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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流水急,道士很快漂过河湾,再看不见。赵不弃笑着回到茶食店,听着店里那几个人飞唾喷沫地谈论,越发觉得好笑。这些年,怪事越来越多,怪事本身并没有多少趣,最有趣的是,这些怪事里面全是一往无前、追名逐利的心,外面却都配着一本正经、惨淡经营的脸,难有例外。就像方才那装神仙的道士。
赵不弃笑着望向檐外那大鼻头的汉子,方才只有他没有去凑热闹,一直坐在长凳上,盯着对面蓝婆家,对身边之事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这人也可算一怪一趣。
那么,我自己呢?我看别人有趣,他人是否也正看着我,也觉得我有趣?不过他随即想起《金刚经》所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我非有趣,非无趣,亦非无无趣,乃无所住而生其趣,是为真趣。哈哈。
他正自笑着,就听见一阵喊叫,街那边一头牛受惊,直冲过来,踢伤了蓝婆的小孙儿。而惊到那头牛的,是一队轿马。众人全都围了上去,骑马那个男子也下马去看,赵不弃见过这男子,名叫朱阁。原是个落魄书生,后来不知怎么,巴结到蔡京的长孙蔡行,在小蔡府中做了门客,沾带着受了恩荫,白得了个七品官阶。
一阵哭叫忙乱,有人请了大夫来,将那小儿搬进了屋里,这才消停。赵不弃扭头一看,那大鼻头汉子不知何时,竟不见了。恐怕是等不到丁旦,不耐烦走了。
何涣已回到本身,丁旦又顶着杀人诈死的罪名,应该不敢再回这里了。难道那汉子也知道这内情,去找何涣了?何涣明天就要殿试,若被他找到,就不太有趣了。得去告诉这呆子一声。他便离开了茶食店,先回家梳洗歇息了一阵,终放不下心,便骑了马,向城里走去。
何涣输掉家中的大宅后,不知道现居何处。不过何涣参加省试,解状上要填写住址。于是他赶到贡院,到了门口,才想起清明休假,贡院果然只有两个值日的门吏。他正要回去,不死心,又随口向两个门吏打问,没想到其中一个竟然知道何涣住址。省试发榜后要发喜帖,这差事交给他兄弟去跑腿,他兄弟又拉着他一起去,故而知道。
赵不弃得了住址,马上赶往曲院街,找到何涣的新家,小小一座旧院落。应门的是个老仆妇,说何涣出门去了,问她去了哪里,她说是东水门外。
东水门外?那呆子难道真的要去蓝婆家?赵不弃忙给那老妇留了话,让何涣小心少出门。然后又往城外赶去,骑在马上,他不禁笑自己真是太闲,正经事都没这么操劳奔波过。
到了蓝婆家,他想到这里应该是说丁旦了,便敲门问丁旦,却吃了蓝婆一道冷冷闭门撞头羹。他倒也不在意,听蓝婆那声气,何涣应该没来。
这时天色已晚,为了个何涣,奔波了一整天,他也累了,两边又都留了话,再没什么可做的了,就骑马回去了。
今天起来,无事可做,他骑着马出来闲逛,本要找些朋友,谁知道不由自主又来到蓝婆家这里,远远就看见那个大鼻头汉子在斜对面柳树下蹲守,他便进了茶坊坐下来一起守,望了这半天,什么都没见着。
看来那大鼻头汉子虽然知道丁旦是诈死,但并不知道何涣就是丁旦。这一上午何涣都在集英殿参加殿试。
看着时候差不多了,何涣该考完出场了,赵不弃便骑马进城,想再去何涣家里会一会他。临走,他回头向那边柳树下的大鼻头汉子笑了笑,心里道:伙计,你继续值班,我先走一步。
那汉子似乎看到了,身子一震,又急忙低下头,装作玩石子、捉虫子。赵不弃哈哈笑着走了。
大鼻头汉子名叫薛海,他看到那边马上那个锦衣男子朝自己这边笑,吓了一跳,难道自己被发觉了?那人又是什么人?猜了半天,也没猜出什么来,那锦衣男子又骑着马已经走远。或许是自己多疑了。他揉了揉自己的大鼻头,继续盯着丁旦家的门。昨天那个老大夫又到了他家,开门的是那个瘦高个道士,今天换了件便服,薛海心里恨骂起来:他娘了个骻子!昨晚若不是你,我已经捉到了那个丁旦,这会儿大爷已经安安生生吃饭喝酒了。
昨天他守了一天,直到天黑,终于看到丁旦骑着马,偷偷跑回家来。薛海本想立即冲过去,但怕被街对面的人看到,就绕到他家后门,从后门冲进去,结果被臭道士一顿乱打,人没捉到,反倒挨了两凳子,又被逼到前街,只得赶紧跑掉。
柳絮飘得恼人,鼻子一阵阵发痒,他又狠狠揉了揉大鼻头。
小时候,有个算命道士见到他的大鼻头,说他一生富贵无比,又说鼻子主胆气,镇江山,他若习武,功名更高。听得他爹娘无限欢喜,就请教头教他习武,练了半年,那教头说他手脚不应心,没一招能使到位,不是个练武的材料。他自己也发觉,手脚总是不太听使唤,教头扎的草人,他指着左耳打过去,拳头常常落到左脸上,打左脸,又落到鼻子上,总是要偏一些。
他爹娘却不信,撵走了那个教头,又请了一个,还是不成,又换。换来换去,换了十年,穷文富武,家里本来还算殷实,十年下来,田产卖尽,从主户变成了客户,得租佃人的田种。他却也只勉强学会了几套拳法。去应武举,首先要考弓箭,他是练死也射不准。至于兵书战策,更是通不了几句。考了几次都不中,人已年近三十,田也不会种,妻也未娶成,爹娘又先后劳碌而死,剩自己光杆汉一个,没办法,只好从军。
随着童贯去打西夏,西夏人勇悍无比,看得人心惊,对阵的时候,他只能尽力护住自己别被伤到,哪怕这样,大腿也差点被砍断。医好后,实在受不了这个苦,他就做了逃军,四处流落,干些苦力。
后来,流落到京城,汴河岸开酒栈的一位员外见他生得勇悍,会些拳脚,又着实有些气力,酒栈里时常要替船商放货看管,就收留了他,让他做了护院。这个差事正合他意,并没多少事,只要勤谨一些就成,他踏实做了几年,很得那员外重用。
寒食那天,那员外忽然把他和另一个护院胡三叫到内间,交代他们一件事,说做得好,每人赏五十两银子,还给娶一个媳妇。但若做不好,就卸一条腿来喂狗。他想媳妇想了许多年,当即拍了胸脯。
他们两人照着员外吩咐,到了应天府,顺利抓到了要抓的人。那人薛海竟然见过,是买豉酱的蓝婆家的接脚夫丁旦。平常看着呆里呆气,谁知道其实狡猾无比,他们一不留神,丁旦便跑了。他们在应天府追了一天,后来打问到丁旦搭了条回汴京的船,便也坐船追过来。
开船之后,满船找不见胡三,有个船工见到,开船时,胡三跳下船走了。胡三定是怕自己的一条腿,薛海却念着那员外这几年的恩情,又舍不得那个安稳好差事,更盼着真能娶到媳妇,想前想后,终于还是没跑。
来到汴京,他也不敢去见那员外,一直在这里守着,昨晚明明已经到手,却又被丁旦溜掉,至今不见人影。丁旦吃了昨晚一吓,恐怕是再不敢回来,这么大的京城,让我到哪里去找?
第47章 策文(。com)
若无所污坏,即当直而行之;若小有污坏,即敬以治之,使复如旧。
——程颢
殿试过后,何涣无心旁顾,埋着头匆匆赶回家中。
一路上他都在反复回想所答题卷。街市人闲谈时,都言当今官家只知风月享乐,日夜纵情声色笔墨。此次策题,是天子钦制,从题文中来看,天子心中其实还是在挂念天下,思虑治国之道。而且,对于登基二十年来所推行的新法,已觉不妥,决意要损益更张,寻求治世良方。今年重开科举也正是为此。
何涣的父亲生性淡泊,并不愿出仕,但何涣自幼受祖父熏染,对于国家时政,始终在关注思索。祖父仙逝后,守孝三年期间,他身边并没有师友探讨,来京之后,学里的博士及同学也大都死守学问,不问世事。他便独自旁观默想,多年下来,也慢慢有了一套自家见解。今天的题目似乎特意为他而设,因此,提起笔一气呵成,将心中见解悉数道来。
他正在回忆所对策论,忽听后面有人唤他,回头一看,瘦瘦矮矮,眼细鼻窄,是府学的同学葛鲜。
在礼部省试中,葛鲜中了头名。葛鲜是汴京人氏,家境寒微,读书勤力,府学几年,他一直暗中与何涣较劲。何涣却从未在乎过这些。于读书上,两人也志趣不同。当年王安石及其子著写了《三经新义》,后来学校传授经书便以《三经新义》为准,古今各家都废止不用。葛鲜读书时,除《三经新义》及王安石文集,其他一概不读。何涣却自小立志要遍览古今群书。因此,两人几年同学,只偶尔有些言谈交往。“何兄今日必定文思酣畅、下笔激扬?”葛鲜笑容微酸。“哪里,只是将心中所想,书之笔端而已。”
“此次策题,官家的意思委实难测,让我好不踌躇,都不知该如何下笔。”
葛鲜苦起了脸,何涣知道这苦是真苦。策题中对新法已有了疑虑,葛鲜自小读书都只认新法,这一回自然感到为难。他看着葛鲜瘦皱的脸,微有些同情,但随即想,葛鲜虽然读书窄,但钻得极深,再差也不会不中,只在名次高低而已。
这时也正好走到汴河大街两人分路处,他宽慰了两句,便叉手道别了。
回到家中,齐全夫妇早已候在门边,见到他,忙一起问考得如何,他只笑着答了句“不坏”,随即回到书房,提笔展纸,将今日所答默写下来。
臣对。《彖》曰:“刚健笃实,辉光日新。”老子云:“致虚极,守静笃。”儒曰求实,道言致虚,何者为是?何者为非?儒为有为,道为无为,何者可宗?何者可依?今天下众议如沸,难衷一是,绍变纷争,莫知其可。岂不知《系辞》又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老子亦云:“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是故,道无古今,因势而行;法无新旧,惟适为用。有益于世,虽旧亦尊;有利于民,虽新亦行。观今之世,其弊不在法之新旧,而在法之利害难明;不在道之损益,而在道之是非难测。臣愚以为,当务之急,莫过于明四要、去四冗。
何谓明四要?其一,去新旧之争,惟道是依。法不论新旧,人不择贤愚,举一法,试一地,问于臣庶,咨于朝野,众曰可,则行;众曰不可,则去。其二,息百家之争,惟益是视。无论道之自然,儒之仁礼,法之励惩,有益于治世则尊之,无益于安民则抑之。百泉成川,千流成海。乃公乃王,乃天之容。其三,止党伐之争,惟才为用。孔子云“君子群而不党”,人之贤否,不在其党,而在其德其才。任其使,责其事,上忠于君,下仁于民,则臣责尽矣,何问与孰为朋,身归何党?其四,凡行一法,必责一任。观当今诸法,行之多阻,非议腾喧,其病不在法,而在法之施行难畅难遂。臣僚泥阻于上,众吏舞弊于下,如置佳种于焦壤旱天,而欲其苗秀,不可得也。今行一法,当专其人、授其任、责其效、赏罚其功过。如是,则事有专任,任有专责,无推诿荒怠之隙,有按查详究之纲。
何为去四冗?其一,去冗务、慎更张。夫一躯之体,若非疾痛,不轻用药石。何也,良药之佳,在其对症。若非其症,反受其毒。何况天下之大、民生之繁?《书》云:“高宗谅谙,三年不言”,非不欲言,是不轻言也。庙堂之上发一声,普天之下应其响;朝廷行一法,动牵亿兆民。自行新法以来,更张翻覆,诏令如雪。旧法未详,新法已至;旧令未施,新例已颁。官吏惶惶,莫知所从;民间扰扰,朝夕惊惕。《礼》云“君子慎始,差若毫厘,谬以千里”,如更一法,当行于其不得不行,事出有因,则群议不惊。改停一令,止于其不得不止,疾得其灶,则民療得舒。慎始慎终,去繁存要,则政简而民安、令行而人悦。其二,去冗官、严升选。朝廷之患,冗官为最。今民未加多于囊时,而官则十倍于前朝。一人之职,数人与共,功未见增,费则数倍。民之膏血已尽,而官之增额不减。庸碌饕食于朝,残狠虐厉于野。不去其冗赘之弊,国将受蠹蛀之患。其三,省冗费、罢宫观。今税赋比年而增,而国用日叹不足,何也?费漏于无尽之施,财耗于无用之地。太湖一石,运至汴京,人吏数十,钱粮千贯。抵中产之家十年财用,竭客户小农百年勤力。节用爱民,罢此不急之需,释民之怨、息民之力。其四,裁冗兵、励军志。朝廷养兵数百万,国家却无御敌之威。禁军骄惰,厢军疲弱,将怠于上,兵懦于下。十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