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在心疼她。
师父应当与他有着同样的情绪,不然不会每每在画像之前绞尽脑汁地搜寻些故事讲给她听,亦不会在袖中藏些宫中没有的物什给她解闷,师父未曾娶妻,一直将他视为亲子,想来亦是将她当做女儿来疼爱,。她一载不过两次画像,一次生辰,一次除夕,他却连她的每一丝细微变化都记在心中,这一次好似消瘦了些,这一次五官长开了些,他看着师父作画,瞧着她慢慢成长,仿佛是她身边的亲近之人,见证着她的喜怒哀乐。
他的画技愈发精湛,之后的几年师父甚至只在宫里勾个大概轮廓,剩下的事情悉数交给他,他一边用石黛勾着她的眉,一边听师父絮絮叨叨地说些她古灵精怪的趣事,笔尖朱砂点上唇角,仿佛绣口一吐,便是满园春色。
二十岁生辰时师父与父亲一齐为他加了冠,含着笑将丹青阁的官印绶册交到他手里,便着手打点行李,说是要去云游四方。他送师父到码头,折了一枝柳条递给师父,师父将柳条纳入袖中,笑道:“景之,我一生之中作画无数,却很少有我真正想画的。从前我是丹青阁的丞旨,只能给宫里的人作画,如今这担子交给你,我方能如愿以偿,走遍天下,作一幅世间百态图。丹青阁的差事看着轻松,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自己晓得,皇城之中多变化,你好自为之。”
皇城之中多变化,师父确实说对了。在他走后的第三天,陛下驾崩,素来低调的皇三子宁王登基为帝,不过几天,这天下便易了主。丹青阁与这些朝堂之争素无瓜葛,若说君王的天下是至尊权力,万里江山,那么,他的天下便是笔墨挥洒,勾勒丹青。他接了师父的丞旨之位,上任的第一天就接了掖庭的旨意,说是钦天监已经择好了日子,教他好生准备,两月后在玲珑阁为太后画像。
太后?是了,先皇驾崩,新皇登基,她自然也从皇后升为太后。他接了旨,第一件事就是去搜寻些有趣的志怪杂谈,就像师父从前那般,费了许多心思。她在宫中那样孤寂,那样可怜,他想让她开心。
作画那日他早早候在玲珑阁外的廊桥内。作画时曾无数次凝睇勾勒的容颜,今日终于能好生瞧一瞧了,他有些期待地想,不知如今的她,究竟是何模样?希望她能喜欢他的故事,希望她不会讨厌他。
远远地瞧见一行人往这边走来,宫娥低声告诉他那就是太后,他掀起袍角跪下,地上的青砖石光可鉴人,她的披帛在上面滑过,映出一波绛紫的涟漪、。他抬头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容,就像是自己费尽心思作了五年的一幅画,明明每一处都牢牢地记在心里,可每每多看一眼,都能瞧出别样的风光。
他一面作画,一面给她说了自己搜寻来的故事,她果然喜欢,眨巴着眼睛听得入神,就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想到这里,他不禁失笑,她才刚过了十七岁的生辰,只是她进宫太久,太后的身份像一副黄金打造的枷锁,给了她至尊的荣华,也将她与天真无忧的岁月永远隔离开来,教人忘了,她本就是一个天真无忧的小姑娘。
故事说道一半,她问他,若是真有那样神奇的鱼,他会想要什么?
他认真地想了想,自己之前的日子顺风顺水,出身富贵,父慈母爱,师从大曌最出色的画师,现在又是丹青阁的丞旨,皆是美满平和,再没有甚么是非要不可的。世间有太多贪婪之人,想要的愈多,失去的就愈多,他觉得自己这样很好,从不奢求无法企及的东西,只要满足当前一些小小心思,反而比许多人都要快活。
而眼下,他迫切地想知道,为何眼前的少女看起来如此快活?他用了五年的光阴来描绘她的面容,在他心中,那双晶莹的明眸中深藏的,该是无限的孤苦哀怨,可今日一见,方发觉她竟如此古灵精怪,即便孤身一人站在不胜寒冷的高处,即便在宫中孤苦如一株无枝可依的丝萝,却依旧如此欢喜。
或许某种情绪的种子就在那个时候种下了。他再也没有见过她,却总是不经意地想起她,去书斋买画笔的时候,常忍不住走进比邻的琳琅阁看一看,她进宫时不过十二岁,不知可有来过这里,喜欢上案上陈列的某支钗或某对花胜?在家时总能看到妹妹依在母亲怀中撒娇,她那么小就离家进宫,若是想念娘亲了,会不会像妹妹一样哭鼻子?闲时与好友到明玉坊吃酒,酒酣人倦时亦在想,她在宫中可有朋友陪她解闷?
有时他也会疑惑,那种莫名的情绪究竟是甚么?有牵挂,有期待,有恐慌,有烦闷,种种心思混杂在一起,沉入心底,便是一种无处着力的失落与不安。
秋分时陛下率皇族重臣到昆仑苑行围,这是陛下登基后首次行围,按例需作一幅天子狩猎图,故而他也在随行大臣之中,他站在人群末尾,看见天子御辇旁她的銮驾,心中那种不安的情绪更强烈了些。
好在大军很快在昆仑苑扎营,他每日都要远远跟在陛下后头,将陛下狩猎的景象记在心中,以便回去作画。他从未远行过,亦不善骑射,虽然在扎营三日后便迁入了行宫,可昆仑苑的日子多少教他有些吃不消,便分不出多的心思来沉淀那种情绪。
行围的第十二日傍晚,陛下身边的内侍到他的院子里告诉他,陛下的手臂被烈马踢伤,之后五日不能出围了,教他这五日不需跟着。他随侍至昆仑苑只为作画,如今这唯一的差事暂时卸下,着实轻快许多。他前几日皆是寅时就起,十分疲倦,翌日终于养足了精神,悠悠然地出了行宫,顺着外头的一条河流散步。
河水清凉,周边的葱郁树丛,馥郁香花映在河里,像是一幅烟雨蒙蒙的水墨画。他顺着这画卷一路往下,看尽了青山秀水,而画的尽头,一片青草环绕的岩石之上,赫然坐着个熟悉的身影。
是她。
他下意识地想要回避,她却已回过头来看见他,他只得走过去请安:“下官参见太后。”
她对他笑笑,往边上挪了挪,腾出个位置:“叶先生坐吧。”
他自然不敢坐,只得站在她身侧,她今日似乎有心事,看起来无精打采的,甚至在他面前红了眼眶。不知为何,他心中划过一丝轻微的疼痛,仿佛是初学作画时,毛手毛脚地整理纸张,被轻而薄的宣纸划过指尖一般。
她很喜欢听故事,这一次也不例外。他鬼使神差一般,给她讲了一个自己十分喜欢的故事。其实那故事有些悲凉,并不是她所猜测的那样有个美满的结局。他心中已经有些后悔自己为何会讲这样一个故事,她看起来如此难过,像是一只孤苦无依的小狸奴。他应该讲些有趣的事情博她一笑,她一笑,他就觉得心中像是有大片大片的花盛开了一般。
好在这故事他只讲了个开头,她便去和陛下一同用膳了。看着她的背影在青山绿水间渐行渐远,宛如一阵虚无缥缈的风,这阵风在他梦里,心里吹了五年,将一颗心吹得茫然无措。
下一次,下一次若是见到她,他一定好生给她讲一个圆满的故事。她这一生算不上圆满,他做不了别的,只能想办法让她开心一些。
叁拾柒()
有端娘坐镇,景春殿内倒是十分井然有序,孙妙仪同容美人两个人脸上都看不出甚么异样,规规矩矩地给裴钊和苏瑗行了礼。待他们坐下后,童和看看裴钊脸色,轻咳一声,问端娘:“郑尚宫,方才你手下的小宫娥说有人在宫中行厌胜之术,此话可当真?”
端娘垂眸道:“确有此事,巫蛊之物已在奴婢手中,只是此物实在不祥,不敢上呈陛下和太后。”
裴钊吩咐道:“拿上来。”
端娘便命人将巫蛊之物放于托盘之中,捧到裴钊面前。苏瑗好奇地去看,托盘之内乃是一个十分精致的人偶,这人偶用雪缎制成,肚子被剪了开来,露出里头的棉花。
人偶边上放着一些像丝线一般的黑色物事,端娘道:“这便是从人偶肚子里搜出来的东西,奴婢看过了,这似乎是女子的头发。”
苏瑗问:“我。。。。。。哀家听说巫蛊之物上头都会绣着一个人的生辰八字,这上头有么?”
端娘神色十分古怪,踌躇着看了苏瑗一眼,说道:“请太后稍安勿躁。”
裴钊皱皱眉头,伸手就要去拿那人偶,童和大声道:“陛下不可!”他动作极快,并不理会童和,径直将那人偶拿起,放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一番,盯着上头的生辰八字,神色十分冷峻。
“这人偶,是谁做的?”
裴钊说这话时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可苏瑗坐在他旁边,瞧得十分真切。他的唇角抿得紧紧的,下巴也绷得紧紧的,想来是怒到了极点。
容美人便磕了个头,哀声道:“启禀陛下,这件事情同妾身并无干系,妾身委实冤枉!”
裴钊淡淡道:“朕只是问一问这人偶的主人,你又急着喊甚么冤?”
孙妙仪冷笑一声,说道:“回陛下,今日是立春,妾身想着容美人初到中原,大约不晓得这日的规矩,因此才到景春殿中,想要同她好生说一说,不妨这景春殿殿门紧闭,守在门口的两个小黄门见着妾身,吓得脸都白了。妾身心中疑惑,令他们将门打开,容美人当时的模样看起来甚是惊慌失措。妾身的品级比她高,便命人在景春殿搜寻一番,果然找到此等不祥之物。”
孙妙仪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振振有词,容美人愈听到后头,脸色愈发不好,到最后连嘴角都在轻微抽搐,想必心中十分害怕,可即便如此,她依然坚决道:“妾身没有做过这个人偶,请陛下明鉴。”
瞧这样子,似乎那个被施了巫蛊的倒霉蛋还是个地位挺高的人,不然她不会这样害怕,裴钊也不会这样生气。
云萝眼睛很尖,看了那人偶一眼,脸色登时苍白起来,在苏瑗耳边悄声道:“太后,那上头的生辰八字,是。。。。。。是您的。”
啊?
苏瑗听了这话就要去裴钊手里把人偶拿过来好生看一看,裴钊却将手躲了躲,不让她碰,不过她还是看清了。
做人偶的雪缎洁白如雪,因而上头那几个黑线绣成的字便格外显眼。
明安十五年九月初五寅时三刻,正是她的生辰八字。
乖乖,聪明机智如她,可万万没想到那个倒霉蛋就是她自己!这种扎小人下符咒的把戏虽说是宫斗的惯用伎俩,可这不应该是后宫里头的事情么?她从前做皇后时都没有人对她使过这样的手段。
那可是皇后欸!掌管凤印统率后宫的皇后。怎么现在做了个无所事事的闲散太后,倒有了这样的事端?
苏瑗对这种事情向来不是很相信,不过裴钊似乎颇为忌惮,因为他突然将人偶狠狠往地上一掼,眼神可怕得仿佛要噬人:“朕不想听你们各执其词,今日若是找不到始作俑者,那你们两个宫的人,便都不用活了。”
裴钊的声音仿佛带着冰刃,每一个字都冷冰冰地扎进人心里,让人毛骨悚然。殿内所有的宫人闻言都扑通跪了下去,想要磕头求饶,又素来知晓这位陛下的脾性,只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孙妙仪和容美人更是吓得面无人色。
苏瑗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心中有些害怕,定了定神,道:“其实陛下也不用这样生气,这个人偶上面虽然绣了哀家的生辰,不过哀家向来不信鬼神之说,想必也没有甚么大碍。”
她被裴钊这么一吓,倒是颇为自然地以太后的身份说出了一席话,裴钊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对下头跪着的一群人说道:“太后仁慈,朕却不会手软。”
容美人泫然欲泣地跪在原地,突然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苏瑗:“太后方才所说,那巫蛊之物上头绣着的,是太后的生辰?”
苏瑗点点头,对裴钊道:“陛下,容美人初来乍到,连哀家的生辰都不晓得,那个人偶,想必果真同她无甚干系。”
容美人眼中含泪,感激地看她一眼:“妾身。。。。。。多谢太后!”
孙妙仪见状忙道:“太后莫要被她蒙骗了!请陛下与太后细想,若是容美人果真清白,为何妾身进殿时她如此惊慌?还有,这人偶腹中有女子的头发,太后可曾记得,您病中的时候,容美人曾为您梳过头?”
容美人怒道:“婕妤请慎言!妾身服侍太后梳妆,不过是尽后宫妃嫔的本分,若是妾身有半分想要谋害太后的心思,便教天神罚我生生世世受尽磨难,不得善终!”
这个誓言说得委实严重了些,苏瑗正要开口好生劝慰一番,孙妙仪却冷笑道:“容美人大约是忘了,你自踏入天京那一日起便已经是我大曌的子民,你们区区突厥的劳什子天神有甚么神通广大,竟然可以庇佑陛下的妃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