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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霖恬然一笑:“本来以为这辈子都见不了面了。”
方石伸出一只手往后一招,五百燕阳铁骑立即拔马返身,朝着东南方向的山径行去。马瑾欲言又止,最后在马背上给了侯霖一个拥抱道:“下次见面,你可得拜将封侯,否则都对不起我这千里驰援的义气举动!”
侯霖哈哈大笑,不甘落后道:“那你怎么也得挣上个五品将军,要不我都不乐意在见到你。”
马瑾松手,正了正翎盔,含笑点头道:“北方匈奴这几年都不太平,燕阳郡府外的石碑林扩了一里又一里,如果我死在了北塞之外,你到那石碑堆里找我,可别忘了多提些好酒,凉州的寒潭香就不错。”
侯霖点头就如在学士府内的稽首行礼一般,正声道:“此回一别,再见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保重!”
马瑾咧嘴露出白齿歪头,摆手道:“你这话说的可真酸,最后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要不改掉你身上的酸儒气息,底下这帮大老爷们可会不服你的。”
两骑就此别过。
马瑾纵马追赶已经身影消散的五百铁骑,在冰天雪地中豪情放声高歌道:“壮志男儿兮!心在四方;天地旷阔兮!青锋寒刃扬……”
侯霖驻马不动,等到马瑾身影完全在寻不到半点踪迹时,才面向与铁骑背道而驰的西面。
那里有十万常年镇守边塞的戍卒。
……
天水郡平沙城。
难得的冬日艳阳天,这寒冬季节的太阳光照在人身上全然没有夏季时的毒辣,让人只想翻身打瞌睡,不温不火的午后一向热闹的大街小巷一如往常,走街串巷的小贩叫嚣,南城边的莺巷里每家的姑娘都打扮的雍贵却不臃肿。
让城中广大男儿感到可惜的是,自从几个月前那场席卷整座平沙城,牵扯出城中一位清贵王爷和两大可与中原豪阙争雄世家的事后,清香楼名声正如日中天的花魁就不在见客,前几日有一位进来靠走商西域发了大财的富商宴请西域那边的贵宾,包下了整个清香楼斟酒宾客,偌大一座清香楼几十个清倌都一同演奏了一曲凤舞九天,唯独不见那一袭红衣彩袖的花鼓舞,妙曼凉州七郡的身姿不得见。
富商更是用了百两黄金来做敲门砖,请她一舞,三番两次暗示只作舞不作陪,可仍是无果与终。最后一场宴席郁郁而散。
平沙城里榆杨成林,冬日都打上了一层薄霜轻雪,比梨花还要素上太多,闺房在清香楼顶的花魁美人坐在窗边,倚靠着玉手做衬一言不发只发呆,若是让城中男子看到还不得心疼的上去好好安慰上几句。
城北云府对面的亭安王府,从郡守府内差人送来的西线军报如同往昔一样折送到府中,亭安王身上披着一件千金难求的雪绒貂皮坐在茶案旁,听着雪落枝头的吱吱声响静静看完这份还没在郡守府焐热的军报,压在心口的那块大石头总算是安稳的下落了。
一名步态稳重的青年男子轻盈迈步,王府上下的仆从都习以为常这位身份不输王爷的男子常来府中作客,见到后都低下头微屈膝盖见礼让路,男子径直走到庭院外的茶案旁,自顾自的坐了下来,等到王爷似笑非笑的抬起头看向他时才问道:“怎么样?”
亭安王昂了一声,将连六品郡司马都无权一观的军报从案台上移了过去,顺手举起扑鼻热气的白瓷茶盏给这男子倒上一杯。
男子跳过前面那一个个用血肉凝成的阵亡数据和战功,直接跳到了最后,瞧见了他想看到的寥寥数字后如释重负道:“秦朗还算有点本事,七万凉州郡兵挡下了二十万叛军如火如荼的攻势,王爷何不挖掘此人为己所用?”
亭安王单手扶着案台,面如冠玉的脸上露出一抹能让城中女子皆春心荡漾的露齿微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秦朗是梅忍怀的心腹重将,本王怎能夺人所爱?按照那老头给本王的出谋划策,凉州官场五品以上数百个脑袋,能留下了不足二三,本王之前对这老头的天窗大话尚存疑虑,可从泰天三年至今,不论朝堂之争还是各地的重要情报一一都被他给言中了。一语成谶就算是草民口中的神仙,那这老头还不是天人?”
“那老头可说叛军会坐大到今天的地步?”
中年男子言语中带着肝火之气,他和那叛军霸王,用血海深仇都不足以形容,他杀了霸王当初还是矿奴时上百个捻土为香的兄弟,霸王则将他祖宗数代尸骨从坟冢刨出,戮尸荒野,暴晒城头,一个逼的走投无路起杆造反,一个逼的背井离乡举族迁移,这可是杀死对方都不能化解的死仇。
亭安王撇了他一眼,还是慢吞吞的道:“天尚有不测风云,他要真能料事如神,那本王还在长安禁宫扑蝶逗虫之时他也不会被扫出长安永世不录。”
中年男子养气功夫不俗,察觉到亭安王那看似不经意的一瞥之后瞬间将已经吐到舌头根的话给咽了回去,外人眼中这位王爷温尔卓雅,待人和善,全然没有身为皇室宗亲的跋扈气焰,可已经绑在一条船上的他怎能不知等到这位王爷卸下伪装之后怕是恶鬼撞到都得绕着走。
同道不同心,同心又不同德。
两人陷入短暂沉默。
似乎是为了掩盖这有些干燥的气氛,中年男子率先开口道:“陇右郡已经被叛军攻占大半,连苍城都被围城数十日了,凉州州府的那些班底官吏能跑的都跑了,不能跑的现在估计也想着如何脱身,王爷怎么看?”
“该死的一个都逃不掉,命不该绝的怎么也死不了,命数之说是云里雾里的昙花,可寻不可摸,向来被儒家所不屑,可天底下的事情偏偏大多都是如此,叛王一刀落不下去无妨,等到年关一过本王的这一刀谁都逃不掉。”
说到这亭安王神情才严肃了几分,沉声道:“怎么样?”
中年男子点头道:“一切准备妥当,虽说那老头拔去了送往凉州的军需粮草大半,入境的十里残存二三,可这些年借着梅忍怀之手刮来的也不在少数。”
两人相视一笑,只是亭安王笑的爽朗畅快,中年男子的小声就有些尴尬附和之意,像是与虎谋皮不得自在。
谁能想到朝廷从凉州旱灾发生时便下发免去赋税的圣诏压根没有公之于众,而是被凉州刺史梅忍怀私下里给藏了起来,受灾的数郡秋收之时赋税分文不少的要上交朝贡,正是这一举动逼反了大半个凉州百万百姓。而赈灾的几十万石粮草一半压根没过渭水河,过了的另一半则没落到灾民手中。等到兵戈四起灾民遍地之时入凉的军械甲胄一如赈灾粮草,被几方一直不浮出水面的势力饕鬄吞天般瓜分的一干二净。
长安朝廷之中被那些大人私下里戏谑无底洞的凉州,有人贫寒的连口棺木都买不起,有人富到金山银山都数不清。
中年男子迟疑片刻,又问道:“那梅忍怀呢?”
亭安王一皱眉道:“本王还真没想到这位出工出力的刺史大人结局如何,不过既然本王要面世,那他再好不过也只能做个无忧无虑的富家翁了,他梅忍怀本就是个寡情寡义的官瘾子,本王又岂敢用他?”
亭安王细嘘已经不冒热气的香茶,温热入喉浑身舒坦,用茶杯刮了刮茶嘴处的茶末开口道:“明年、这盛世百年的天下又该乱了,那老头说的好;破后而立,雨中春笋总好的过雷鸣电闪中的残枝败柳。至于本王在后世史书上是逆贼还是贤君,就得看这盘万里江山铺开的棋盘走向如何。”
亭安王挑起剑眉,一双笑时能酥人筋骨的眸子盯着中年男子道:“你说我要不姓刘该多好啊!背负着这个姓氏死后连列祖列宗都愧见,大不如意哉!”
中年男子面无表情,藏于两袖之中的双手互拨,像是再打让他金家一本万利的稳赚算盘。
209章:潜龙藏渊 不呻不吟(中)()
春有百花夏有月,秋有凉风冬有雪。
只是凉州这一进入寒冬腊月后天寒地冻的让人直打哆嗦,就没了中原士子围着火炉观雪景吟诗唱赋的雅兴。
朔云郡北境,天水、朔云、陇右三郡交叉处,大雪遍野,放眼一望,天地之间茫茫一线似不动潮水,一支军伍默默在行进在已经被大雪盖住的废弃官道上,铁甲沾雪,雾气掩旗。
远处十里便是凉州有名的景山‘怪石岭’。丛山叠嶂,怪石成林,是朔云郡富贵人家踏春周游的不二之地,最高的山丘之上更有蟠龙吐舌的怪诞巨石,堪称是鬼斧神工,只是这冬日大雪掩埋一切后于荒山野岭并无区别,侯霖既没心思也没余力到此一访了。
怪石岭下方便是一条坎坷的孤僻小道,沿路可直达天水郡南边的三不管地带,既无关隘又无村落,就连黑羌数次犯境都绕过这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方。
怪石岭之下,一辆马车停留原地,前后足有二十多骑官军骑卒,不打旗号,可明眼人看见他们身上的甲胄就能认出是凉州郡兵。
打头的一名将军手里提着一把军中少见的长槊,看见风平浪静的怪石岭上突兀乍现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心里便觉得不妙,不等他下令加快行程,前一刻还是白雪茫茫盖山石的山岭之上几十个人影就凭空出现,挥舞着五花八门的兵器从岭上冲了下来。
立着官家旗号的马车帘角被拉开一幕,里面一名蓄须男子忧心忡忡的探出头来对着手持大槊的将军问道:“袁都尉?”
马车内立着一小巧的木炭火炉用以取暖,有几十名郡兵骑卒护卫的这蓄须男子身份极好辨认,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穿上一身雪雁官补的大红袍子,被称为袁都尉的将军折马到马车旁,好言安抚道:“长史大人不用担心,只是一些不长眼的草寇罢了,待末将驱逐干净我们在上路。”
雪雁官补的男子笑了笑,忧心表情并未收敛,开口道:“我是想问可看见樊郡丞等人没?”
手持大槊的将军未答,因为从山岭上大步踏雪而下的贼寇转眼便至。
叛军的二十万主力在扔下几万尸体之后无功而返,从天水郡的边线上撤回,虽说得到了十万平叛大军的粮草辎重,可霸王从来不是得过且过的高枕无忧之人,将主力召集从东线已经无可战之兵的汉典城东进,全郡上下不过两万郡卒的陇右郡不堪一击,数座城池被攻陷之后连郡府苍城都被围困数日。城中不光有陇右郡郡府的官老爷,凉州大半套班底的根基都在苍城内,情急之下只好趁着雪夜先让州府官员撤离突散,而这一支零散几十骑的队伍就是其中一支。
按大汉官制,一州之中两长史,一文一武相得益彰,武职的监军长史便是才打了胜仗的梅忍怀心腹秦朗,而虽握督查巡令实权但在州府之中仍是人微言轻的文长史便是马车中的这一位。
凉州长史曹昭华。
持着大槊的汉子虽然没穿那身只有长安御林军才敢穿戴的明光铠,可那根寒光凛凛的马头大槊一样能证实的了他身份。
一夜奔途,马车里的曹昭华尚且被颠簸的不得眠,马背上的这几十骑就更不用说了,此刻见到有贼寇拦路剪径,强打起精神准备迎敌。
一直被诟病战力的凉州郡兵近日才扬眉吐气了一把,虽说对凉州江河日下大局无济于事,可总算是洗脱了往昔吃粮兵的名号。凉州郡兵战力低下那也是跟叛军从二十万人中脱颖而出的虎骑营相比,碰到这种几十号人就敢占山为王的草寇还不是信手拈来?
袁蒙便是这样想的,只是当这几十人冲下来后才发觉有些不对劲,在细细一看之后更是头皮发麻。
这几十个无马的草寇身上穿着的竟是大汉平叛大军的盔甲!而手中挥舞的兵器里既有步卒方阵的长戈,也有轻骑驰骋所用的长枪!这哪是什么草寇,分明是一支落难的官军!
袁蒙大喊一声且慢,护卫马车两旁的骑卒纷纷将举起的弩箭放下,可听到喊叫的几十名落难官军依旧脚步不停的冲刺。
袁蒙舔了舔嘴唇,寒声道:“备战御敌!”
弓弩在起。
冲下岭的几十名官军眼睛通红,在埋落甚深的山坡里行走极为不变,看到这伙本是同根生的骑卒不但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更是加快了脚步。
第一轮弓弩瞬发,虽然隔着数十步,还是有几人中箭倒下,袁蒙驱马向前,一个手里拿着官军制式长剑的两翎汉子脸色惨白,干哑的怒吼之下弯下身子想要砍翻袁蒙的战马,只是比起他手中的大槊慢上太多,槊头砸在他翎盔之上,猛然低头的两翎汉子头颅垂下的更快,伏陷在雪地之中,长剑脱手而出。
袁蒙勒转马头,对着马车两旁收起弓弩准备近身迎敌的骑卒喊道:“护卫马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