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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姨母()
清晨季英英去正房请安。庭院里,几个粗使仆妇正抬着家什箱笼往东跨院搬。染坊管事季贵的媳妇,奶大了季英英的吴嬷嬷站在跨院门口监工。
“嬷嬷!”季英英亲热地喊了她一声,走过去往里张望。
见到季英英,吴嬷嬷脸上就带了笑,朝她福了福身,和声道:“昨晚惊着二娘了吧?”
吴嬷嬷管着后院的丫头仆妇,是季氏最有用的一双眼睛。显然绫儿昨晚到二门打听消息的事,她已经知道了。
季英英点了点头:“不晓得是谁。收拾东跨院,这是要长住?”
吴嬷嬷踮着脚朝正房那边张望了下,拉着季英英闪到了跨院的月亮门后,低声说道:“二娘,来的是你三姨母。”
每个少女都有一颗热情的八卦之心。季氏从来不提长安外祖家。女子出嫁后,就没了自己的姓氏,前面都冠以夫姓。如赵申氏,杨石氏。季氏其实应该叫季徐氏。她讳忌提自家出身,外头人皆喊季太太,久而久之,让人忘记了她的姓氏。
季英英隐约知道外祖家的姐妹算计了母亲的姻缘,令母亲远嫁。幸得父亲人好,母亲才过上了好日子。父亲过世时,季英英已有五岁,记得一些事了。她记得母亲使人带信去了长安,但外祖家没有动静。母亲就绝了再依靠娘家的心思。
吴嬷嬷是陪嫁过来的,清楚缘由。她担心季英英不晓得内情,惹恼了太太,这才出声提醒:“莫对姨妈太过热情。也莫要冲撞失礼与她。”
不能失礼,也不能太热情。季英英脑洞大开,点头应下。吴嬷嬷欣慰地笑了:“快去吧,莫要迟了。”
季英英冷不丁来了句:“我那姨母从前和我娘感情不好是吧?”
吴嬷嬷顺口答道:“她还有脸来见太太,真真脸皮厚!”说完才觉失言。她大惊失色地扯了季英英道,“小祖宗,千万莫声张。装着不晓得。嬷嬷求你了。”
“我知道呢。”季英英拍了拍她的手,再三保证,吴嬷嬷才放她去了。
原来这位三姨妈就是那位当初算计母亲亲事的姐妹。吴嬷嬷说的不错,真真是脸皮厚,还要来家里长住。季英英琢磨着吴嬷嬷的话就明白了。对这位姨妈太热情,母亲定不欢喜。冲撞失礼,又会丢母亲的脸。隔了二十年从来不来往,如今大老远的从长安跑来,她来做什么?
进了正房,季英英给季氏见过礼,就看到上首右边的圈椅中坐着一位美貌妇人。面容与母亲不像,神态间却有几分相似。她的眼皮略微浮肿,神情有些憔悴。身上穿了件青色小团花绸衫,姜黄色半臂,发髻上插着两把嵌银篦梳,簪了两枚小小的金钿。腕间戴着的一对细细的金镯。瞧着并不富贵。
“英英,这是你三姨母。”季氏眉目舒展,颇有点雨后天霁的疏朗。
季英英心想,大概这位姨母遭了难遇了祸,过得还不如母亲。
人的心态大抵如此。从前算计了好亲事,害自己远嫁。如今过得尚不如自己,季氏自然就会开心。
她上前见礼,李徐氏从袖中拿出一只荷包给她:“匆忙前来,二娘莫怪姨母礼薄。”
荷包上手一掂一捏,知晓只有两锭小元宝。以银为礼,那真是没有提前做准备。季英英不是嫌贫爱富的人,她正差私房银使,笑弯了眉眼道:“一针一线都是姨妈的心意。英英只有欢喜的份。”
正说着,季耀庭也来了。同样也得了一只装银元宝的荷包。
早饭是在正房用的。见过礼,季英英和季耀庭不约而同,一左一右去搀扶季氏。兄妹俩对视一眼,又低了头继续孝顺。
季氏还不到四十岁,哪里就到了需要儿女搀扶的地步,一时间哭笑不得。她看到李徐氏形只寡影,身边只得一个带来的侍婢侍侯,心里又爽快起来,任由儿女侍侯着落了座。
管厨房的田嬷嬷陪着季氏远嫁,大概二十年也没曾做过这般丰盛的早饭。八道小食,四色点心,摆满了小圆桌。
田嬷嬷亲至前来见礼。李徐氏打赏了她一百钱。
季英英注意到,姨母打赏的时候,母亲微微撇了撇嘴。以季家的家境,赏一百钱不少了。也许姨母从前赏钱都极大方来着。现在只赏得起下人一百钱,母亲是暗暗高兴。
默默用过饭。季耀庭自去前头铺子支应。季英英对姨母的到来很是好奇,不等季氏吩咐便留了下来。
季英英注意到吴嬷嬷搬出了一套煎茶的茶具。她有些诧异。这些年家中常用冲泡的炒茶。昨天看桑十四煎茶,姿态优雅。她心里惴测惊疑,难不成母亲也会那样的茶艺?
“多少年了,没有和妹妹一起吃过茶。”季氏拿了柄小银刀,从团茶上切下一块。
李徐氏眼睛又红了:“姐姐的茶道工夫连颜师傅都赞赏不己。没想到还有能吃到姐姐煎茶的一天。”
碍着季英英在场,李徐氏想致歉的话又咽了回去。
昨晚上李徐氏已跪在季氏面前哭了半宵,季氏虽然远嫁低门小户,日子却还过得舒心。仇恨早被时光冲得淡薄。李徐氏过得不甚如意,又服软低头认错。季氏憋了二十年,总算一抒胸臆,分外畅快。
“英英她爹过世后,我一个寡妇支撑染坊,带大儿女。这套茶具就再没拿出来用过。手艺早已生疏了。”季氏拿着白玉钵捣茶,想起昔日闺中姐妹们同学茶道读书的情景,颇有些唏嘘。
待壶水滚动如珠,稍停再沸。季氏提壶浇杯冲茶。雪白的茶沫在青瓷盏中翻涌不息,茶花如梦如幻,久久不熄。
季英英又好奇又吃惊。单从母亲的手势与这茶盏里幻景般的图形,她不懂,也能分辨出母亲的手艺高出桑十四郎。
再看母亲和姨母饮茶的姿态,静如春兰。那种从骨子里散发的优雅绝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形成。
等到茶过两巡,姨母再也忍不住泪,掩面哭泣。
季氏朝季英英使了个眼色。季英英嘟了嘟嘴巴,不情愿地退出了正室。她不肯离开,躲在门口偷听。
三个嬷嬷早遣退了下人,也想偷听。
这还是头一回和季英英一起躲在门口伸长了耳朵听壁角,都有些尴尬。心里却又揣着一团火,季英英打了个手势,三位嬷嬷便厚着脸皮不走了。
“嫡母借了五百两银,家中早打点一空,我当卖财物做了盘缠,如今拢共只有八百两。苏杭太远,蜀绸又便宜,需得两千匹上等绸方可救郎君出狱。姐姐救我!”
厅中连服待的婢女都遣走,李徐氏离了座,跪伏在季氏面前,大哭起来。
上等蜀绸在长安市价四到五两银不等。上等素绸二两银一匹,印染两千匹素绸,成本也要三百两,合计四千三百两。买素绸印染显然便宜很多。李徐氏只有八百两。季家如果帮忙,就要往里面填补三千多两。
季英英和三位嬷嬷大吃一惊。
第45章 求恳()
季氏一时慌了手脚,上前搀起了妹妹,掏出帕子给她拭泪道:“妹妹先别急。妹夫出了何事且细细道来。”
李徐氏渐渐收了泪,慢慢说出了实情。
她嫁的丈夫乃宗室旁枝。虽无实职,李家郎君也有个义川男的爵位,拥有义川县的食禄,居于长安。藩镇割据,皇帝日子不好过。宗室的日子更不好过。义川男空有爵位,食禄连家中嚼用都不够。他在东市有间绸缎庄,搭上了宫中宦官的线,向宫中供两千匹绸缎。他仗着宗室的身份,做的是空手套白狼的买卖,进货时只付了一百两的定金。岂料天降暴雨,货仓塌了屋顶,绸缎一泡水全毁了。
货商也有些门路,污了义川男一个勾结吐蕃的罪名,索拿入狱。明言只要还了账和利钱,便可放人。
所幸宫中尚有两月期限。嫡母顾念是自家女儿,也只肯相借五百两。李徐氏想起姐姐开着染坊,带着八百两银就来了益州府。
“姐姐,我家燕娘眼看就要出嫁。若无父亲主持婚事,燕娘必然是会被退婚的。典当宅院赎回郎君,也无力向宫中供货。得罪了宫中之人,郎君性命危矣。”
义川男入狱,女儿要出嫁,宫中还等着要货。李徐氏说到这里伤心不己。
她也知道,凭自己的八百两,让季氏垫付两千匹素绸与染料的钱,还要雇船运到长安,季氏肯定为难。李徐氏拿出了自己的诚意:“姐姐,这是长安宅院与绸缎庄的房契。值八千两。妹妹只留一百两当盘缠,另有七百两也先付与姐姐。只要赶在两月内染得上等绸,宫中付了银钱。不仅能付钱与那货商救出郎君,还能赚两千两。姐姐助我过得难关,所得赢利都让与姐姐。到时我拿一千三百两来赎回房契。””
季氏本以为凭空让自己出几千两银,心里着实为难。听李徐氏这样一说,有宅院商铺抵押,还有七百两银钱周转,已松了口气。
她不贪图妹妹这笔生意的赢利。想起早逝的季老爷,李徐氏又俯首认错。她心中对妹妹当初夺婚的芥蒂早已烟消云散。如果只是救急。季氏心里已大半肯了。
“家中如今主事的是大郎。妹妹稍安勿躁,等我与大郎商议后再回你可好?毕竟季家家底薄,几千两银也要掏空家底才拿得出来。”
见季氏没有一口回绝,李徐氏激动地又掩面哭了起来:“姐姐如此相待,妹妹当初真真惭愧……”
当初,若无你使坏掉包婚事,我哪能与老爷在一起?季氏心时感唷,想起幼年时姐妹同为庶女,相互体贴的日子,心里微微发酸。
季英英听到里面季氏叫人打水给姨母梳妆,知道再听不到什么内容。她朝三位嬷嬷吐了吐舌头,提着裙子奔向了前头铺子。
“哥,你知道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吗?”季英英期盼地望着季耀庭。
季耀庭见她目光闪亮,伸手敲了她一记警告道:“不准议论母亲。”
季英英摸着脑袋不满地说道:“我就是想知道姨母值不值得咱们家相帮而己。”
当时徐家嫡女与凤阳节度使家的郎君结亲在即。前头还有两个庶姐尚未出嫁,就是季氏与李徐氏。徐夫人想要嫁幺女,急着为庶女找婆家。先相中了李家义川男,另一个临时相中了年轻的季老爷。长幼排序,与李家定亲的应该是季氏。
一个是有爵位有食禄的宗室子弟。一个却是远在益州府的商户。李徐氏动了心机,出门的时候,约季氏去看绸缎,使人将季氏与季老爷锁在了院里,顺利地换了亲事。
除了身份,季老爷人品相貌都不输给义川男。季氏的委屈没过多久就被季老爷安抚没了。反观姨母李徐氏,嫁了义川男,家中原先有七名姬妾。后来入不敷出,才相继送了人。李徐氏又无儿子,只有一个女儿。除了依靠义川男,别无他法。
世事无常,谁说嫁给宗室子弟就会过得风光?季耀庭不想让妹妹知道这些,笑道:“家中生意自有哥哥和母亲拿主意。你莫管。”
看他胸有成竹的轻松模样,季英英放心了,故意叹道:“我这不是担心帮了姨母,年底哥哥没钱娶嫂嫂嘛。”
说完就跑,不给季耀庭揍她的机会。
“瞎操心!”季耀庭脸皮发红。
晚间季耀庭和季氏一起,让李嬷嬷捧了账本算账。
李嬷嬷得了结果,有点担心:“太太,入了秋,染坊结算了工钱,账上现银只有两千三百两。年底大郎君成亲各项花销需用五百两。姨姑奶奶纵然拿了七百两,也不够买素绸的。冬季染料价低,开春等到春蚕下来,染料至少要涨三成。”
“进染料的钱和大郎成亲的银钱都要留出来。那七百两也不要动。有五百两还是嫡母借给三娘的。这样算来,最多能动用一千两银子。”季氏想了想道,“大郎,两千匹素绸咱们不如照老规矩,向相熟的织坊赊买。立半年的契吧,利钱少些。秋冬是染坊的淡季,分与别家染坊一起染。大概半月就能得。走水路至长安一月准到。年底之前你姨母就能得了银钱送来。你看这样可使得?”
季耀庭在心里盘算了下道:“母亲思虑周详。就这样办吧。”
季氏又叮嘱了道:“莫向赵家赊买。”
知道母亲打定主意不和赵家结亲,季耀庭笑着点了点头。
他走后,李嬷嬷收了账本,给季氏奉了杯茶,轻声说道:“太太,你真不怨三娘子了?”
“当初是怨的。她真想要李家那门亲事,我让给她也无妨。我只恨她不顾姐妹之情,让我人前丢脸。”季氏又想起了过世的季老爷,脸上浮着浅浅温柔,“可是没有她,又怎会让我认得老爷?昨儿见到她时,我已经不怨她了。但愿三娘能渡过此劫,平安一世吧。”
第二天季耀庭去赊了两千匹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