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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长拿起竹篮子里的官牒,只是粗略认识几个常见字的他看着那四四方方的落款将军印迹,睁大了眼珠也瞧不出个所以然。
出自中原摹章大家的骠骑将军印是用九叠篆刻印制作,一笔一划都尽显摹章人的不俗功底,可落到这什长眼中就是四个鬼画符。
只见过凉州商牒行牒落款的他也拿不定主意。
一想起上次让他两个月不敢翻身的马鞭,他就心有余悸的一颤。
为了不重蹈覆辙,什长咬着牙道:“下去打开城门!可得看仔细了,别混进来什么暴民难民。”
胖墩虽然憨厚,可却不傻,听到什长让他下去拉闸开门,脑袋摇的像拨浪鼓道:“我一个人拉不动啊。”
什长一巴掌拍在胖墩脑袋上,怒声骂道:“你他娘的缺心眼?不知道叫上几个人一块下去?”
听到有垫背后,胖墩摸了摸其实并不疼的脑瓢踹起几个人,比起女子十月怀胎还要大上一圈的肚皮乱颤,一路小跑下了城墙开门。
一炷香后,冻到已经感觉不到寒风拂身而过的侯霖躺在马背上,进了三秦城。
身后长伍无声无息,只有战马时不时的仰天打上一个震耳的响鼻。
裹在一张破棉褥下的荣孟起指着朦胧月色下,依稀可见的高大鼓楼道:“三秦城里最著名的就是这古秦时便有的鼓楼,距今己有千年历史,不过寻常百姓只能远远张望几眼,不让登上鼓楼,怕把这地基并不稳牢的鼓楼给踩踏了。听闻梅忍怀曾经上去敲响那面大秦战鼓,被如同轰然雷骤的声音吓的险些跌落摔死。”
跋涉几日的侯霖眼皮都已经睁不开,换了个舒服姿势回道:“他如果摔死了,不是正合你意么?”
夜色下的荣孟起脸色平常,淡淡道:“梅忍怀身死是必然之事,可我荣氏满门污名要先洗尽,否则在他人眼中荣氏一族还是私通黑羌的乱臣贼子。”
侯霖坐起身道:“我的荣少爷,你声音小点,这可不是荒郊野岭,要是被有心人听去你的复仇大业可就毁于一旦了。”
荣孟起笑笑,并没搭话。
一行人在城中一角下榻,一夜太平。
二日清早,天边晨曦升起。已经好几日没有洗漱的侯霖邋遢不堪,瞅到不远处就有一口井,上去打了些水,就地脱去衣服冲凉。
三秦城的百姓感到惊奇,昨日还空旷的城西角今日居然平地生出这么些军马。闻讯赶来的三秦城衙役不敢私自闯进营地,看到有人从帐篷里钻出来后,才踮起脚尖一步一停的走进来。生怕一个脚步声吵起这帮军爷。
侯霖换上最后一身干净衣服,看到几个衙役诚惶诚恐的表情,开口道:“几位有事?”
其中一络腮胡大汉讪笑道:“打搅军爷好梦了,一大早有城中百姓去衙门说这出现一支军伍,小的就过来看看,还望军爷见谅。”
胡子拉碴的侯霖比那白面时候倒多了些威严,掏出随身携带的官牒扔给这络腮胡大汉,转过身又打上一桶水,准备在把满是沙土的头发洗干净。
络腮胡衙役也认不得几个字,看到官牒行书上的平叛和都尉两词就已心惊胆战,将官牒上的灰土弹掉,双手捧着奉还道:“官爷此来是?”
侯霖不愿和这等末吏多言,将冰凉井水顺着脑袋浇上一头道:“你们县令可在城中?”
“在!在!我们大人就在县衙内,军爷若是要去,小的可以领路。”
“不用,我等等自己去,既然验过了官牒,那几位衙差可以走了?”
几人哪还敢逗留,畏惧的看了看竖在营中央的大旗,头也不回的离去。
等到侯霖洗去这几日的疲惫沙尘,荣孟起也收拾妥当走了出来。看着城中最显眼著目的鼓楼怔怔发呆。
侯霖上前拍他肩膀道:“走,去见见这三秦城的县令。”
111章:露水相逢总是缘()
露水未干的时辰是三秦城最热闹的时段,没有中原大城那般的勾栏牌坊雕栋画楼,也就没有寻花问柳四处踱步的闲人。
清晨之所以热闹,是当地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习性所致。像普通的百姓日复一日为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奔波,哪有繁花似锦的中原士子那般得意逍遥。
一对夫妇往闹市的街道摆上两张桌子,就算是开张了。
西凉特有的小吃酱行面,做法简单,味美且常见,特别是那肉酱出锅后冒出的腾腾香气,把原本想直奔县衙的侯霖瞬间勾了过去。
这些日子在无人烟的荒野上行军,啃的是些干饼,饮的是冷水,侯霖都忘记上次见到熟食是什么时候。
现在见到那干硬到发冷的饼子,侯霖就像见到仇人一样,天晓得他当时是怎么把看上去跟石头毫无两样的饼子吞咽下腹的。
就连一向不为外界所动,活着如同苦行僧一般的荣孟起听到热面出锅发出的滋滋声,也是喉咙一阵鼓动。
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侯霖知道荣孟起的性子是绝不会先开口讲话,于是便就往空桌上一坐,不给荣孟起任何拒绝的机会。
“老板、两碗行面!”
正愁今日还没开张入账的憨实老板咧嘴笑着回应,毫不吝啬的往碗里勾兑满满一木勺的肉酱,在撒些葱花蒜泥,简直是人间美味至极。
君子庖俎之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学士府内见了太多过于讲究的士族子弟行膳,常常一顿钟鸣鼎食吃下来要花去一两个时辰,中间夹杂着什么投壶行酒令之类的把戏。侯霖表面不敢说些什么,心里却觉得太过矫情。
他端起一碗烫手的酱行面,狼吞虎咽起来。旁边的荣孟起则就慢上许多,侯霖这才注意到,他是罕见的左撇子。
等到侯霖一碗下肚觉得意犹未尽,正准备在加上一碗时,一个手里扛着阴阳风水幡的算命先生脚步轻浮,竟是闭着眼睛闻着面香走过来的。
侯霖不由多看了几眼。这算命先生看相貌年纪不大,洁面无须,长的也不是那獐头鼠目的小人相,可偏偏神情猥琐。说是手里拿着阴阳风水幡,其实更像是他把这旌幡当做了拐杖支着走。
旌幡上面歪七扭八的两行字:一阴一阳之谓道,乐天知命故不忧。
看他这脚步虚浮的样子估计好几天都没吃饱饭了,还乐天知命不忧?侯霖会心一笑,惹的旁边正细嚼慢咽的荣孟起白了他一眼。
早餐摊两张桌子,还一张空无一人。可这年轻的算命先生偏偏坐到侯霖对桌,睁开眼,看似空灵的眸子死盯着荣孟起的面看。
他也不客气,把挂在身上的一个旧黄布兜扔到桌子上,发出叮铃哐啷的响声,露出的一角里侯霖依稀能辨认出罗盘和卦签。
荣孟起放下碗,眼色不善的瞅了他一下。算命先生心虚的收回视线,挺起干瘪的肚皮坐直,佯装高人举止,双手放在桌上,掐出一个道家清灵手势。
侯霖只当桌上只有他和荣孟起两人,连句询问都不出口。荣孟起更绝,低着头安心吃面。
感觉自己被无视的算命先生干咳两声,可见桌上两人还是没给半点反应,知道自己被刻意无视晾在一边的他摸了摸几日未曾饱食的肚腹,有些挂不住脸率先开口道:“这位公子,不是城中人吧?”
侯霖刚端起第二碗面,冷不丁听他开口,略作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有了这不算太尴尬的开场后,算命先生总算是找回些自信,无须偏要去抚须,抬头仰面,一副出尘高人模样又道:“公子面相清秀无痣,天庭饱满,额头宽大,是福禄之人。”
这套说辞算不上新鲜,侯霖心底暗自发笑,已经认准这人是个江湖骗子,保不齐是从哪个荒山道观里学艺不精的小弟子,被师傅找了个借口扫地出门自讨营生。
当下凉州吃不饱饭的只有两种人,一种已经成了枯骨,一种提刀做了暴民,这年纪轻轻的算命先生虽然面黄肌瘦,却也没有那饿上几日后的无精打采样,嘴里说辞娴熟,侯霖忍不住好奇,就这老套说辞也能诓骗人出铜板赏钱?
见到侯霖又没了反应,这年轻算命先生心里道了句朽木,顺着话头继续说道:“只是中停尖狭低陷,怕是这些日子没少吃苦吧。”
侯霖低下头看着正经这身缝着补丁的粗布宽裳,觉得好笑,果然面前这种靠嘴营生的九流人物眼力劲也差不到哪里去。
“看真人这幅气定神闲的坐姿,辟谷许久?”
听到尊称后,算命先生十分受用,缓缓点了点头道:“小道修行十载,学不来那仙人打坐一甲子的高深道术,只能习来算不上生僻的长生辟谷术。”
算命先生两眼放光:“公子好眼力,不过辟谷终究是道家入门术,人食五谷杂粮是常理,小道亦不能免俗。”
他说完,就翻开旁边的黄布兜,掏出零零散散的签卦,其中几支签子掉到地上,又是手忙脚乱一阵拾弄后才起身,看着侯霖的玩味笑意,他脸红道:“不瞒公子说,小道囊中羞涩有些日子,今早报晓鸡鸣三声时正是卦象清明的好时机,小道就纳通这两仪四象的无常变数,算准此处定有贵人经过。”
荣孟起只管吃面,头都不曾抬起办下,一个是江湖骗子,一个是戏弄江湖骗子的骗子,假意换诞言,有什么好听的?
算命先生说的眉飞色舞:“果不出卦象所显,这不就遇到公子了么?”
侯霖抬起袖口处补着好大一块补丁的胳膊,戏谑道:“贵人?”
算命先生摇摇头:“贵不可言,又何在衣行住食上。”
侯霖边说边把碗里最后一点残面下肚,吃饱喝足后也就没了和这算命先生闲扯的劲,示意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荣孟起准备付钱走人。
算命先生眼力不俗,看到上钩的大鱼要溜之大吉,有些急眼道:“公子且慢。”
侯霖起身付过钱,扭头道:“真人且修行着,望来日驾登极乐到天上,别忘记今日的萍水一面,替我多祈福几句。”
这才知道自己一直被耍的算命先生哭丧着脸道:“萍水一面也是缘分,有缘方能不生分,咱不聊着挺好的,怎么说走就走?”
侯霖又坐下,旁边的荣孟起有些不耐烦,抑住性子也随之坐下。
“你怎么瞧出我不是本地人?”
看到时有转机后,算命先生长吁一口气,可再也端不住那出世高人的架子,嘿嘿一笑道:“不瞒公子说,如今凉州哪里都不安宁,有个栖身地方实在不想在挪动,在这三秦城里混跶了有些时日,城中面孔见得差不多,两位面生,小道就斗胆上前搭问一句。话说回来,这三秦城是个好地方,小道除了会面相测卦的左道之术外,也略懂些风水勘舆,虽然城外那条昆仑分支干涸,但既然是千年古城,确有些妙不可言之处……”
他正准备卖弄浑身解数娓娓道来,侯霖就毫不客气的打断道:“既然你在这城中有些时日,那城外的几路匪寇想必也不陌生,给我讲讲?”
算命先生一愣,肚子却不合时宜的咕叫一声。
侯霖善解人意的又掏出几个铜板道:“正如真人所言,萍水相逢是缘分,请你吃碗面?”
算命先生没有丝毫犹豫,点头道:“好!”
荣孟起嘴角泛笑,摇头不语。
招呼老板端上一碗面,年轻的算命先生望着香气扑鼻的酱行面几乎热泪盈眶。
侯霖摆出个请的姿势,自知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说书先生咽了咽口水道:“三秦城外的匪寇有三股,距城都不远,不过咱凉州的七万郡兵不都开拔到边境上了嘛,怕被官军惦记上,最近都消停了不少。”
他迫不及待的夹了一块肉酱塞到嘴里,含糊不清道:“这三股匪寇加起来也不过五千人,其中一股棘手的是伙响马,人数不多,满打满算不过百人,武威郡被叛军攻破后捡了不少官军的制式甲胄兵器,嚣张的很!上个月初还在城外头劫了一支刚出城的马队,最近倒是没什么消息。”
侯霖手指敲打木桌,看似心不在焉,实际上一字不落的都记在脑子里。
“还有一伙霸占了城外五十里雁荡山上的道观,做起了山贼,小道也是听落难的道观同门说起,他说那山贼头头使一把斩马大刀,把道观的道长一刀砍成了两截,血肉如烂泥散落一地,听的我是好几日都没有胃口吃饭。”
“还一股呢?”
算命先生搓了搓手,把卦签放回布兜道:“还一股就在干涸河床一带活动,说来奇怪,几次官军去围剿都没能成功,反而折损了好几位将军校尉,久而久之官府索性也就不管了。”
侯霖点了点头,起身离去。
已经赚了一顿便宜饭的算命先生知足常乐,道了句公子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