转身便往里走,邢嫂在一旁瞅着直发愣。窦猴儿忙提着桶快步跟上。进了园门,左边是一大片池亭,右边种了许多花木,桃杏梨花都已谢了,一大树西府海棠刚结了苞,满枝嫩艳。那婢女绕过海棠,沿着石径,在前面轻盈盈走着。窦猴儿紧跟在后边,行到石径尽头,几株绿茏茏高柳后面,现出一座朱栏碧瓦的小楼。
“成了,给我吧。”那婢女忽然停足转身,朝窦猴儿又笑了一下,接过两只马桶,回头就走了。
窦猴儿待在原地,望着那婢女提着桶上了小楼侧边的楼梯,进到一间房门里,再看不见。小楼上也静悄悄,听不到一点声息。他不敢久留,只得转身回去。边走边回想那婢女两次朝他笑的模样,那笑容俏俏巧巧的,比起口技黄百舌的女儿黄鹂儿,竟另有一番可爱。
他在汴河虹桥那一带走卖花朵香药时,黄鹂儿曾买过他一支头花,两人讲价,他让了五文钱,黄鹂儿笑着道了声谢,那笑容像是一朵嫩黄蔷薇花,在清晨轻轻绽开了一般,见过那一回,却让他醉了许多天。他打问到黄鹂儿的名字,心里一直念着,若是能多攒些钱,娶到黄鹂儿,那比啥都美。
可这会儿,他却犹豫起来,若是两个女孩儿让我选,该选那个?左右为难了半晌,头顶忽然掉落一摊鸟粪,正掉到他鼻头上。他忙摘了片海棠叶擦净,连声骂着晦气。骂了几句,忽又笑起来,这才叫梦里厌吃霜蜂糖,醒来却舔苍蝇屎。
他走出后园,见邢嫂和两个仆妇蹲在井边的洗衣石臼旁,各拿着一根棒槌,在捶洗一堆毡褥。他忙去墙边取过一棒槌,蹲到邢嫂身边,从石臼里捞过一条毡褥,搭在臼沿儿上,也捶起来:“我也来出把力。”
“窦猴儿,你今天是吃了鼠药吃癫了?”邢嫂扭头睁大了眼望着他。“我就说实话吧。昨天您让我搬水缸,我忙着赶生意,就装作没听见。回去跟我娘说起这事,被我娘狠骂了一顿。她说你成日叨烦这些大嫂们,连这点力气都不愿出?今天她不许我做买卖,罚我专来帮大嫂们干些活儿,补补过。”
“稀罕,你竟有这么一位菩萨娘?把个油贼猴儿教成了善财童子。”三个妇人全都笑起来。
窦猴儿和她们说笑了一阵,慢慢将话头转了过来:“院里的梁红玉姐姐病还没好么?”
“好啥?姑娘们生病,一向请的是崇明门外的方太丞。那梁姐姐吃了方太丞的药却屁都不响一个,又换了东水门的梅大夫,至今还在吃药。”
“梁姐姐是去年才来院里的吧,我至今没见过呢。”
“可不是?她爹原是禁军里一个都指挥使,去年方腊起事,她爹误了战机,被斩杀了。家被抄没,她也被打入妓籍。那模样是千里挑一,我瞧着比对街剑舞坊死了的邓红玉还要俏两分,剑也使弄得好,那回禁军几个好手和她对练,一起围攻,都奈何不得她。”
“啧啧,功夫这么好,怎么就着了病呢。”
“她本是好人家的女儿,又不是自小在行院。来了这里,自然百般不顺意。但凡半途入妓籍的,哪个不先得大大病一场?”
“昨天我见一个年轻妇人上了她的楼,脸上似乎有片紫癍……”
“哦,那是来送药的。梅大夫医馆在东水门,离得远,就派了那妇人来。”
“对了,刚才那个绿衣服姐姐叫啥名儿?”“翠云。”
第157章 散伙 偶遇(。com)
斗而不勇,与无手同。
——《武经总要》
丁豆娘渐渐也没了气力。三百多家的孩童陆续被食儿魔掳走,直到二月初才渐渐歇止。云夫人召集到了其中一大半母亲,分到了三伙人中。丁豆娘这里添了五十多个妇人。原先只有九个人,她招呼起来都吃力,而今竟比做军头的丈夫人手还多,她越发失了方寸。她丈夫跟她一样,这一阵时时在外面奔走,甚而通夜不回家,夫妻两个难得见面,就算见了,丈夫也冷丧着脸,一个字都不愿意跟她多说。她怕丈夫又要吼骂阻挠,再不敢跟丈夫说自己这事。
她这一伙儿六十多个人,聚到杜氏的小茶肆里,挤都挤不下,凳子不够,两人坐一把,还有十来个只能倚在木栏上。商量起事情来,丁豆娘才一开口,便有几个人一起抢着说话,随后便会起争执,争嚷得几乎要把茶棚掀翻。或者一个妇人提起孩儿不知生死,大家便一起哭起来,一哭便止不住,引得左右邻舍和路人纷纷来围看。
丁豆娘实在受不得,只能大声喝止:“大伙儿都消停些吧!这么哭、这么闹能找回孩子吗?”
“那你说怎么办?”
“拼了命去寻!”“怎么寻?那食儿魔又不是凡人,来去一阵黑风,到哪儿找去?我那可怜的孩儿,只落下这只鞋子……”那个姓桑的船家娘子从怀里掏出一只小麻鞋,不由得落下泪来,其他妇人跟着又哭了起来。
“你们就情愿这么哭下去?”“那你说怎么办?”姓桑的船家娘子抹掉眼泪。“寻。”
“怎么寻?”“一条街、一条巷、一户人家、一户人家,去打问。”“这么就能找回我孩子?”“找不找得回,都去问,都去寻!”那些妇人都不再出声,眼里又悲又焦又不信。
“丁嫂说得对。”茶坊主妇杜氏站在丁嫂身旁,她音量比常日略提高了些,“比如咱们孩子生了病,一百个大夫都说治不好,难道咱们就不求医、不寻药了?咱们这么坐着哭,一定哭不回孩子来。若是不停到处打问,老天可怜,或者还能问出些信儿来。”
“是啊,凡事都得心诚,才能感动天神。妖魔再强狠,也敌不过神光慈照。”另一个年轻妇人也清声道。这妇人叫明慧娘,是个船工娘子,才二十出头,生得十分白净清秀。这些妇人中,除了杜氏,就算她还能沉得住气。
那些妇人听了,一大半都默默点头。丁豆娘忙把自己和杜氏、明慧娘商议的法子说了出来:“咱们一共六十七个人,城内外一共八厢,咱们就八个人一小伙儿,分别打问一厢。多出来三个,杜妹子就守在茶肆这里,有什么信儿,都先汇到这里来。慧娘妹子专管跟另两伙儿通声报信。我,还是四处走动照应。大家都别嫌累,挨门挨户去问,一条巷子都别落。只愿神佛能见到咱们的诚心,指条明路给咱们,让咱们找回孩子。”
众妇人再没异议,丁豆娘又把小伙儿分派好,大家各自去打问了。起先,每个人都有劲头,各自走街串巷,不停打问找寻。可寻了十来天,只问到一些神神鬼鬼、有风没影的传言,越听越让人心乱神怖。到二月底的时候,六十七个妇人,只剩下十来个。就这十来个,也都身心疲极,虽仍在走动打问,也只是为母之情,不肯真的断了念、死了心。
丁豆娘自己也一样,她原先最不肯服输,认定了的事,就算撞破了头也要冒着血再撞几下。可奔寻了这一个多月,她实在奔不动了。先还指望着云夫人和庄夫人那边,可那两处却也同样没一丝进展,人也散了大半。
到了二月底大聚的时候,丁豆娘这边只剩了杜氏、明慧娘,三个人先到茶肆碰头,见了面,只互相望望,点点头,都说不出话来,三人一起默默走到云夫人家。到了一看,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个仆妇候着。天气已渐转暖,门上厚帘已经取掉,门扇虚掩着。一个仆妇点头示意她们进去。丁豆娘推门朝里一看,屋里有些发暗,只有十来个人,都呆呆坐着。见她们三个进去,都只木然望一眼,神色都极惫倦。只有坐在正面主椅上的云夫人说了声:“丁嫂,只有你们三个?坐那边椅子吧。”声气也极虚弱。
丁豆娘三人走到左边那排乌木椅子的空位上,挨着坐下,左右一看,屋里还摆了十来把凳子,都空着。屋中间的那架方铜火炉还没有撤掉,不过已经不生火了,炉壁映着屋内暗影,尖角闪着寒硬亮光。
“只剩我们这些人了……”静了半晌,云夫人才慢慢启口。她换了件月白锦褙子、青罗裙,发髻上只插了支银钗,脸上仍施着淡粉,眉毛也细细描过,却掩不住满眼悲倦。她轻叹了口气,才又问,“大家还要寻下去吗?”
“怎么不寻?”坐在她右椅上的庄夫人陡然反问,声音极尖利。庄夫人仍穿着那件紫绫长袄,已经污皱不堪。鬓边散垂下几绺乱发,面色更是青黄枯暗。她尖声叫道:“十个月怀的胎,血淋淋生下来的骨肉,才寻了一个月就不寻了?这话是做娘的能说出口的?”她眼中迸出泪来,用手背两把擦掉,红着眼瞪着云夫人。
云夫人脸顿时涨红,但还是压住情绪,转头朝着大家问:“你们也都说一说。”
“找自然是想找,可找了这么多天,香也烧了,愿也许了,各样大小法事也做了几十场,那么些钱全花尽了,再怎么找啊?我只怕我那孩儿……”那个董嫂坐在云夫人近前,她再说不下去,低头哭起来,用紫绢旧衫的袖管不住拭着泪。
她一哭,那十几个妇人也跟着抽泣起来。
丁豆娘却流不出一滴泪,她心里早已乏极,连动动手指的气力似乎都没了,她深叹了一口气:“说啥想不想的?只要是做娘的,孩子一天没找见,这心就一天不会死。就算人老死了,命都没了,魂儿恐怕仍会强挣着,不肯去投胎,仍会到处飘荡,找自己的孩儿。”
她这一说,那些妇人哭得越发厉害了。“都别哭了!”庄夫人尖声叫起来,眼里泪水却早又涌出,牙齿咬得吱吱响,她一把抹掉泪水,狠狠道,“丁嫂说得对,这事有啥好商议的?除非不是亲娘!眼下只有两条道,一条是找,一条是不找。不找的赶紧走,要找的就留下。咱们再凑钱,再寻法师,把天下的佛寺、道观、神祠都拜遍、求遍!”
众人都被她的声气压住,止住哭,怔怔望着,却谁都答不出言。丁豆娘忍不住说:“这样恐怕没用。”“那怎么才有用?”庄夫人声音和目光一起冷利利射过来。“我也不知道。”丁豆娘见庄夫人目光里无数焦忧急痛翻涌,像两口油锅一般,她心里顿时涌起一阵同悲同怜,不由得放柔了声气,“已经一个多月了,至今没找见一丝踪影。这不是一天半天的事,咱们都是有家有口的人,一大半还要照管营生。我觉着,这往后,怕是只能细水长流,慢慢打听,慢慢寻。”
“慢慢寻?!你——”庄夫人尖声叫起来,正要嚷时,喉咙忽然哽住,双眼一翻,身子一仰,从椅子上瘫滑下去。
曾小羊在汴河两岸来回走了两圈,去打问那个姓盛的船工。他本想着“盛”这个姓难得听到,只要听过,人一般就会记得,可是问了许多船主、船工和两岸的牙人、店主,却都说没见过姓盛的船工。这汴河每天往来的船只太多,许多船工都是随船往来,就算上了岸,多半也只吃吃饭、买些杂用物事,闲常谁会通姓报名?
曾小羊原本兴冲冲的,一路问完后,顿时沮丧起来。梁兴那里倒还好说,毕竟自己不欠他什么,再说也没有偷懒,能问的人,都挨个问过来了。黄鹂儿那里就不好办了,自己话说得太满,这下该怎么交代?上回黄鹂儿朝那个卖香药花朵的窦猴儿笑,他正好瞧见,心里不痛快,黄鹂儿来跟他说话,他沉着脸不回声。黄鹂儿一恼,连着半个月都不睬他。
曾小羊是家里独子,虽说家里没多少余钱,却也没缺过吃穿。父母又宠他,养成了一副歪脾气,在外面虽不轻易发作,但心里从不跟谁服软。他和黄鹂儿自小住一条巷子,儿时常混在其他孩童里一起玩耍。他性子歪,黄鹂儿比他更歪,两人常常斗嘴甚至抓打。那时,他并没觉着黄鹂儿有什么好。长到十一二岁后,少年男女之间渐渐疏远起来,偶尔见了,也各自避开,他便难得想到黄鹂儿了。直到十五岁那年元夕,他和几个伙伴在巷口玩闹,用干枣肉、炭屑团捏成丸,穿上铁丝,点燃了,挥舞追逐,叫“火杨梅”。他正舞得开心,倒退时不小心撞到一个人,一个清亮亮、甜嫩嫩的女孩儿声音顿时在身后叫起来:“贼小羊,看着些人!”
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妙龄少女,虽然只穿着一身白绢窄袄裙,衬着月亮,却像白锦一般雪莹莹的。她的头上插着玉梅、雪柳,左右鬓边两根银钗,各悬挂着一颗亮闪闪的灯球。再看那面容,白莹莹的瓜子小脸、秀巧巧的玲珑眉眼,被两颗灯球光映得雪娃一般。他顿时呆住,愣了片刻才认出是黄鹂儿。幼时对骂对扯的凶顽女童,竟忽然出落得这般灵秀。
“呆小羊,我又不是苜蓿草,痴愣愣盯着我做什么?快让开路!”黄鹂儿伸出白嫩嫩的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