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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镇一见莫裤子那狂赖样儿,心里顿时腾起火,从随从提的木箱里抓出两锭五十两的银铤,过去推开桌边的人,将两锭银子啪地扣在桌上,高声说:“一局五十两,拿得出的来赌!”桌边那些赌棍哪里拿得出,纷纷抓走自己铜钱和散碎银子,一起退开了半步。莫裤子则仍安坐桌上,笑着说:“我来陪你。你先掷。”
“你爷我没那些闲肠肚耍这个,爷平生只爱捻钱。”捻钱是掷铜钱,正面为字,背面为幕,字赢幕输。
“成!仍是你先捻。”莫裤子从腿边一小堆铜钱里摸了三个,丢到裘镇面前。裘镇抓起来,双手合住,用力一摇,随即抛到桌上,两字一幕。莫裤子弯腰伸臂,抓过那三个铜钱,随手一丢,一字两幕。旁边的人全都哄叫起来。
裘镇大喜:“拿银子来!”
“再捻两把,一总算。”
裘镇便和他又丢了两回,两回皆赢。他再不肯让,催着要银子。莫裤子却把腿边那些铜钱推了过来,说:“这些你先收下,剩余的明天给你。”
“不成!眼下便要。”
“眼下没有。”
“你耍弄爷?”裘镇一挽袖子,便要去打。莫裤子却高声道:“慢着!咱们再赌一回,不赌钱,赌个新鲜的,输了,连将才这些钱,当场算清!你敢不敢赌?”
裘镇猜测他又要拿那些腌臜物来耍弄人,忙说:“屎、尿、鼻涕、呕秽一概不赌。”
“哈哈,不是那些下作物事,是个绝色美人。宁陵行院新来了个班首,弹得一手好琵琶,唱得一口好曲儿,名叫卓兰儿,你可听说了?”
“赌她什么?”
“咱们一起到她门首,她愿意先接哪个,哪个便算赢。哪怕只见一面、只坐一刻,也是赢。”
裘镇前两天便听说汴京有个名妓来到宁陵,将全县的妓女都比了下去,今天来,也正想去会一会,忙问:“赌多少银子?”
“这等佳人,赌少了作践风月,咱们就赌个大的,先定张契,各家拿出十年的田租。”
“两县人都知道你家的田已被你赌去大半,你拿剩余那点田跟我家上百顷来赌?”
“那我退一步,我拿剩余全部田产跟你家一半地租来赌,田产对田租,敢不敢?不敢便算了,我另寻其他有钱又有胆的赌去。”
裘镇知道他在激自己,但一想莫裤子身上已经没有钱,哪怕急寻些来,也有限。自己今天特地带了三百两银子,便是去汴京会头等名妓,也宽绰有余。再想到历年受莫裤子的那些辱,便是赌上自家十年全部田租,也该讨回这口积年恶气。于是他高声道:“赌!”
莫裤子唤坊主拿过笔墨纸砚,随即写了两份契书,内文相同,但各以一人为赢者,都画了押。而后请了坊主和几个赌棍作保,两份契书都由坊主收着,一起去会那个卓兰儿。那些人巴不得瞧热闹,跟着一起到了那门首,莫裤子说:“我欠了你赌资,你先请。”
裘镇并不推让,大步进了那院门,高声唤道:“卓兰儿在吗?恩客来啦!”一个妇人快步迎出门来,赔着笑说:“这位官人,我家兰儿被知县包断了,这一个月都不许见客。”“什么?你敢在爷面前说谎?”“老婆子哪里敢说谎?您瞧那两位,是知县特地差来看院的。”两个身穿公服的男子一先一后从堂屋里走了出来。见到前头那个,裘镇顿时暗叫晦气。那人他认得,是宁陵知县的堂弟。
上个月,裘镇和两个朋友来宁陵县吃酒,一个名叫胡欢娘的妓女来陪坐唱曲,他嫌胡欢娘唱得不好,要撵她走,胡欢娘却要讨了钱才走。他一恼之下,将胡欢娘扯到街边,痛打了一顿,若不是三槐王家一个叫王大峥的过来劝住,恐怕已将那胡欢娘打死。没想到,胡欢娘与知县堂弟交好,裘镇的父亲又因一块禄田,与知县有过龃龉,那知县因他父亲财多势强,只得让了半步。得知胡欢娘一事,知县立即秉公严办,差县尉到裘家捉人,将裘镇抓到狱中,打了二十板子。裘镇父亲使了三百两银子,才将他保出。当日来捉裘镇的,便有那知县堂弟。裘镇平生第一回挨打,自然怀恨在心,要寻机报仇。可这时,见到知县堂弟,他却不敢轻动,只得丧气转身,出了院门。
莫裤子见他出来,笑道:“没会着?该我了。”说着便走了进去,一路高声唤着“卓姐姐”。裘镇忙向里头望去,只见堂屋里走出个美貌翠服女子,笑着迎向莫裤子,两人站在廊下,说了两句话。而后莫甘深施一礼,随即转身走了出来,笑望向裘镇:“我赢了。坊主,请把那两份契书给我。”那坊主忙将两页纸递给莫裤子,莫裤子将自己那张折好揣进怀里,而后笑着说:“这张便撕了。”几下便把那张纸撕得粉碎。裘镇一直干瞧着,胸口几乎燃起来,狠狠踢了一脚身边探头的随从,喝了声“走!”,随即气恨恨大步离开了那里。
回去后,裘镇不敢告诉父亲,暗暗想该如何夺回那张契书。可没等主意想出来,莫裤子竟死了。
十八年后,桃花宴上猛见到莫裤子,裘镇惊了一大跳,随即便想起当年那纸契书。正在暗想,隔了这么多年,那契书应该早已丢了。谁知莫裤子过来问候,指着自己怀里,低声说:“当年这契书,裘兄没忘吧?”
裘镇瞪着眼,顿时哑了口。看着莫裤子又去和那几人说笑吃酒,心里暗暗盘算,该如何将这条粪蛆除掉。没等他想出法子,莫裤子竟死在茅厕里。看到莫裤子尸首,他险些笑出声来,自己在这条粪蛆跟前输了无数回,总算轻轻易易赢了一大场。
他没想到,王豪丧礼上,王小槐竟将他扯到一边,低声说:“莫裤子尸首埋在界石下,怀里揣着那张契书。”他听了,恨不得一掌拍死那小猴儿。回去后,更是躁得连摔了几只茶盏。等天黑下来,他再忍不住,忙唤了几个仆役,一起去挖尸,可到了那里一瞧,那几个豪富竟也聚到了那里。他忙说:“这界石不能再动!”幸而那几人听了他的话,一起差人守住那界石,并互相监看。
除了那尸首,知道那纸契书的还有王小槐。他听得宁陵县主簿常来寻王小槐,他和那主簿相熟,便去打探,那主簿说,正月十五王小槐要去京城看灯,并安排了一顶轿子,半夜接了他,出东水门,过虹桥,去办一件要紧事。那轿子上会插一根枯枝。
裘镇听后,顿时有了主意,忙去跟那几个豪富商议,一起出钱,找人杀掉王小槐。那几人都怨愤王小槐,全答应了。他便收了钱,寻了一个得力仆人,去京城做这桩事。那仆人到了京城,寻见几个同伙,正月十五半夜,装作一群醉汉,候在孙羊正店门前。那轿子果然来了,那仆人和同伙一拥而上,围住轿子,仆人拿着刀,趁乱朝轿子里连捅了几刀。
几天后,王小槐的死讯果然传来,裘镇这才吐了口恶气。但莫裤子尸首埋在界石下,终归是个隐患。只是他们几家豪富一直互相监看,谁都不能动那界石。裘镇寻思了一阵,忽然想到一个人:王豪的管家老孙。那日老孙是头一个发觉莫裤子尸首的人,裘镇一直回想那天的杀人者,想来想去都想不出来,难道是老孙?
第303章 火篇 界石案(11)(。com)
裘镇忙骑马去王豪家寻老孙,可那院门锁着。他一打问,老孙去了汴京料理王小槐的尸首。老孙的浑家刘氏一个人不敢留在这大院里,搬去了村西自家的小院。裘镇又寻到那小院,刘氏出来开了门。
裘镇进去后,拿出一锭银铤:“这锭银子给你,我要问些事情。”
“是不是问莫裤子?银子老身不能要,不过我家丈夫走之前留了话,说小相公已不在了,若是你们来打问,便把实情告诉你们,免得再生冤仇。”
“哦?你快说,谁杀的莫裤子?”
“没人杀他。”
“没人?”
“莫裤子没死。”
“没死?!”
“那是老相公跟他商议好的计谋,莫裤子是假死。”
“什么?他为何要这么做?”
“唉!这也是老相公一片疼儿的心。他似乎料到自己活不久,丢下小相公一个人,才这么大点年纪,恐怕会受人欺凌。尤其是你们这几位。”
“我们?”
“老相公说,穷的还不怕,拿些钱出来,便好说话。富的只想更富,又最恨人比他富。家里这些田产,小相公独自哪里守得住?于是老相公日夜寻思自己死后,如何保住小相公不受你们侵压。那时,他去县里偏巧遇见了莫裤子,莫裤子说你们几家都有些把柄在他手里——”
裘镇一听,顿时变了色。
“老相公便拿了许多钱,买了莫裤子那些把柄,而后跟莫裤子商议那法子。先让莫裤子在桃花宴上把话头一个一个留给你们,而后趴在茅厕里装死。谁料到,莫裤子拿钱偷偷走了,老相公却真死了。临死前,老相公把这些话交代给了小相公,让他留着那些把柄,若是你们敢来欺凌他,就叫他拿那些把柄治你们——”
“王小槐为何要把事情告诉我们?”
“唉……小相公那脾性,哪里藏得住心事,老相公一死,他便要捉弄你们。”
“捉弄?”
“其实,莫裤子那些把柄不过是一些空话。”
“空话?”
“嗯。他说他有些契书,一直揣在身上,可十八年前掉进汴河里,全都被泡烂了,只能拿些空话来吓唬你们。”
“那界石底下埋的什么?”
“老身就不知道了。”
裘镇觉着自己被大锤子连砸了几锤,惊了半晌,才急忙出门,驱马来到界石边,草棚里八家的仆人仍守在那里。他忙叫那些仆人各自回去唤来自家主人,说一起搬开界石。
焦急等了许多时,那八人才陆续赶来,他忙将实情讲了一遍,那些人都不信。但还是答应一起唤仆人搬开界石。那界石搬开后,底下埋着一只木盒,裘镇忙俯身打开那盒盖,里面是一张纸,纸上写着四个字:夜半等我。
他们看了,全都面面相觑,不知何意。然而,才过几天,皇阁村便传来消息,王小槐还魂闹鬼。裘镇家院里清早又落了许多栗子,惊得他寒毛倒竖。他听说三槐王家请了相绝陆青驱祟,忙赶去求教。
陆青盯着他,眼里似乎有些厌意,让他极为不快,但还是忍住没有发作。陆青冷冷说道:“益卦之益,与损相生。损极生益,益极生损。自损者,有时而益;自益者,时至必损。益人者,终得自益;损人者,同归自损……”最后,陆青教他清明去东水门外等一顶轿子,对那轿子说一句话,他听了,似乎又挨了一锤:
“自古饕餮称猛兽,终有食尽自噬时。”
第304章 泽篇 厨子案(1)(。com)
【第一章夬】
夬者,决也。人之行,必度其事可为,然后决之,则无过矣。
理不能胜,而且往,其咎可知。凡行而有咎者,皆决之过也。
——程颐《伊川易传》
清明上午,白揽子站在汴河湾榆疙瘩街口,惴惴等着那顶轿子。
白揽子今年三十七岁,本名白丘,是襄邑一名揽户,专替村户代纳田税。多少年,他都盼着能来汴京,没想到今年竟连来两回,而且两回都是为了王小槐。虽然眼见着京城的繁盛,他却无心去瞧。厢厅门外有个老汉,摆了一摊旧书,在那里跟人讲论旧史新闻。他原先最爱听这些,这时站在人群外,耳朵虽听着,两眼却不时朝东水门那边瞅望,盼着能早些了结这桩冤孽。
白揽子最怕作决断,可人生于世,处处尽是岔路,时时都得决断,哪里避得过?而且,人之决断,皆是向着好。头一眼寻见的,也皆是好。可这些好背后,藏了多少歹,往往瞧不清、看不透。等你明白时,已被那些好稳稳钓牢。好里藏的歹,则刺骨穿心,让你叫不出,也挣不破。
白揽子家原本只是个五等小农户,父亲因被官府点差,曾送粮去陕西边关,虽吃尽了苦,却也一路上得了些见识。回来后,便不愿儿子一生只做个农人苦不到头,便竭力勒省些钱粮,求告乡里大户严漏秤,让儿子在他家塾中寄读。白揽子疼惜父母的钱,也知尽力用功,心里却始终不喜读书。
十二岁那年他跟着父亲去县里缴纳秋税。父亲推着独轮车,上头高高垒着几只麻袋,里头是三石麦、两石粟、一石多豌豆。白揽子才学了些算学,一路上便跟父亲算税钱:“爹,俺家一亩地,税是多少?”
“官税是十分纳一。照三壤法分,俺们那二十八亩都是中田,每亩一斗二升。”
“那总共是……三石三斗六升。爹搬这么多粮去做什么?”
“这些都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