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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静渊眼里的犹豫尽落在杨石氏眼中。她温言说道:“三郎,你自小娇惯,哪里吃得惯外面的苦。你从来没离开过益州府。儿行千里母担忧……你瞧瞧你姨娘。柳姨娘,别哭啦。”
柳姨娘泪珠成串落下,转过头抹了。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出门有个好歹,叫她怎么能不担心?
如果不去季家提亲,等到了年底,也许等来的是季英英许给他人的消息。杨静渊埋下了头。
杨石氏叹道:“三郎,你突然不想娶媳妇,又突然提出要出门。难不曾是因为季二娘不肯嫁你?”她看着杨静渊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忍不住笑了:“那季家不过是开了间小染坊的,仗着有几色染色的秘方勉强立足罢了。能嫁进咱们杨家,是她的福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焉能自专。母亲定会如了你的愿。”
“与她无关!”杨静渊抬起头,终于下定了决心,“我不想这么早成亲。这几天我已经收拾好行李,打算明天就走。”他郑重给父母磕了个头道,“恕儿子不肖了。”
他站起身,朝哥嫂团团一揖:“三郎不在家,爹娘靠哥哥嫂嫂照拂,受三郎一礼!”
“三郎!”杨静山站起来扶住了他,看到他眼里的坚决,禁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杨静渊没有看柳姨娘,他不敢看她落泪的模样。他大步走出了正堂,秋雨绵绵下了起来。
等候在回廊外的香油从肋下抽出油纸伞撑开,悄悄往里看了一眼:“郎君,老爷太太准了?”
杨静渊嗯了声,被迎面的寒风一吹,他心里生出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怆凉。行到一半,他脚步停了下来:“你先回去吧。”。
“郎君,你要去哪儿?”香油不解地问道。
杨静渊头也没回地走进了雨幕中。
香油愣了愣,举着伞追了过去:“郎君,我与你一起。”
第81章 欲语还休()
离西城门不远有一大片野地,零星搭着几间窝棚。借着竹篱缝隙透出几丝烛光,隐隐能看清眼前方圆两丈。
李白叹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蜀中四面环山。东出行长江,水流滔急,有三峡天堑。北行剑门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前朝汉末流寇造反,对益州城百姓来说,坐茶馆听说书先生说说便罢。自大唐朝建立以来,益州城也没有发生过战事。城墙失修已久。
眼前这截城墙因年生日久风吹雨淋坍塌出一个豁口。滚落的土砖石头堆积形成了一个缓坡。入夜以后,城门关闭。杨静渊驱马就来到了这里。他跳下马牵着辔头,就往坡上走。
“郎君,入了夜翻城墙被抓到,舅老爷也不好在太守面前替你说话。”香油东张西望,很是紧张。
“谁叫跟着来的?回去。”杨静渊觉得香油胆小嘴碎,并不想带着他。
香油委屈地闭紧了嘴巴,牵着马跟着。他腹诽着,如果不是我跟着来,郎君你能想到穿上防雨的织锦斗蓬么?如果不是我提醒,你穿那件白锦织花锦斗蓬,骑着雪风,隔十里,城门楼的兵都能把你当靶子呢。
胆小如鼠。杨静渊鄙夷地扫了他一眼。秋雨夜寒,守城门的兵早缩在门楼里饮酒去了。巡逻的兵也巡不到这野地里来。
两人翻过城墙,上了官道。杨静渊抖了抖缰绳,马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郎君……”
香油好奇得很,明明收拾好行李,明天出门。这么晚了,郎君出城做什么?
“要么在这儿等着。要么就闭嘴!”
香油乖乖闭上了嘴巴。只要郎君不扔下自己就好。
雨越下越大,窗外传来沙沙的雨声。
“娘子,晚上伤眼睛。少写一会儿吧。”绫儿又添了两根蜡烛,摆在了矮桌上。
季英英在白竹纸上边想边记:“年底要随姨母家的人去长安。我把今天用的料记下来,明天交给哥哥。”
这几天风平浪静。季家人都松了口气。只等时间长了,赵家淡忘了斗锦与婚约。季氏卯足了劲教季英英各种礼仪。四个嬷嬷轮番上阵,从穿着打扮到徐家老太爷老夫人的饮食喜好,无一不细细道来。
季英英只有晚上抽空悄悄配置染料。
买来的普通靓蓝经过套染能得到蛋青、天青、翠蓝、宝蓝、赤青、藏青等青色,又能染出胡绿、豆绿、叶绿、果绿、墨绿等绿色。份量不同,每一种青与每一种绿又有上中下品之分。上等有光,协调自然。染出来的布料色好,染坊收的工钱也要高出两成。
季耀庭能染,却不如妹妹能搭配到最好。季英英晚上将心得用料细细记下,以便哥哥根据配方学习。
将写完的配方收进匣子。季英英又没有睡意。她托着腮听着窗外沙沙的雨声,愁绪如秋雨一样绵长。
长安,母亲说去了,就拜请外祖母寻门亲,直接从外祖家嫁了。去了,她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家呢?她恋恋不舍地望着屋子里的陈设。每一件每一样此时瞧着,都这样不舍。
“娘子,歇了吧。”绫儿看明白自家娘子脸上的不舍,心跟着酸涩起来。如果不是赵家,娘子也不用远行长安寻人嫁了。可是留在益州府,是祸比福多。
季英英打了呵欠:“睡吧,一早还要跟着娘学煎茶。”
“咚咚咚。”窗户被轻轻敲响。
主仆二人没有在意。这声音太轻了,像是一阵急雨突然被风吹打在窗棂上。绫儿正侍侯季英英起身更衣,窗户突然被推开了。寒风夹着雨丝灌进了屋里。矮桌上的蜡烛噗地熄了。屋里瞬间陷入了黑暗。
绫儿正想重新点灯,眼前一黑,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季英英眼前一花,一个人影已站在了她面前:“谁!”
“我,杨三郎!”杨静渊快言快语止住了她大声叫人,反手关了窗户,“放心,她只是晕过去。我有话和你说。”
他揭开了斗蓬的帽子,有点紧张地看着她。
季英英按着胸口背心吓出一身冷汗来。他当这里是杨家后花园,随他什么来逛?她气极败坏,压低声音道:“你这人怎么总是莫名其妙,有什么事不能白天说?”
这样翻墙入室,叫人瞧见可怎么得了?
屋里很暗,除了她熠熠生辉的眸子,他只看得见她朦胧的身影。想到远行,想到她或许要许给别人,杨静渊的心就火辣辣地烧灼着。这把火一直烧到了他的嘴唇上,他甚至感觉到血液在唇上突突奔流。
季英英感觉他的身影像山一样压了过来:“你有什么话……”
他的唇已覆了上来。带着秋雨的气息,带着令她心慌的灼热感劈头盖脸包裹住了她。她的思维与反应出现了短暂的空白,甚至想不起来是不是该咬上一口,推开他。
只不过一瞬,杨静渊就松了手,微微喘了口气。他正要说话,季英英一巴掌打在了他脸上,她退后几步,靠在了床柱上,愤怒地低吼:“杨三郎,没想到你竟是这种人!”
是他冲动了。是他没有忍住。杨静渊无从解释。他低声下气地地说道:“我知道唐突了你。我真心喜欢你。我会挣下自己的家业来娶你。你不要轻易许人好不好?你等我好不好?”
季英英反手盖着自己的嘴唇,气得浑身发抖:“你以为你是谁?你想来就来?想亲就亲?你把我当成什么?你凭什么要我等你?我有上赶着要嫁你吗?”
对,是他不好。是他自作多情。是他舍不得。杨静渊听到自己的声音像缠绵飘荡的雨,仿佛不属于自己:“赵修缘生了恨,会对你不利。我知道你母亲哥哥想尽快给你定亲,像朱二郎。嫁进杨家,我至少可以保护你。”
“呵,你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我的终身?”季英英怒极反笑,“你问过我么?杨三郎,我不想嚷嚷惊醒家人,你走吧。至于我的终身大事,自有母亲哥哥替我操持。”
杨静渊恨不得再扇自己一记耳光,明明不该是这样的场面,生生被自己给搅和了。自尊与骄傲也不容他再低声下气地去求她。他转过身翻出了窗户。
他站在檐下,雨水淋淋漓漓浇在他脸上,夜色里俊朗的脸上分明带着一丝难堪,一丝伤心。
他就这样怔怔地望着自己,像一只落水的小狗。季英英的怒气渐渐消散。她没来由的想起了赵修缘,想起了自己。眼泪止不住往下落。
她终是不爱他的。杨静渊突然转身,身影轻飘飘地翻过墙头,消失不见。
季英英缓步走到了窗前,喃喃说道:“嫁你,也好的。”至少他喜欢她。嫁一个喜欢自己的,还是锦王杨家的郎君,有什么不好吗?
第82章 一别()
杨静渊回到家时,更鼓已敲过了三更。他进了院子,意外看到书房的灯亮起,诧异得扬起了眉。
听到脚步声,杨大老爷疲倦地睁开了眼睛。目光扫过他被雨水淋得湿透的头发,不觉一叹:“三郎,既然不舍,何必拒了亲事?”
被父亲猜到了。杨静渊面上一红。想起被自己一时冲动激怒的季英英,他黯然的想,许是没有缘份吧。
“听老管家说季家二娘聪慧,是个活泼可爱的小娘子。真的不后悔?”
“大丈夫何患无妻。她对我无意,强求也枉然。我……不后悔。”
杨大老爷没有继续说下去,吩咐道:“换了衣裳过来。”
灯光下,父亲花白的头发衰老的脸让杨静渊难过起来。等到半夜三更也要等自己回来,定是不放心自己。他嗯了声,飞快地去换了衣裳,打散头发胡乱擦了两把,吩咐香油去厨房炖盅冰糖燕窝端来。
“不用啦。”杨大老爷从他手中拿过干布巾,示意他低头。
杨静渊愣了愣,乖顺地跪坐在父亲面前,任由他帮自己擦试头发。
“三郎,你的心情爹都知道。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娶了媳妇,就是一家之主了。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支应门庭,受不了这口窝囊气啊。”
杨静渊鼻子发酸,把脸靠在了父亲膝上:“爹,你都晓得了啊?”
杨大老爷小心揉搓着他的湿发。老来得子,三个儿子中,他最疼爱这个幺儿。可他是庶子,他只能分给小儿子不薄的产业,自己驾鹤西去后,能保他母子衣食无忧。妻子石氏的心思他一直都明白。可以宠,不能用。这是自己专宠柳氏二十年的代价。唯一亏欠的就是他的三郎。好好一个聪明儿子,任由石氏把他往不学无术的纨绔路上引。
可是三郎又这样争气。学不得织锦辩锦,学成一身好武艺。眼见着又开窍懂事起来。让他如何不心疼。
“爹并不反对你外出闯荡。离过年只有一个多月了。今年留在府里过年可好?将来离了家,就不知归期了。”
杨静渊闭上眼睛,泪水渐渐从眼里溢了出来。父亲年纪大了,喜欢子孙绕膝,一家团圆。为了留他过年,等他到三更,他怎能忍心不答应?
“我明天不走了。留在家里陪您。”
杨大老爷将布巾放在桌上,欣慰地笑了:“傻儿子。宋管事刚从长安回来,说二娘生了个大胖小子。你母亲打点好礼品,你明天和宋管事一起去趟长安,去瞧瞧你的小外甥。年前记得赶回来。”
“爹!”杨静渊感动莫名。他从来没有离开过益州府行过远路。父亲这样安排,是为了让他提前适应。路上有宋管事照应指点着,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杨大老爷将桌上一只小包袱推给他,慈爱地说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远行带铜钱不便,将这些金叶子贴身带好了。兑着使损些差价,胜在方便。”
嫡母对他从不吝啬银钱。杨静渊有一个花一个,没有就去账上支,着实没什么积蓄。出行前收拾行李,拢共只有二百贯钱,全让香油换成了银子带着。这一回出门他打算再到帐上支钱。可父亲却知道了。杨静渊看着那包金叶子,想要自创家业的心思更迫切了。
“爹的心意就不要拒绝了。”
杨大老爷说罢站起身,头有点晕眩。真是老了,他闭了闭眼消除了不适感,朝杨静渊摆了摆手道:“爹年纪大了,不早起送你了。明早向你母亲辞行就行了。”
杨静渊搀着他出了房门,送他上了软桥。
他小心地将披风给父亲拢好,堆了满脸笑:“听说东市西市繁华得要命,什么都有。爹,我从长安给你带礼物回来。”
杨大老爷呵呵笑道:“路上多听宋管事的,别任性,别闯祸。爹等你平安回家过年。”
“嗯。我一定早点回来。”
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杨静渊握紧了拳头。
正房的灯也没有熄,杨石氏靠在引枕上,眼皮半阖。几上的鎏金铜香炉烧着沉香,淡而隽永的香袅袅升起,让她的心越发沉静。
大丫头雪青匆匆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