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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喜笑了笑:“哪里,最先是我对池姑娘无礼。”
“那好,两不相欠,一笔勾销。”池了了也笑了,“我要去找侯伦的妹妹侯琴,去查清楚一件事。明天傍晚我和瓣儿、姚禾在箪瓢巷口的颜家茶坊碰头,曹公子若想知道内情,可以去那里会合。或者我来还玉饰的时候,再说给你听。”
“我去。”曹喜眼中仍含着笑。“那好,明天见。”
池了了笑着告别,骑上驴向城西行去,走了好一阵,仍能觉到背后曹喜的目光,她没有回头。
车鱼坊是鱼商聚集之地,鱼商们在黄河捕鱼,清早由西边的城门运进汴京,所以取了这样一个坊名。
池了了来到青鳞巷,找见那座门边有棵榆树的宅子,下了驴,抬手敲门。开门的是一个中年仆妇,她上下打量着池了了:“你是?”
池了了照预先想好的答道:“昨天大官人听说侯小姐身子不大好,让我来给侯小姐唱几支曲,开开心,解解闷。”
“哦,这样啊,你进来吧。”池了了走进院中,见院子里异常清冷,没有多少人家气。那仆妇引着池了了走进堂屋,来到后面的一间卧房,轻轻叩了叩门,轻声道:“侯小姐,大官人找了个唱曲的来给你解闷。”
半晌,里面才传来一个女子倦倦的声音:“你让她回去吧,我不想听。”池了了不等那仆妇答言,先笑着朝门里道:“侯小姐若嫌吵,我就不弹琵琶,清唱几段慢曲。侯小姐随意听听,若不然,平白回去,不但今天饭钱没了,还得挨骂。我们营生不易,还请侯小姐多体谅体谅。”
片刻,门开了,昏暗中露出一张苍白的脸,面容其实十分娟秀,只是眉眼之间尽是悲倦,又穿着件素色衣衫,竟像是春谷幽魂一般。她淡淡瞅了池了了一眼,轻声道:“进来吧。”
池了了道了个万福,抱着琵琶走了进去。“侯小姐先慢慢听着,我准备晚饭去了。”那个仆妇说着转身走了。
池了了环视这间绣房,陈设布置比瓣儿房中要精致,但处处透着一股冷意,尤其是天已黄昏,只有一些微光透进窗纸,越发显得幽寂。
侯琴坐到床边,低着头,神思倦怠,像是一枝新花被折下来,丢弃在这角落一般。池了了看着,涌起一阵悲怜。心想自己虽然从小只身游走风尘,尝尽冷热,但比起侯琴,又不知道好多少倍。
她坐到窗边的一只绣墩上,将琵琶搁在墙边,笑着道:“我新学了一支《卜算子》,词填得非常动人心,唱给侯小姐听听?”
侯琴微微点了点头,像是应付一样。池了了略清了清嗓,轻声唱起董谦题在范楼墙上的那首《卜算子》:
红豆枕边藏,梦作相思树。竹马桥边忆旧游,云断青梅路。明月远天涯,总照离别苦。你若情深似海心,我亦金不负。
起先侯琴还倦倦的,并没有着意去听,但听到竹马青梅那一句,心似有所动。等听到后来,竟默默流下泪来。
她忙用手帕拭掉泪水,轻声问道:“这是谁填的词?”“董谦。”“董谦?”侯琴身子一颤,惊望向池了了。
瓣儿果然没有猜错,池了了笑着问道:“侯小姐认得董谦吧。”侯琴点了点头,眼中又流下泪来。池了了又问道:“这首词是董谦为侯小姐填的?”侯琴猛地抬起头,流着泪问道:“你怎么知道?你见过他?”“我没见过他,这首词是从酒楼的墙上看到的。不过,我不是大官人请来的,今天来是为了董谦。董谦失踪了。”“失踪了?!”侯琴顿时紧张起来。“他是由于这件玉饰失踪的,侯小姐见过吗?”
池了了取出曹喜的那块玉饰,侯琴忙起身走过来,一看到玉饰,顿时惊问:“你是从哪里拿到的?”
“侯小姐真的见过?”侯琴眼中忽然闪出恨意:“这是曹喜的。”
侯琴不知道上天为何要将人分为男女,既分了男女,又为何偏让女子如此无助。从生到死,自家一丝一毫都做不得主,只能安安分分听命、听命、再听命。甚而不如野地里的草,虽然也被人踩,被畜踏,但自生自长,自安自命,有风来,还能摇一摇,有蝶过,还能望一望。
从开始知事起,她听得最多的一个词是:贞静。他父亲侯天禧从来不跟她多说话,只要看到她说笑跑动,便会重重说出这两个字:“贞静!”后来哥哥侯伦也学会了用这两个字唬她,压她。开始,她不懂这两个字,曾偷偷问母亲,母亲说:女孩儿家,不能乱说、乱动、乱笑,要安静。她又问为什么呀?母亲说:你是女孩儿啊。
母亲的这个解释像一滴墨,滴进她心底,留下一小团黑影,再也冲洗不掉。
好在那时母亲还在世,她也还年幼,虽不能随意往外面跑,却能在后院里玩耍。父亲和哥哥很少来后院,也就不太管束责骂她。后院虽然不大,但母亲种了许多花草,还有一片小池子。自小没有玩伴,她也惯了,一个人在那里自己跟自己玩。有花有叶,偶尔还会有蝴蝶、蜜蜂、鸟儿飞过来,现在回想起来,的确已是十分自足自乐。
她家隔壁是董家,董家在后院墙根栽了一架蔷薇。那年春末,那蔷薇花藤攀上墙头,开出许多红花,胭脂一般。那时她家的花大多都已开败,她望着那些蔷薇,羡慕得不得了,但墙太高,只能望着。
有天下午,她正望着那些花眼馋,墙头忽然露出一张脸,是个少年。那少年爬到了墙上,看到她,笑着朝她做了个鬼脸,是董谦。
董谦有时和她哥哥侯伦玩耍,她见过几回,不过她父亲不许她和男孩子接近,因此虽然彼此认得,却没说过几句话。
“你想要这些花吗?”董谦骑到墙头笑着问她。她没敢说话,但忍不住点了点头。董谦便连枝摘了一朵抛给她,并说:“小心有刺!”她赶忙捡起那朵花,比远看更加好,花瓣胭红,还隐隐有些香气。“还有!”董谦又摘了几朵,接连抛给她。她一一捡起来,扎成了一小束,开心极了,朝着墙头的董谦笑着说:“谢谢你!”
董谦笑着摇头:“这有什么?那边墙上还有黄颜色的,我再去给你摘!”
这时墙那边院里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谦儿,你爬那么高做什么?快下来!”
听声音是董谦的母亲,董谦朝侯琴做了个鬼脸,随即扶着墙头倏地溜了下去。
那之后,她去后院,董谦不时会攀上墙头,有花就给她摘花,没有花,就给她抛过来一些小吃食、小玩意,两个人一个在墙头,一个在地上,说着话,讲些趣事。她和她哥哥侯伦从没这么亲过。
只可惜,一年多后,董谦的父亲转任了其他官职,全家搬去了外地。隔壁搬来了另一户人家,也有个少年,却异常顽劣,偶尔爬上墙头,看到侯琴,就会丢土块,骂脏话。侯琴又厌又怕,只要听到他的声音,便会躲进屋里。
和董谦那一年多光景,竟成了她活到今天最欢悦的时日。好在她的母亲自幼曾读过一些书,教了她认字识文,虽然不能去外面走动玩耍,读书时却也能神游四方。父亲不喜她读书,她便趁父亲不在时偷偷到书房取书来读。后来,她读《诗经》,无意中读到“总角之宴,言笑晏晏”,觉得竟像是写自己和董谦一般。
过了几年,她母亲过世了,父亲也迁了京官,她随着父兄搬到了汴京。汴京宅地贵,他父亲只赁了一套窄房,没有前后院,她只有一间朝南的小房间,常日阴潮昏暗。父亲俸禄低,还要尽力让哥哥侯伦读书交游,她便日夜做些针黹补贴家用,整日没有空闲,心也随之越发阴仄。
后来哥哥考入了太学,有天带回来一个人,她在后面听见哥哥跟父亲说:“爹,你认不认得他?”她父亲认了半天也没认出来。她哥哥笑着道:“他是董谦!咱们家在江宁时的邻居。”
一听到“董谦”二字,她的心猛然一动,像是无意中捡到丢失了许多年的一粒珍珠一般。家里没有请仆妇,父亲便让她出来奉茶,她烧了水,煎好茶,端出去时,偷偷望了一眼董谦,他已是一位白衫青年,眉眼端方,气质敦厚。
董谦一见到她,忙笑着站起身施礼:“这是侯琴妹妹吧。”她没敢答言,斟好茶,慌忙躲了进去,心里却忘不掉董谦的笑容,那笑容并没有变,仍像少年时那般淳善。那以后,董谦时常来她家拜访,每次也总是她去斟茶,他们从未对答过一句话,但眉目之间却越来越亲熟。她渐渐发觉,董谦这样频繁来访,似乎是为了见她。
恍然间,她如同又回到了江宁旧宅的后院,等着董谦从墙头出现。心里越来越希冀,也越来越难宁,心底像是冒出了一棵蔷薇花的芽,禁不住地生长起来。
有天晚上,她听到父亲和哥哥在外面商谈事情,虽然声音很低,她却听哥哥说董谦想来提亲。一听到这句,她立时站起了身,心咚咚剧跳,忙贴近门缝边偷听。
可是父亲却说:“董家家境比咱们家好不到哪里去,比他家好的我都回绝了。结一门亲,若不能添些贵,至少也得来些钱。你妹妹这人才容貌,得找个好买家才成。那董谦,你以后别往咱们家领了……”
听到这里,她浑身冻住了一样,连脚都挪不动。她从来不敢怨自己的父亲,那一刻,心底却涌起无限悲怒,但随即,母亲当年那句话浮现心头:“你是女孩儿啊。”无奈无助随着泪水一起流泻出来。
那之后,董谦一年多都没有来,直到他和哥哥侯伦都中了进士,发了榜,他才又来了一次。
侯琴本已死了心,但一听到董谦的声音,一瞬间便春风化冻。她匆忙准备茶水端了出去。董谦见到,仍那样笑着注视着她,她也想回他一笑,却不敢,只偷偷望了他一眼。虽然只一眼,心中却又暖又颤,像是走在寒冰之上,冰忽然裂开,身子却掉进温热的水中。
幸而父亲那天不在家,董谦和哥哥侯伦正在争执元稹那句“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出处,董谦说出自孟子,哥哥侯伦不信,起身去自己房里取《孟子》来对证。侯琴煎好茶,端出去刚斟满杯子,董谦忽然递给她一个小纸卷,她吓了一跳,但飞快接过,攥在手心里,慌忙抱起茶瓶躲进了厨房。进去之后,她颤抖着打开那个小纸卷,见上面写着四个字:非你不娶。
一看到这四个字,她顿时惊呆。她从来没敢奢望过什么,甚至连“我想”两个字都极少说。然而,这四个字正是她心底唯一期盼,埋得极深,深到她自己连梦里都不敢梦。董谦却将它送到她的眼前,这并非梦……惊异之后,她忽然想哭,号啕哭出声,却不敢,只能任凭泪水涌泻。良久,她才想到:董谦既有此心,我也该让他明白我之志。她想到了四个字——非你不嫁。但随即心生悲凉,这件事自己丝毫做不得主,这样的诺,她无力许出。她在厨房里想了很久,才想到一件事,忙跑进自己卧房,找出母亲当年给自己的几颗红豆,挑了最大最圆的一颗。而后又取过剪刀,解开自己头发,剪了一缕,卷成小小一圈,将红豆藏在中央,找了半张纸包紧,捏在手心里。
她在门里踌躇慌乱了好一阵,始终不敢出去。这时哥哥在外面喊道:“妹妹,茶瓶哪里去了?出来添茶!”
幸而刚才她慌乱之下将茶瓶拿回了厨房,她忙走进厨房拿过茶瓶出去添茶,哥哥侯伦在翻看那本《孟子》,侯琴给董谦添满了茶,见哥哥目光凝在书页上,急忙将手心里的小纸包放到董谦茶盏的后面。董谦见到,忙伸手盖住。她也放下茶瓶,慌忙逃进去了,许久,心仍剧跳不止。
过了一阵子,侯琴听到哥哥侯伦又向父亲提起董谦想要说亲的事情,她父亲却仍嫌董谦至今没有职任,就算有了职任,也只是从八品的官阶,许给他,这生意就亏了。
侯琴听到,虽然伤心,却已没了多少怨愤。她知道董谦的心,董谦也知道她的心,这已经足够了。身为一个女子,一生中能得到这样一张纸条,纸上这样四个字,“非你不娶”这样一个重比千钧的许诺,还能求什么?
她没有预料到的是,父亲和哥哥竟会逼自己去做那样的事情。哥哥侯伦中了进士已经三年,却迟迟轮不到职任,父子两个都焦急难耐。
侯伦花了两年多的心血,终于结交到一位能帮到他的人。那人不爱钱,只爱色,却因在守服,不能娶妾。父亲和哥哥商议了几天,决意将她送到那人在青鳞巷的别宅。
她从没有违逆过父亲,但这一次,她一直哭着执意不从。父亲却骂道:“我养你这么多年,从没要你做过什么,这回只是要你帮帮你哥哥,让我侯家早日脱了这几世穷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