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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瓢子犹豫了一阵,忽然想到孟青山的弟弟孟清溪。虽然一母同胞,两人却大为不同,孟清溪手艺远不及兄长,性情却极躁进,事事都要争出头。每回彩画行相聚议事,孟青山能避则避,孟清溪却不请自到、次次不缺。不论关不关己,都要强说几句,却极少能说得近理。又一张口,嘴角便要斜撇,人都背地里笑他是“孟歪嘴”。
黄瓢子心想,青绿孟家若遇事,怕也该是弟弟孟歪嘴,不如先去他家瞧瞧。两兄弟家其实在一处,孟歪嘴好酒好赌,不置家业。孟青山只得帮扶他,将自己那座园子分了几间房给弟弟,出钱替他娶了亲。又嫌弟弟成日呼朋聚友,不得清静,索性起了道墙,给弟弟隔出一个小独院。
黄瓢子提着箱子一路来到陈桥门外,寻到孟家那座宅院。东边青瓦粉墙围着一大座园子,里头花木葱茂。西边角上窄小一座院子,墙皮斑驳、门漆剥落。两下里对照,像是人穿了件雪白长衫,腰间却系了个脏布破袋。
黄瓢子走到小院门前,轻轻叩门,半晌,门开了,却是一个年轻妇人。一张大宽脸,眼珠子圆瞪瞪的,左边颧骨上一片青瘀,孟歪嘴的娘子马氏。这妇人在彩画行极有名,心气极高,性子又刚强,自从嫁了孟歪嘴后,百般不如愿,夫妻两个时常吵闹厮打。她颧骨上那片青瘀恐怕又是孟歪嘴打的。
“黄瓢子?啥事?”妇人气横横问。
“孟二嫂好,孟二哥可在?”
“没在!”
“出去做活儿了?”
“老娘哪里知道?”妇人说着就要关门。
黄瓢子忙取出一罐姜豉:“这是我浑家才酱造的姜豉,让我送一罐给二哥、二嫂,闲时略过过口。”
“你们两口儿总是这么有心,连我这歹命背时货都常记着。”妇人神色顿时和缓下来,眼圈不禁泛红。
黄瓢子瞧着,心里一阵恻怜,又混着些自叹,我们夫妻两个竟也有被人感戴的时候。他怕马氏真的滴下泪来不好看,忙转过话头:“隔院孟大哥不知可好?许久没拜问过了,又怕搅扰他。”
“伯伯他善人得善报,其他都好,只除了我家那贼骨头时常让他不安生——”妇人眉头又拧了起来,“那贼骨头灌黄汤灌成了鸡爪风,画刷子都拿不稳,却整日痴想发迹。这一向又疯症起来,燎毛赶屁,想入《百工谱》。连伯伯那等手艺都不敢想,他却歪扯着那张尿泡嘴,指天戳地夸口。这两天不知又去哪里赶丧挺尸了,只愿老天收了他,从此大家都清静!”
黄瓢子不敢再接话,小心赔着笑,道了声别,忙转身离开了。
范大牙忙离开砧头老孙家,往城里赶去。
那萝卜案中,张用推断杀乌扁担和任十二的是独眼田牛,却不清楚动因。照老孙头浑家所言,田牛中意老孙头女儿阿善,阿善又似乎曾被乌扁担强暴过。杀因恐怕正在这里。那妇人又说清明那天天黑时,阿善回过家,却不肯过夜,神色瞧着有些不对。独眼田牛又在巷口等她,两人莫非在合计报仇?当天夜里,乌扁担和任十二便被杀了,这应该不是巧合。
昨天晚上,阿善又托人给他爹送来一张钱契,竟有二百贯,这么大一笔钱不知又从哪里得来的,这里头怕还有其他隐情。范大牙原本觉着这差事太过琐屑,不值得跑腿,这时又有些动心了。
他一路赶到丑婆婆药铺,寻见了那个姓林的管账。那人去年打了一桩官司,还请了讼绝赵不尤替他诉讼,是范大牙经的手,因此认得。
“林主管,你店里可雇了个叫阿善的妇人?”
“嗯,不过她已走了。”
“走了?啥时候?”
“走了有一个多月了。”
“一个多月?!她去哪里了?”
“她说有个财主雇她。”
“哪个财主?”
“她没说。”
“她在你店里时,有没有一个独眼汉来寻过她?”
“是有个独眼汉,来过许多回,不过他并没寻过阿善,只在我店前头探头伸脑瞅阿善。我问过阿善,阿善却说不相识。那神色瞧着却并不是不相识,还有些羞恼。我见她不愿见那人,便出去喝走了那独眼汉。那独眼汉涨红了脸,赶忙走了,看着倒不是那等泼皮无赖。那之后,便再没见过他了。”
“多谢……”范大牙犯起难来,这线头又断了。临转身之际,他忽然想起来,从怀里取出那个牙药瓶:“林主管,这治牙疼的龙骨粉你店里有么?卖多少钱?”
林主管接过去,打开瓶塞嗅了嗅:“这药大些的药铺都有,这里头只有小半瓶,我店里满瓶是三十文钱。”
范大牙一听,越发懊闷,果然着了建隆观那道士的骗。
毛毬终于瞧见一个男子穿进巷子,走向典家院门。
那男子三十来岁,身穿青锦褙子,看那身形步履,像是回家的样儿。正巧一个孩童从巷子里跑跳出来,毛毬扯住孩童,低声问那人可是典如磋,孩童点头“嗯”了一声,毛毬忙快步赶了上去。可他从没绑过人,何况大白天,那三个同伙又不在。慌急中不知该如何办,只知道典如磋一旦进了家门,便再没机会。情急之下,他高声唤道:“典大官人!”典如磋离院门只有两三步,听见后停住脚回转身望向毛毬,面容肃郁。
“你可是典如磋典大官人?”
“是。你?”典如磋被直呼姓名,微有些不快。
“我……我知道你家二官人的死因!”毛毬刚才在巷口茶肆里坐等时,打问到典家二儿典如琢上个月莫名其妙自尽,紧忙中想到了这个借口。
典如磋果然一惊,盯着他,却没有出声。
“我知道,我全知道!”毛毬加重语气。
“你是什么人?”
“你莫管我是什么人,我只问你,你想不想知道你家弟弟的死因?”
“你真知道?”
“那是当然。你若想知道,就跟我来!”毛毬见这借口生了效,心里顿时有了些底气。
典如磋犹疑了一下,随即微点了点头。毛毬忙转身引着他朝巷子外走去,边走心里边急急思寻,该引去哪里才好下手。可这金梁桥一带尽是人户店铺,哪里有僻静之所?何况典如磋身量长大,比自己高出半截,自己一个人哪里应付得过?走到巷子外,看大街上人来人往,更是没了主意。
“你带我去哪里?”典如磋忽然问。
“嗯……这里人多,不方便说话,得寻个僻静处。”
“我有个地方。”
“哦?那正好。”
典如磋转身朝西边走去,不再言语,毛毬也正不愿多话漏风,忙快步跟着,心里偷乐:这是他自己挖井自己跳,可不干我这扛锹的。
典如磋引着他走了一小段路,而后左拐右拐,拐进一条窄巷。巷子里极冷清,不见一个人影。典如磋走到最里头一座院子前,黑漆门上着锁,他从腰间袋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锁,推开了门。里头院子里堆满了木料砖石,堂屋门大开,里面空荡荡,看来正在翻建整修。毛毬看了越发窃喜,哪里有比这更好的绑人之地?
典如磋回头示意他进去,毛毬忙抬脚跨进门槛。典如磋随后进来,回身关上院门。毛毬朝院子里扫寻,一眼瞅见木料堆边搁着一把铁锤,忙走过去,俯身去抓那铁锤。手刚摸到锤柄,后脑猛然挨了一重击,一阵剧痛,顿时趴到了地上。他痛叫着忙滚身扭头去瞧,却见典如磋手里紧握着把铁锹,面色冷青,盯住他沉声问:“说,你都知道些什么?”
典如琢出殡那天,那个使女竟上门来吊唁了。
当时正要起棺,于燕燕跪在棺木前,大伯典如磋扶着父亲典白玉站在一边,典家的大小徒众全都跪在庭中。众人都已经哭过,只有典白玉仍在呜呜悲泣。自始至终,于燕燕仍流不出泪,更没有哭。她见典如琢的大徒弟施庆走到自己身前,抱起地上那只烧纸钱的灵盆,准备要摔。她忙低声说了句“等等”,随即从怀里取出那只画笔匣袋。袋子上的兰花已经绣好,前晚绣到最后一针,她拿起剪刀要剪断那根蓝色丝线时,她心里忽一阵隐隐扯痛,握着剪刀停在那里,竟下不得手。
三哥于仙笛打问到,典如琢自尽前,在路上遇见了一个妇人,是典家原先的使女,两人有过私情。于燕燕从大嫂婢女阿青嘴里听到后,顿时愣住。她千想万想,都没想到,典如琢竟有过这等旧情事。她心里顿时涌起一阵醋意,又杂着些鄙夷厌恶。就如自己一条最中意的新裙子,竟被别人偷偷先穿过,而且是个使女。再想到丈夫竟为这个女子而死,她心底越发翻滚起来,不知是苦是辣、是酸是咸,诸般滋味如烧如灼。那是个何等样的女子,竟会有这般夺魂戮命的本事?她忙进去告诉了三哥,三哥听后,也是一惊,但随即纳闷起来,男主女仆私情并不少见,何况已经情过事迁。那使女半道上一席言谈,典如琢为何便会自尽?那使女究竟说了什么?三哥细想了半晌,也想不明白其中缘由,只能安慰她:“妹婿一向心重,或许只是一时心智昏乱便寻了死。你不必再过于执着,好生爱惜身体,等孝期满了,咱们再商议去路。”
她不愿三哥和家人担忧,便强笑了笑,送走了三哥。可这心结却越缠越紧,实在受不得,她从后边绕过去,寻见了大嫂,偷偷问那使女旧事。大嫂一听,面色大变,随即悄声问:“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事可不好四处宣扬的,原不过是主子奴婢那点旧茧儿,这时说出去,倒会惹来许多乱叨嘲,坏了咱们家的名声。那时两人都正在发春的年纪,免不得背着人偷些腥、尝点鲜,后来把那妇人也撵走了,并没有其他缠扯。你万莫乱想!”
她却哪里停得住,仆妇阿黎过来送饭时,她又抓住阿黎问。阿黎也先是一惊,随即笑起来:“吔啰啰,您连这竟也能打问出来。嗐!您也是过于多思多虑了。这汴京城,但凡稍有些家底、雇得起奴婢的人户,哪家没几桩偷云摸雨的事?饥馋了吃口肥羊肉一般,抹抹嘴便揩净了,哪里有那么多油汤滴水的?”
“那个使女叫什么?”
“您就莫再乱打问了,这里头也没啥好打问的。不过是关门吹灯,你男我女、你投我送那点子老荤话儿,再说都已经过去两三年了,便是拳头大的枣子,也早枯成渣了,还能有啥可嚼的?二相公过世,您不哭不痛的,老相公已经一肚子埋怨。殡都还没出,您又起兴挖刨那些陈年烂谷子,再让他知道,连我也要撵了。”
阿黎慌忙走了,于燕燕却像是被钉住了一般。虽然什么都没打问到,但阿黎几句村俗言语间,那使女顿时像是立在眼前,活生生起来,更似乎撩眉搔首在嘲笑她。她心里如同有把剪刀不住在戳、在搅,又痛又愤,烦乱到半夜。实在躺不住,才猛然坐起身,黑暗中恨骂自己:于燕燕,你竟落到这等地步,为一个从没认真看待过你的男人、一个乱了主仆规矩的使女,竟煎熬得这样。你这颗心从小被父母哥哥们爱惜宠护到如今,你便是不顾惜自己,也该时时念着他们的心血,莫要再徒耗在这些不值、不配的人事上。
她下了床,点起了油灯,取出那画笔匣袋,如同奋力脱去负赘一般,咬牙将剩下的兰花花瓣绣完,而后握着剪刀,怔望了片刻,觉着那兰花也在冷冷暗嘲她一般。她狠力一剪,剪断了丝线,而后站起身,对着那株兰花,默默说:“典如琢,你我情分到此终结。从此,你是你,我是我,你我再无相干。”
今天出殡,她将那笔匣袋子一直揣在怀里。要摔灵盆时,她忙轻声唤住,不管众人目光,取出那绢袋,起身到蜡烛前点燃,而后拈住袋角,定定看着火焰将那朵兰花噬尽。身心随之一轻,典如琢留在她心底里最后那点牵系,也化为了青烟。
正在这时,那个妇人从院门外走了进来。她一身素衣裙,提着一摞纸钱,微低着头,绕过地上跪满的徒弟,径直走到灵盆边,瞧了一眼于燕燕,目光似乎有些哀悯。但随即便垂下眼,将那摞纸钱燃着,轻轻放进盆里,默默看着烧尽,才直起腰身,扭头望了一眼棺木,定了片刻,随即转身离去。她始终微垂着头,一眼都不瞧周围的人,像是从荒径穿过一般。
于燕燕有些纳闷,抬眼一瞧,见公公和大伯都瞪着那妇人的背影,目光又怨又恨,更有些惊惧。她心里一颤:难道是她?
她忙扭头去望,那妇人却已出门不见了。这时,主丧人高唤了一声:“摔盆!”施庆忙端起那只灵盆重重摔碎在庭前,砰的一声,碎陶片飞跳,纸钱和笔匣袋灰烬四处飘散。主丧人又唤了一声:“起棺!”八个徒弟早已准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