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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惊了一跳,随即忆起昨夜之事,顿时愧怕之极,忙坐起身,才发觉全身竟赤裸着,越发愧赧。扭头见自己衣裳全都在床边一张椅子上,忙过去急急穿起来。这时妇人也醒了,含着笑娇问:“你要走吗?还早呢。”他不敢答言,只“嗯”了一声,从袋里摸出一锭小银,放到旁边小桌上,埋着头,开了门,急急逃了出去。到了外间,打开那茶铺的门,左右不见行人,他才略松了口气,快步出巷,往家里赶去。一路上他都沮丧之极,四十年勤恪,毁于一醉。
然而,只过了几天,他又念起那妇人难言难画之媚,再回想那夜种种癫狂温存,平生所有欢喜汇集一处,也难及那夜之欢。他强忍了数天,终难抵敌,还是借故偷偷去了县里,走进那条静巷,来到妇人门前。
妇人见了他,顿时冷下脸,装作没见,转身便进去了。他忙跟了过去,跟到后院,妇人停住脚,他忙低声说:“那天仓促离开,是我不对。不过,我也有我之难处,我是生平头一回做出这等事。”妇人顿时哭起来:“难道我便是天天做这等事?我虽赔笑迎客,不过是假意奉承,赚些茶钱,哪里就轻易舍身了?我是早听得你是个至诚君子,见了你的人,用心验过,才动了心肠。除了我死掉的丈夫和你,我若再与第三个男人沾染过,便叫我立刻生疮化脓,烂死在你面前!”他一听,再受不得,一把将妇人抱紧在怀中,眼睛一热,不由得也落下泪来。
自那以后,他每隔几天便要去会那妇人,言谈得多了,才渐渐发觉这妇人不但容貌好,禀性也难得。她虽爱钱,却不贪,更不强索。严漏秤有意试她,给的多了,妇人固然欢喜,给的少,甚而不给,妇人也并不计较。问她,她说:“我靠过丈夫,却靠死了他。自他死后,我便立下誓,再不靠任何人。我又不缺手缺脚,有这间茶肆,到老也能养得活自家。我若贪你的钱,便得不着你的心。我若贪一个名分,便会逼走你的人。即便你答应娶我为妾,我也受不得你家大门大户那些规矩。钱和心,我要心;名和情,我要情。我要的两样都得了,已是足了。”
严漏秤对她由迷生爱,由爱生敬,越来越离不得她。却万万没有料到,她竟会那般离开自己。
那年初夏,严漏秤家桃园里桃子熟了,他听那妇人说最爱吃桃子,便亲自去选摘了十来个最好的蜜桃,用布袋子装着,送去给那妇人。妇人见了,极欢喜,忙去洗了,两个人坐在葡萄架下吃。严漏秤平生从没讲过笑话,那天不知怎么,极想逗妇人笑,便讲了一个听来的笑话。妇人正在吮吸一颗刚吃净的桃核,一听,顿时大笑起来,那桃核猛地滑进了喉咙,妇人顿时张大了嘴,却始终吐不出来。惊得严漏秤忙跳起来,过去抱住她,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胡拍乱捶。妇人挣扎抽搐了半晌,竟倒在他怀里,再不动弹。
严漏秤又惊又痛,慌摇了半天,妇人却始终一动不动。严漏秤顿时哭了起来,正哭着,一个人走了进来。严漏秤抬头一看,是莫裤子。莫裤子满脸惊怕,连声问发生了什么。严漏秤忙拭去泪水,哽咽着讲出原委。莫裤子听了,眼中犹疑闪烁。他猛然怕起来,妇人死得这么离奇怪异,说出去恐怕没人能信。他忙要把手伸进妇人喉咙去掏那桃核,莫裤子忽然劝止:“莫要动!莫要动!你若这时掏出来,官府查问时,便没了证据。”
一听到官府二字,严漏秤越发怕起来,这事恐怕必得经官,如此一来,这事自然会传开,人人便知我与这妇人的情事,我这名声……
莫裤子竟看破了他的心意,忽然笑着说:“我倒能替严员外挡住这丑事,不过,这顶着凶罪风险,少说也得五百两银子。”
他听了,忙说:“莫兄弟,钱我给!”
“成。眼下你得赶紧走,等你走了我再去报官。不过走之前,你得立个字据。”
他忙去屋里寻笔墨纸砚,那妇人不识字,并没有备这些。莫裤子跟了进来,从妆台上寻见妇人画眉的一枚螺子黛,又找来一张包药的草纸,便让严漏秤拿那螺子黛蘸着水,在草纸上写下遮掩此事、偿银五百两的字据,随后让他赶紧离开。
严漏秤出去后,见妇人躺在地下,心里一酸,又要流泪,却只能忍痛快步离开,赶回了家里。
第二天,县里便传来消息,乡人们纷纷笑传一个茶肆妇人竟被桃核卡死。严漏秤听见,心里一阵阵痛,却不敢流露。只得偷偷备好银两,等莫裤子来取。然而,莫裤子一直未来,过了十几天,竟传来他的死讯。严漏秤虽然大松一口气,想起那妇人,心中却始终隐隐作痛。
过了几年,他才渐渐忘怀,重新做起严家家主、有德君子。直到去年,自感年老体衰,便将掌家之任交托给了长子,每日只静养天年。
王豪桃花宴又来相约,他想自己谨严约束了一生,总该松缓松缓,便答应去赴宴。原本极有兴头,去了却猛然见到莫裤子复活现身,他惊得几乎站不稳。莫裤子来给他敬酒,笑指着自己怀前说:“如今该称您严老员外了。老员外想必还记得当年那纸字据?”
他听了,老脸顿时涨红,忙低声说:“那年我备下银两,一直在等你。”
“当年三石粮,如今一石都不值,那个数也该涨涨了。”莫裤子笑着丢下这句,转身便去和其他人谈笑。
严漏秤惊在那里,银子哪怕多给五倍也不怕,但看莫裤子那神情,恐怕不会一次罢手。他不由得苦叹,自己临老了,一生声名竟要葬送在这浪荡人手里。他惊魂尚未定,莫裤子竟忽又死了,死在茅厕里。望着莫裤子尸首,严漏秤心里不住地感念阿弥陀佛。
他没有料到,一惊才了,一惊又起。王豪死后,他去吊唁,王小槐竟偷偷告诉他,莫裤子的尸首埋在界石底下,怀里揣着那张字据。
那界石一旦搬动,尸首和字据必定会被发觉,到那时,自己这桩丑事必定四处传扬……他宁死也不愿受这嘲辱。回到家后,他焦闷了一天,天快黑时,他再坐不住,瞒住家人,悄悄叫了两个家生的仆役,拿着镐锹,偷偷出门,顾不得天暗路崎,一起赶往界石。到了那里,却发觉另几家豪富已在那里。彼此见了,个个都有些尴尬。姓裘的那个打破难堪,先开口言道:“我猜各位恐怕和我一个心思,莫裤子知道这界石的隐事,恐怕也已告诉了那新任知县。这几天县里正在四处查寻莫裤子下落,这界石再不能轻动。若被两边县里察觉,追究起来,咱们恐怕都得获罪破产。我带了两个人来,是要看住这界石,我想诸位恐怕也是为此?”那几个豪富纷纷点头,严漏秤哪里敢说自己是来挖尸,忙也跟着点头。于是他们一家出两个庄客,一起守住了这界石。
后来,姓裘的又提议,一起出钱杀了王小槐,他又点头赞同。然而王小槐死后几天,他家院子里清早落下许多栗子,到处纷传还魂闹鬼之事。他惊得浑身发颤,听说三槐王家请了相绝陆青来驱祟,他忙也赶了过去。
陆青见了他,静静注视了片刻,目光似探似责,令他心中发慌。陆青说了一段解卦之语:“此卦属家人。由心而身,由身而家。或交相爱,或交相缚。爱易舍而缚难解,热易凉而恨难消……”他听了,一阵感恻。陆青最后又教了他一句话,让他心中更是涌荡难宁:
“唯见眼前恨,谁记当年情?”
【第四章睽】
人惟好同而恶异,是以为睽。
故美者未必婉,恶者未必狠,从我而来者未必忠,拒我而逸者未必贰。
以其难致而舍之,则从我者皆吾疾也,是相率而入于咎尔。
——苏轼《东坡易传》
游丸子在桃花宴上见到莫裤子,震惊之余,其实更有些悲喜莫名。
都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游丸子活了四十年,相识之人,成百上千,但能称得上知己的,唯有莫裤子一人。
他们两个头一次见面是六岁,在王豪的婚宴上。王豪头一天请过两县官僚,第二天便是两乡几家豪富。游丸子的娘最爱争强,不但备的礼格外重,连游丸子也要格外装扮一番。她托人从汴京买来上等蜀锦,给游丸子裁制了一身锦衫锦裤,一双锦面皮底小鞋。那锦是蓝丝底上用银线绣满了小狮子,穿上身,跑跳起来,银闪闪耀人眼。他娘又差人去县里唤来剃头匠,将他的头剃得光亮亮,只在顶上和两侧留了三撮。赴宴那天早晨,用蓝丝绳给他扎了三个小丫髻,束了三个镂雕小银圈。扮起来,如同画上的小灵童一般。满院的家人仆役见了,都连声赞叹。他也昂着头,极得意。
他父亲带着他,乘了辆马车,停到王豪家宅门前。他刚跳下车,一眼瞅见莫裤子也从一辆车上跳下来,衣裳头发和他几乎一模一样。恍眼间,他以为自己照见了镜子。莫裤子也一眼瞧见了他,两人互相瞪着,彼此扫视较量,都有些气恼,如一对小宿敌。周围的人看到他们两个,却全都笑了起来,说是一对孪生囍童子。
他恨恨瞅了一阵,发觉莫裤子两只眼又细又长,拿刀割了两道缝一般。谁家的眯缝眼,竟敢和我穿成一样?再看莫裤子的锦衫,上头银线绣的不是小狮子,而是团菊。他越发得意,女孩儿们才穿花花衣裳。莫裤子也似乎从他身上寻见了短处,眼中也露出轻蔑之色。两人互白了一眼,一起转开头,不再看对方,跟着自己父亲进了王宅。
第297章 火篇 界石案(5)(。com)
那天有许多孩童,他却个个都瞧不上,不是穿得丑,便是笑得傻。他心里记恨着莫裤子,想着要与他斗出个高低,便四处找寻,一直寻到后院厨房门口,才一眼瞅见莫裤子。莫裤子原本蹲在鸡笼边看厨工杀鸡,见了他,顿时站起身,两人又互瞪起来。他原本要对打,但见莫裤子比自己略健壮些,便改了主意。左右扫了扫,见厨房灶台上,几只锅里正沸煮着肉汤,几个厨师则全都在另一边忙着切菜剁肉。而那边鸡笼里,落了许多鸡粪,那厨工提着鸡去了另一边火炉上烫毛。看到那些鸡粪,他顿时有了主意,便蔑笑着望向莫裤子。谁知莫裤子似乎也已想到,转身跑到那鸡笼边,折了一根竹篾,去地上刮了一大坨鸡屎,斜瞟了他一眼,而后悄悄走进厨房里,趁那些厨师没见,将那坨鸡屎甩进汤锅里,胡乱一搅,随即跑了出来。他见莫裤子抢了先,忙也去刮了一坨鸡粪,心里虽怕,却不肯服输,也偷偷溜进去,丢进锅里便逃了出来,而后摇着那屎棍儿,瞪向莫裤子。莫裤子略有些意外,转身又去刮鸡粪,他这回急抢两步,快速刮到一坨,先溜进厨房丢了进去。两人便这般争相刮屎丢粪,跑了几个来回,灶台上几口大锅里全被他们投了鸡粪。这时,端菜的仆人过来了,他们两个忙扔掉屎棍,一起逃到了后院那片池子边。两个互瞅一眼,一起笑了起来,笑过之后,顿时成了朋友。
于是,两人一起玩耍起来,爬树、捉虫、淹蚂蚁、捡石子打青蛙……竟样样都能耍到一处,转眼便耍到了傍晚。前头席散了,仆人来唤他们。两个人大不乐意,却只能各自跟着父亲回家。
第二天,他忍不住又想去寻莫裤子耍,可他在帝丘乡,莫裤子在阳驿乡,中间隔了八九里地,他从来没有独自去过这么远的地界。可心里百般忍不住,便悄悄溜出家门,沿着睢水一路往东跑去。快跑到那块界石时,一眼瞧见前头有个男孩儿也正往这边跑,竟是莫裤子。两人跑到界石边,互相望着,又一起笑起来。
“我来寻你耍。”
“我也是来寻你耍。”
隔了三十多年,游丸子始终忘不掉那天那情景。两人一起在那界石边耍起来,折柳枝、编凉帽、打水花、脱鞋蹚水、挖泥捉蚯蚓、扳石寻河蟹、偷人田里的瓜菜吃……又一直玩到傍晚,才无奈分开,各自往家跑。
自那以后每隔两三天,他们便要会一次。每回只要他想见莫裤子,莫裤子也总是恰好想见他,两个人心里似乎连着一根细丝线,这边一颤,那边立即便能觉知。而最令他们震惊的是,两人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两家父母得知后,让他们结拜为兄弟,莫裤子是早上出生,为兄;他是夜里出生,为弟。
唯一不同者,他是家中长子。他父亲望他读书举业,第二年延请了一位儒士来教他读书。他忙恳求父亲让莫裤子也一起来。他父亲去问莫裤子父亲,莫裤子父亲自然极乐意,忙备了酒礼束脩,送了莫裤子来。两人从此天天在一处,同学同耍、同吃同睡,一刻都离不得。莫裤子每个月回家几天,他都要跟过去。
和乡里其他孩童玩耍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