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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英英拿起油衣跑过去盖在了他身上,伸手去拉他:“哥,你起来。这样会生病的。你起来!”
季耀庭攀着妹妹的胳膊抬起头。昨晚酩酊大醉,好不容易醒了,又遇到染坊失火,母亲气病。此时被木掌柜一激,被冰凉的雨水一浇,脸色已变得青白。他红着一双眼睛,惨笑道:“英英哪,哥不争气哪。”
他的身体缓缓软倒在季英英身上。
“哥,哥!”季英英一颗心像要蹦了出来,拿油衣罩着季耀庭的,抱着他跪坐在院里。她望着天空。雨从铅灰色的天空砸下来,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捂住了季家的光明。
“娘子!赶紧扶大郎君回屋!”绫儿冒雨跑出来,叫醒了季英英。
季耀庭的伴当季小鹰也跑了过来,两人合力将季耀庭扶回了房间。
季英英跪坐在回廊上,听到自己机械地下着命令。小厮和婢女们在眼前穿梭,季嬷嬷扭着肥硕的身躯忙碌着。
“这批货是特意留给你的。浣花染坊是老主顾,信得过。这样吧,你把染料都带走,多出来的算赊我的如何?”
“赵家担心季家还不起银钱,扣下季二娘为质。告到官府,季太太敢让官衙的师爷盘一盘浣花染坊的帐吗?”
“你毫不在意,那样轻易地让杨静渊得到那张锦帕。让杨家知道了临江仙的配色秘密。”
“我看到他手里的那张锦帕,就像有人捅了我一刀似的……”
“你太犟了,我只能自己想办法,把你留在我身边。”
各种声音纷至沓来。季英英痛苦地大叫了声,用双手捂住了耳朵。眼泪大滴大滴地涌了出来。是她的错。她识人不清,心心念念想着与赵修缘厮守终身。她绣出了那幅遇光变色的双面锦,为赵家想出斗锦的巧妙配色,夺得锦王。是她……给季家引了祸!
给姨母染绸赊欠的债,要还给赵家。
母亲病倒,下个月哥哥成亲。
染料没了。聚彩阁定下三天收回欠款。
客商的布料毁了,要重买布料染制。
一切的一切,都因为赵家觊觎自己的技艺。
季英英自责得无以复加。她看着自己的双手,是这双手惹的祸,她就用这双手把季家从泥沼中拔出来。
“娘子,头发干了。您得回去换身衣裳才是。”绫儿放下干布巾,低声劝着她。
季嬷嬷也说道:“大郎君急怒攻心,又一夜未睡才晕倒。郎中说歇息着,吃两副药就会好了。娘子也一晚没睡,不如回去躺会儿。家里还有奴婢几个在呢。”
季英英转过头,看到她们眼里的惶恐和担忧。
一天之间,家里三个主子,两个卧床不起。自己再倒下,季家就真的撑不住了。季英英扶着绫儿的手起来,轻声说道:“嬷嬷,吩咐季叔和田叔关了铺子大门。我睡醒之前,家里不见客。有要紧的事,直接叫醒我。赵家若是来人纠缠……让他们告官!”
欠赵家的钱明年四五月才到期。赵家敢告官,幸而还有桑十四肯帮忙。
“老奴直接把他们打出去!”季嬷嬷听得精神一震,迭声保证道,“娘子放心去睡。”
她要做的是迅速恢复体力。天知道,赵家还有什么后着来逼着季家。
这一觉,季英英睡到了黄昏。醒来后绫儿端来热腾腾的菜粥,她连吃了三碗。觉得自己像只小老虎似的。
“母亲怎样了?哥哥醒了吗?”外面的雨下得小了,风又寒了几分。季英英换了小袄,拢紧了披风。
绫儿赶紧说道:“湘儿过来了说太太情况不太好。药没有配齐。大郎君还好,喝过药又睡着了。”
季英英从她手里接过油纸伞道:“今晚起我就搬到正房去睡,你去收拾下。”
她走到正院,回廊下已点燃了灯笼。
吴嬷嬷迎了出来,低声说道:“大郎君的事瞒着太太的。我当家的回来说,没买到二十年以上的人参,只买了些参片。郎中说太太气虚,最好还是买只整参备着。当家的他有话想对小娘子说。”
季英英点了点头,进去看季氏。
李嬷嬷起身让她挨着床榻坐了。才一天,季氏的神色枯萎如草,一双眼睛失了神采。
“娘,你可好些了?”季英英堆了笑,乖巧地握住了季氏的手。
季氏抓紧了她的手,舍不得放开:“英英,是娘不好,将你扔在了赵家。”
“我这不是回来了?您好好养病。家里的事有我和哥哥呢。您放心,桑郎君说了,赵家敢告官,他一定帮咱们。”
“那就好。”季氏心头一宽,眼皮又快合上了。
季英英没有打扰她,看着母亲睡熟,这才起身去了前院书房。
书房是季耀庭处理染坊和铺子事务的地方。季英英没等多久,季贵就来了。
“娘子,本来午后小人回来就想寻你。可季嬷嬷非拦着说您才歇下。就耽搁到了现在。”季贵叹了口气。
药方上开了二十年的参。上了年份的参不好找。他跑遍了城中几个大药铺都没买到。其中一家正巧离高升客栈近,他顺道就将季家备好的礼物给晟郎君送去。
“小人进去的时候,晟郎君正在整理行装。晟郎君倒是客气,还赏了小人一锭小元宝。说举手之劳,请娘子不必挂在心上。桌上搁着只打开的锦盒。小人无意中瞅了眼,有婴儿儿臂粗细,看年份至少是五十年以上的好参。小人不方便开口讨买。只得买了些参片回来。可郎中却道最好是备着整参,怕太太有急用。”
季英英蹭地站了起来:“季贵叔,母亲的病要紧。你将柜上所有现银都准备好。明儿一早,我就进城去求他卖给我。”
第95章 交易()
一个留着两撇小胡须的瘦个儿中年男子应的门。
季英英带着绫儿进去的时候,阿晟正跪在案几前拨算盘。木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随着他手指的拨动,极有韵律。
他略停了停,头也没抬地说道:“靳师爷,上茶。”
靳师爷请了季英英在下首圈椅坐了,亲自端了茶来。
季英英端庄地坐着,难以克制心里的好奇,眼神悄悄瞟了过去。在赵家见到晟郎君,她便认定了他是个游侠儿。他自己也说过那天去赵家,是想趁大喜之日宾客众多,混水摸鱼。今天,她却觉得自己想错了。
他穿了件黑色的宽袍深衣。衣襟和袖口都绣着精致地万字不断头纹饰。庄重大气。黑色的衣料随着他的动作摆动,表面像珠光流泄。只有锦,才有这种质感与光泽。她还没听说过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游侠儿穿价值不菲的锦衣。还有垂手站立在他身后的靳师爷。哪个游侠儿还用师爷?可他不是游侠儿,为何要穿着夜行衣潜入赵家?
想到那株百年参,季英英突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求得他低价割让。
修长的手指噼里啪啦拔完,阿晟将帐本一合,朝靳师爷点了点头。靳师爷飞快地将帐本收齐打成一个包袱,行礼告退。
阿晟抬脸看上季英英,深邃的眼神里噙满了笑意:“昨天府上的管事已带来礼物道过谢了。”
为了母亲的病,季英英将所有的疑惑压在了心底。她跪坐在案几后,俯身行礼:“再次谢过晟郎君相救之恩。我来,除了相谢,还有一事相求。”
阿晟神色有些不愉:“季二娘,那晚带你离开赵家,你就当我是突发善心。我没有索取报酬,并不等于你可以得寸进尺。求我做每一件事,都是要付报酬的。这是我的规矩。”
季英英的脸被他说得发烫。她鼓足勇气道:“我明白。我来,是因家母病重。益州城买不到药方里的足年份人参。听说晟郎君正巧有。是以想请问郎君,多少价肯割爱相让。”
“参?”阿晟明知故问,微微一笑道,“我手中的确有枝百年成形人参。打算献给节度使。不过,换件礼物也未尝不可。关健是你能出什么价?”
“六百贯。”
这是季家帐上最大限度能拿出来的钱。只要能治好母亲。抵了染坊宅子与铺子里的存货,季家总有东山再起的时候。季英英相信凭自己的手艺,两三个月内一定能凑齐还聚彩阁的货钱。
阿晟失笑地摇了摇头:“季二娘,仁和堂离此不远,信誉极好。你要不要先去打听打听?”
她知道,百年参可遇不可求,拿三五千贯买也值得。她呐呐说道:“我只有这么多钱。母亲……治病要紧。”
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凭什么要将送给节度使的礼物折了低价卖给自己?她心知这是奢望。心里仍盼着他像在赵家一样,再一次不计酬劳地帮自己一回。
阿晟没有说话,手指轻叩着案几。
无声的叩动,像击打着她的心脏。他在思考,他没有直接拒绝。季英英感觉到了希望。
隔了会儿,阿晟终于开口说道:“我是生意人。什么生意都做。但从不做亏本的买卖。我知道那晚浣花染坊失了火,你母亲因此气病了。季家损失惨重,六百贯银钱已经是笔大数目。看在救人要紧的份上,我可以赊给你。但你得拿东西做保才行。毕竟这是百年的参。”
听到一个赊字,季英英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赵家收罗的欠条是赊的素绸。聚彩阁索要的银钱是赊欠的染料。如今晟郎君说,可以赊给自己一支百年人参。难道他也是冲着季家的秘方而来?她警惕地摇头:“不,我不能再赊了。”
阿晟一脸不在意:“我不可能把百年参切成几段卖与你。你既无银钱,又无物可抵押做保。更不想赊欠于我。季二娘,究竟想怎样?”
是啊,她难不成还能勉强人家白送给自己不成?母亲气得呕血,病情拖不得。季英英一咬牙,颤声说道:“晟郎君想必也知道,我家染坊失了火,库里的货毁与一旦。如今能抵押做保的只有一座空染坊与家里的二进宅院一间当街铺面。您想要哪一个?”
阿晟看了眼绫儿,没有说话。
季英英懂了,吩咐道:“你去门外等侯。”
等到绫儿出去,阿晟起身离座,走到了季英英面前。他弯下腰,手撑在案几上,靠近了她:“那些我都不要。”
俯视的感觉带来山一样的压力。黑色的宽袖洒开,像一团黑云将她笼罩在其中。季英英紧张地往后仰了仰:“季家只有这些……”
“还有你。”
季英英像被雷劈过的木头,呆愣愣地没有了反应。
他的眼瞳像他身上的黑色锦衣,漆黑的双瞳闪烁着珍珠般的光芒。他离得这样近,近到额头都快抵住她的。
季英英紧张的快要喘不过气来:“我?”
阿晟站直了,唇边绽开浅浅的笑容:“我要季家的染坊宅院铺子做什么?我只认识你。不过是赊给你一支参,求个担保罢了。怎么,你没有信心还我钱?”
季英英眼睛亮了。她怎么会把他和赵修缘木掌柜相提并论。只要不是冲着季家秘方而来,只要说个期限,她就一定还得起。
“一年,连本带息两千贯。还不上,我就只能登门讨人了。”阿晟半天玩笑说道。
一年!季英英暗暗攥紧了拳头。她突然想起聚彩阁的赊欠条件,赶紧说道:“一年便是一年,没到期前,不能提前向我家讨债。”
“依你。”
仔细看过契约,季英英提笔签字,印了手印,拿着百年参拜谢离开。
靳师爷从隔壁房间过来,看清了契约内容,不觉诧异:“主子讨的不是季家秘方?”
阿晟淡淡说道:“打草惊蛇,季二娘又不懂秘方,焉能答应?能助赵家夺回失了二十多年的锦王,季二娘的价值不比季家秘方低。长安义川男爵府的人动身了?”
靳师爷恭声答道:“镖局来信,已经过了剑门关,明后两天就到益州府。”
第96章 好转()
染坊的一把火将季氏心里那根苦苦支撑了几十年的支柱烧塌了。守寡不易,支撑门庭不易,养大儿女更不易。最难的是一直隐藏在血脉深处的骄傲,被血淋淋的现实击得粉碎。
这世上最容易被饿死的是读书人。所谓君子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季氏没办法向赵家折弯自己的脊梁。
那把火像烧在她心里。让她害怕面对女儿留在赵家的后果。她不知道昏睡了多久。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她隐约看到女儿站在面前,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她欢喜得安心睡了。可是她在沉沉的梦里又看到了赵申氏带着一群仆妇拦了在自己和女儿面前,生生将女儿拉扯远了。那种撕肝裂肺地痛楚让季氏朝女儿伸出了手,想把她从仆妇手中扯过来。
“娘,我在呢。我好好的。”季英英握住了母亲乱舞的手,把脸贴了上去,“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