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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洪山诧异的是,程得助坐在那里,竟十分安静,甚至安详,丝毫不像死囚牢里待死的囚徒,那身形神情,简直如同坐在夕阳酒亭中,耐心等着归乡航船一般。但片刻之后,洪山旋即明白,程得助妻儿都已亡去,已再无生念,也再不需“撑得住”,此时,他真真是视死如归了。
洪山不知道该悲、该敬,还是该释然,他轻步凑近了木栏,想唤,却发出不声来。这时,程得助缓缓转过头,向这边望过来。他先望向孙节级,却视若无睹,随后才望向洪山,却也是一扫而过。他刚要转过脸时,忽然一愣,又望了回来,随即认出了洪山。他先是一怔,接着,脸上竟露出笑来。
那一笑,诚朴如故,更多了些温厚与沧桑,是恩怨尽释后,故友重逢之笑。洪山的眼睛顿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程得助笑着下了炕,朝他走了过来。两人隔着木栏对望。“兄弟……”洪山见他比从前越发瘦削,往昔种种一起涌上心头。“大哥。”程得助仍然笑着。“我……”洪山喉头哽住,再说不出其他来。
“我很好,大哥不必记挂我。其实,十九岁那年遇了那场意外,我就想死,却不敢,又苟活了这十来年,如今总算能了账了。”
“我是来问你那粮仓失窃的事,我一定设法查明白那桩窃案,救你出来!”
“多谢大哥,真的不必了。大哥也知道我,于我而言,这是上好安排,求都求不来。”
“可是……”“还有一些话,我必须得说,四年前分别时,我说‘多谢大哥’,那是心底里至诚之语。大哥万万不要觉着有丝毫亏欠。活了这三十来年,我最对不住的是她。幸而有大哥,替我补偿了她一些。还有,那孩子,我也是真心疼他。只是不该占为己有。这都是我造的孽,上天才来惩罚我,先夺走了那孩子,又要了她的性命。我白活了这些年,为子不孝,为夫不善,为父不义,上天却给我一个善终。更没想到,临死之前,还能见大哥一面,把要说的话说尽。我还能求什么?”
相识十多年,程得助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洪山越听越伤怀,说不出一个字来。
梁兴进了城,来到香染街。街上静悄悄,只有两三个夜行人,两边大多数店铺都已经关门睡觉,只有酒楼客店还亮着些灯。他拐过街角,见梅大夫医馆也已经关了门,不过门缝里透出些微光。有时梅大夫会在夜间读医书、记账簿。
虽然只隔了几天,再次回到这里,却像是隔了许多年。回想起搬到这里住的那些时日,甚至如上辈子的事一般。那时,承义兄楚澜的盛情,得梅大夫夫妇善待,他终于远离军营,在这里清清静静独享一间好房。搬过来没多久,又被差遣到龙标班做教头,虽说只是训练金明池争标,并非真正训教武艺、排兵布阵,但毕竟比在步军司时闲混虚度、坐食军俸好了许多,还结识了石守威等一班武艺出众的好友。加之偶遇施有良,受他启发,开始习读兵书,打开了胸怀眼界。又不时和义兄楚澜等豪友相聚,谈兵论武、醉饮狂歌。人生在世,他原本只求痛快。而那应该是他生平最痛快的一段时日。
之后义兄楚澜被害,他又遭人设计,上了钟大眼的船,一步步踏进危局之中。虽然只有短短几天,自己却已经不是原先那个自己。他不由得问自己:如今的你,和原先的你,你更愿意做哪一个你?
他略想了想,那般痛快自然好,无牵无挂、无忧无虑,但心底里始终没有归止,独处时,便会发怅发闷、发虚发慌。如今虽然隐患丛集、凶险环伺,但却是身有所用、心有所任。男儿汉、大丈夫,何虑区区一身之痛快?当求大事担当之痛快才对。
想明白后,他不由得笑了笑,举步走到梅家医馆门前,抬手敲门。“梁教头?”开门的是梅大夫,“你这几天去哪里了?快进来!”“被一些事情缠住了。”梁兴走了进去,尽量装作无事,见柜台上摊着一本账簿,旁边搁着笔墨,便笑着问,“梅大夫还在算账?这一阵子可好?”“哪有什么好不好?不过是谋衣食而已。梁教头可用过饭了?我让内人替你煮碗面?”梅大夫为人略有些古板,待人却诚恳。梁兴搬到这里后,他们夫妇很有些荣耀,加上楚澜的托付,两口儿常常嘘寒问暖、端汤送水,连衣裳都替他浆洗。楚澜的死讯,梁兴最先也是从梅大夫这里听到。
“多谢,我吃过了。等一会儿我还得走,今天过来是有件事问问梅大夫。”
“哦?什么事?梁教头请讲。”“是有关我义兄楚二哥的事,那凶手至今没找见。我想从头再理一道,看看里头有没有什么追踪那凶手的线头。能否劳烦梅大夫再讲一遍你去楚家宅子救治楚二哥的经过?越细越好。”
“哦?我去时,楚二官人其实已经没救了,那凶手也早已逃了,能有什么线头?梁教头请坐下说话。”
两人面对面坐到灯前,梁兴继续开口相求:“如今到处找不见那凶手的任何踪迹,我也实在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用这个笨法子试试。还请梅大夫不要嫌烦。”
“那怎么会?我为楚家看治了多年的病,每回得的诊钱都比别处高出许多。我原先的医馆开在街那头,那房主依仗着在朝里有贵戚,耍横要将房钱涨一倍,如何苦求都不听,我只得搬了出来。正四处没着落,楚二官人知道后,又将这铺子白借给了我,还不拘年月。这大恩,我这一辈子都难报答,巴不得能出得上些微力量,哪里还敢嫌烦?”梅大夫说到动情处,垂下头,不住捻着胡须。
“那就请梅大夫从头再细细说一说。”
“那天晚上,你在营里没回来。我已吹灯睡觉了。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敲门,敲得很急。披着衣裳出去一看,是楚家的仆人凌小七,以往楚宅有人生病,都是他来唤我。他一见我就焦慌慌说‘梅大夫,快!我家小官人闹病了!’我忙问症状,他说是二小官人,晚间看灯回来,又吐又泻,浑身滚烫。我忙进去取了些风寒、腹泻的药,放进药箱,背着就出去了。凌小七骑了一匹马,另牵了一匹马。我们两个一路催马,急忙赶往楚家宅院。半路上,见有许多人挑着灯笼、打着火把,叫嚷着急忙忙在四处搜寻什么。我们两个都有些纳闷,却顾着小官人,没有停马。正在紧赶,迎头一个人骑马奔过来,大声问是梅大夫吗?我忙答应了一声,凑近一看,是楚家另一个男仆,那男仆一边说‘谢天谢地,梅大夫请赶紧些,二官人出事了,急等着救命呢’,我误以为他说的仍是二小官人,便随着他加力驱马快奔。”
“到了楚宅,厅院里挂了许多灯笼火把,明晃晃的,却不见一个人影。那男仆引着我走向西边院子,凌小七在后头忙问,‘二小官人在东院,你往西边跑什么?’那男仆却不停脚,只气狠狠说,‘二官人生死都不知道,谁还顾得上二小官人?’我心里更加纳闷,却不好问,只能紧跟着他走进西院。院子里黑压压站满了仆妇丫头,嘁嘁喳喳、叫叫嚷嚷地乱作一团。只有西边中间那间房里亮着灯,那男仆嚷着推开那些妇人,让我赶快走进那间房,屋里站着两个人,是楚大官人和那乡里的副保正,他们脚边躺着一个人。楚大官人见到我,忙说‘梅大夫,快来瞧瞧我二弟’。”
“我这才看清楚,地下躺的竟是楚二官人,慌忙走过去蹲下来看视。楚二官人躺在地下,紧闭着眼,鼻子被打破,满脸血污,胸口上插着一把刀。我忙伸手去探鼻息,微微还有些余气。但再看那刀插的位置,正在心口上,便是华佗再世,也救不回来。那时也顾不得这些,能救一分算一分,我先小心将那刀拔了出来,转身打开药箱要取药时,楚二官人的头忽然微微一偏。我忙又去探他鼻息,已经没气了。”
“我只得站起了身子,朝楚大官人望了一眼。楚大官人本就已经知道,他微点了点头,眼中闪出泪来。他忙垂下头,呆立了片刻,走到床边,将床帐一把扯下来,抖着手,盖到了楚二官人的尸身上。随后低声说‘走吧,官府还得查验’。我忙提起药箱,和那副保正一起跟着他走了出去。他轻手关上了门。而后对那副保正说‘劳烦老弟帮忙看着这门,莫让人进去’。”
“他一直强撑着,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颤得几乎发不出声来。说完,他便朝院外走去,走了两步,脚下一绊,几乎跌倒,幸而刚才那个男仆站在一旁,忙扶住了他,几个仆妇一起上去,将他扶到了对面的房里。”
“其他人都忙忙乱乱,凌小七过来小声说,还是该去看看二小官人。我便跟着他去了东院。东院里只有一个丫头和一个仆妇在看护两个小官人。那仆妇带我去看了二小官人,二小官人躺在小床上,浑身是汗,额头的确有些发烫。我把了把脉,是受了些风寒,幸而不算多重,便合了一味小儿息风散给那仆妇,让她煎了喂给二小官人。”
“看过二小官人,我又回到西院。里头仍忙忙乱乱,楚二官人停尸的那间房门关着,那个副保正靠着门坐在一张椅子上。楚大官人仍在对面那间房里,我见门虚掩着,便推门进去看,见楚大官人垂着头、呆坐在灯前,像是泥塑的一般,人也憔悴得似乎顿时老了几岁。我没敢惊扰,小心带上门,退了出来。我见他们忙乱得这样,自己又帮不上忙,挤在那里反倒是妨碍,便悄悄离开了。回来的路上,想着楚二官人那豪爽性情、侠义心肠,许多年没流过泪,那晚却没能忍住……”
第177章 翻墙 结绳(。com)
善动者形之,形之,敌必从之。
——《武经总要》
丁豆娘又回到了三槐巷。她去虎翼营打问庄夫人丈夫钥匙的事,那守门老军一句话点醒了她:庄夫人死后第二天,她丈夫得知死讯后,急忙赶回了家。她丈夫的钥匙若被人偷去,院门又锁着,回家开门时自然会发觉。这钥匙事关庄夫人被杀,她丈夫自然会起疑,也该会告诉了官府查案的人。但官府已经撂下了这案子,并没听说追查偷钥匙的人。
这么说来,钥匙并没有丢,凶手仍是翻墙进去的。可正门那边的三槐巷是条大巷子,白天往来进出的人多,后门又临着河,河对岸有许多店肆,人也多。凶手自然没法翻墙进去,只有等晚上。可董嫂到庄夫人家时,天才昏黑,凶手既然把董嫂误当作了庄夫人,自然不知道庄夫人啥时间回家。看到轿子来,再翻墙自然来不及了。除非他前一天就趁天黑翻进去,若是这样,凶手前一天就能杀掉庄夫人,何必躲在屋里等一天?除此之外,就剩一个办法,像先前想到的那样,从邻居家翻墙进去。
庄夫人家里东西没丢,凶手并不是谋财害命。丁豆娘仍然觉着,庄夫人一定是发觉了什么,凶手才这么花心思气力要杀她。但这是不是真的和孩子们被掳有关?丁豆娘不知道,但这是找回儿子的唯一救命绳,就是死,她也要紧紧攥住。
从虎翼营回到三槐巷,又是十多里地。她走得浑身疲乏、腿脚酸疼,她却宁愿再累些、再疼些,这样心才会稍稍安一些,不必想庄夫人骂云夫人那些话,也不必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做娘的。
到了三槐巷口,她一眼瞧见一个小女孩儿,穿着小绿衫,站在巷口小食摊边,眼巴巴望着摊上那些吃食。正是庄夫人家隔壁那个小女孩儿燕儿。丁豆娘忙走了过去,笑着叫了一声:“燕儿。”
燕儿扭头望了她一眼,张开缺了门牙的小嘴,笑了一下。“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呢?你娘呢?”
“我娘绣花的绿线和黄线用完了,去王家丝帛店买去了。她让我在家里等,我一个人害怕,就跑出来在这儿等我娘。”
“你想吃这些?”丁豆娘望向那小食摊,一只小风炉上搭着一口平底锅,锅里用油煎着些白肠、灌肠、肝片和腰子,嗞嗞地响着,散出一阵阵油香。
燕儿摇了摇头,眼里却露着馋:“不相识的人给的东西,我娘不许我吃,也不许我乱吃肉。”
“我跟你都见过两回了,哪里是不相识?来,婶婶给你买一根煎灌肠吃。”
丁豆娘摸出三文钱,让摊主用竹签插了一小根煎灌肠,接过来递给燕儿。燕儿将两只小手背到身后,使劲摇着头。
“拿着!买都买了,你赶紧吃,别让你娘瞧见就成。”丁豆娘抓过燕儿的小手,硬塞给了她。
燕儿微拒了两下,便接了过去。“谢谢婶婶。我躲到树后头去吃。”说着她便跑到了巷口那大槐树下,大大咬了一口,一边狠嚼着,一边朝街那边偷望,又回过头朝丁豆娘咧嘴笑了一下。
“吃完了莫忘记把嘴擦净。”丁豆娘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