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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他想,要是在梦中她能成为自己的皇后,那么他一定不会让她穿戴着这样繁琐的服饰,她喜欢甚么,就穿甚么。
可是如今,他的梦实现了,可他的皇后,他的阿瑗,却依然穿着这身枷锁一般的华服,盛装前来,义无反顾地站在他身边。
跪在阶下的人个个把头埋得低低的,自然看不到御座上那个人脸上的波动起伏,可下一刻,便有呼啸风声从他们身边掠过,裴钊大步走到苏瑗身边,不曾说过一句话,只是如往常一般对她微微一笑,而后手臂一伸,将她抱在怀中,走至御座前,方将她小心翼翼放下,低声道:“你若是心里担忧想要过来看看,便该早些告诉我去接你,怎么自己一声不吭地过来了,真是让人放心不下。”
苏瑗道:“这怎么能算一声不吭呢,你方才没有听见那些小黄门的嗓子一个比一个高么?你听到他们叫我甚么了么?”
“听到了,他们叫你皇后娘娘,等下了朝个个都有赏。”
苏瑗嗔怪道:“这样就赏么?那我也多说几句皇后娘娘,你预备给我甚么?”
裴钊轻轻握住她的手,与她相视而笑。
阶下的官员见陛下竟然对这位娘娘如此呵护,甚至让她坐到了御座上,心中一惊。这些官员到底年轻,且裴钊用人向来不拘一格,出身门阀世家的倒也不多,是以这些人中,从前并无一人见过苏瑗容貌,现下看来,只觉这位娘娘虽然身怀龙裔,却依旧纤弱清丽,眉目间甚是灵动,丝毫不像是会做出此等丑事之人,顿时生出几分怀疑来。
年轻官员暂且不论,便是如孙立、吴之境等老臣,一时之间亦瞧不出甚么来。当年苏瑗行册封礼时不过才十二岁,五年过去了,即便容貌不曾有过多少变化,可人们的记忆往往不会那么清晰。况且这五年间虽有宴请百官的筵席,可往往也只能远远看见凤座上那一抹小小的身影,对苏瑗的印象反而还不如对琅琊夫人的印象深刻。
因此,文武百官在苏瑗落座的一瞬间,便颇有默契地行了大礼,齐声道:“微臣恭请皇后娘娘安。”
裴钊含笑握住了苏瑗的手,脸色终于缓和下来,裴钰转过头去看苏仕,只见他和三个儿子脸上的表情甚是复杂,心中便多了一番笃定,怒气冲冲道:“在朝堂之上就敢这样拉拉扯扯,好不成体统!”
苏瑗这才慢慢抬起头,看向裴钰,问:“你是谁?”
眼前的这张脸,同记忆深处那个略显模糊的容颜交叠在一起,让裴钰心中升腾起一份笃定,这个人,分明就是父皇当年娶回来做摆设的小皇后!那时候她的父兄还明里暗里地托自己多少照顾着她一些,虽然他并不曾放在心上,可这个人他绝对不会认错!
想到这里,裴钰不禁弯起了嘴角:“向来是幽州风沙太大,摧人面容,否则您怎会认不出我,您说是不是,母后?”
他依稀记得这个花架子皇后其实不过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纵使有裴钊撑腰,可如今她的父兄在此,自己又如此决绝地指认,她必然会惊慌失措,她这一慌,恰好就证实了自己的说法,因而在叫完这一声“母后”之后,他便死死地盯着苏瑗的脸,连一丝变化都不肯放过。
他这个目光,好似一只盯着骨头的大狗,苏瑗皱了皱鼻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方道:“噢,本宫晓得了,你就是裴钰对不对?”
裴钰冷笑道:“我既然唤你一声母后,你便该明白我已经知晓一切,何必在此惺惺作态?”
“你说我是太后,我就真的是太后么?”苏瑗慢吞吞道:“那我说你是个小猫小狗甚么的,想必你也就是了。”
纵观整个朝廷,唯一一个敢笑出声来的也就只有裴钊了,裴钰又羞又气,怒道:“母后不必与我歪缠,反正你的靠山如今还是皇帝,爱说甚么只管说便是了,正好今日苏相和几位苏大人都在此,您就没有甚么家常话要同他们说么?”
像是事先商议好一般,裴钰话音刚落,苏仕便缓缓走到阶下,定定地打量了苏瑗一番后,一声叹息:“如今我竟不知,究竟是该把你当做皇后,还是自己的女儿。”
苏瑗面不改色,只是微微一笑:“苏相说笑了,本宫。。。。。。从前并不认得苏相。”
“不认得?”苏仕的面色阴沉不定,过了许久,方意味深长道:“你说不认得,便不认得罢,事到如今,为父拿你还有什么法子呢?”
裴钊察觉到苏瑗的手微微颤抖了一瞬,便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些,只听苏仕缓缓道:“可是即便你不认我,你我之间的血缘依旧不会改变。纵然你今日放弃了我,放弃了你的母亲和兄长,放弃了整个苏家,可你依旧是苏家的女儿,也依旧是。。。。。。”
苏仕的目光深沉,缓缓道:“那个与嫡子行苟且之事的太后。”
此言一出,大殿内登时噤若寒蝉,裴钊握紧了苏瑗的手,眼中杀气骤现,裴铮朗声道:“放肆!竟敢在陛下和皇后面前说出这样的大逆不之言!”又看向众位官员,道:
“各位可都看到了,试问天下间哪里有父亲会对自己的女儿说出如此伤人的话来?本王昔日曾经听说,太后娘娘进宫前是苏家唯一的女儿,家里个个都将她看做眼珠子心尖子似的宝贝着,倘若皇后娘娘果然是昔日的太后,苏仕又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裴钰便喝道:“笑话!苏相为人忠正耿直,自己的女儿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他身为人父自然是怒不可遏,倘若他甚么也不说,那才显得离奇!”
裴钊脸色一冷,登时便要发作,苏瑗连忙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这一切自然逃不过苏仕的眼睛,他与裴钰对视一眼,将目光投向安静站立在一旁的琅琊夫人,问道:“敢问太妃,这位皇后娘娘您从前可曾见过么?”
琅琊夫人镇定地抬起头来看着苏瑗,淡淡道:“妾身出宫时,陛下的后宫后位空悬,是以妾身也并未见过皇后娘娘。”
苏仕早就料到她会这样说,倒也不气恼:“见过的人早就不在这世上了,太妃说不曾见过也是在情理之中。老臣想问一问皇后娘娘,既然您说您与老臣并无干系,那么您出身何籍,家住何处,父母又在何方?”
这些事情早在她回宫之前,童和就已经命人打点妥当了,方才在来的路上她又默默在心里念了好几遍,回答起来自然格外通顺。此后裴钰他们又问了一些问题,诸如关于小娃娃的月份等等,都是端娘早就帮她想好的说辞,她心里其实慌得很,可好在裴钊在她身边,到底还是面不改色地尽数说了出来。
苏瑗很清楚,这是她唯一能为裴钊,为苏家做的事情,裴钊答应过她不伤苏家一个人,自然会说到做到,如今她要做的,不过是保全苏家的最后一分尊严,等到一切风平浪静过后,苏家即便不复从前荣光,却也不至于因为她,而一辈子背负着骂名。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再如何不安,也不能漏出半分破绽。
这样的应对自如让大半的朝臣都坚信无疑,也让裴钰恼羞成怒,纵然是老谋深算的苏仕,亦微微变了脸色。待苏瑗说完最后一句话,何无忌便道:“皇后娘娘所言句句在理,你们还有甚么可说的?!”
苏仕的手心早就出了薄薄一层汗,若不是长子苏现在身后扶着他,只怕是站也站不稳了。裴钊见苏瑗满是担忧地看着苏仕,便命童和搬了椅子来,未成想苏仕竟不肯落座,看着他大声道:“为臣者,自当忠于自己的君主。现如今人人皆知我苏家乃是德王殿下的臣子,纵使德王再如何狼狈,苏家依旧是他的后盾,你给的位子再如何安逸舒适,我苏仕也不会放在眼里!”
苏瑗心中难受,忍不住道:“苏相上了年纪,腿脚不便,还是。。。。。。”
“多谢皇后娘娘关心!”苏仕淡淡道:“我的身体不好,自有我的儿子和女儿来关心照料,娘娘既与我无甚干系,这份厚待我便担不起!”
裴钊见苏瑗眼中隐隐有泪光,甚是心疼,待要开口时,苏瑗又一次悄悄拽了他的衣袖,他只得隐忍不发。苏仕冷冷一笑,朗声道:“方才老臣与德王殿下所问的,娘娘答得滴水不漏,文太妃亦言之凿凿说她不认得娘娘。放眼当下,能站到这里来为老臣作证的,不是成了孤魂野鬼,便是与老臣离心离德,幸好苍天有眼,到底还是有一个人能够说上几句话,只是不知陛下敢不敢宣那人进殿来?”
裴钊心中了然,便淡淡道:“何人?”
苏仕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朗声道:“丹青阁丞旨,叶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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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王裴钰于金殿之上大放厥词,丞相苏仕反相毕露,二人狼狈为奸,妄图抹黑天子,混肴视听。。。。。。景宗宽厚,念苏家过往功德,宽之容之,闻者莫不曰‘仁’。”
今日在宣政殿上的这桩事情,多年后便化为了史书上的寥寥几笔,与裴钊之后开创的盛世江山相比,这样的事情不过是沧海一粟般微不足道,可在当下的官员看来,此事涉及到当今帝后,乃至先帝与太后的名誉,自然是不可小觑。
尤其是,当他们看见陛下果真应允了苏仕的无理要求,将那身穿淡青色官服,手捧玉匣的俊秀青年宣进殿时,心里更升腾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朝廷老臣、后宫妃子、掖庭宫人。。。。。。现在连丹青阁的丞旨都搅了进来,德王和苏家的手,究竟伸得有多么长!然而,比起对裴钰几乎滴水不漏的人情网来说,更让他们惊惧的,依旧是那位不动声色坐在御座上的君王。
人人都知道,裴钰此番无论再说甚么做甚么,也已经是丧家之犬日落西山,而在这穷途末路之际,他还这样大胆地将自己隐藏极深的布局一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在裴钰被处置之后,陛下会用何种强硬冷酷的手腕来对裴钰遗留的势力进行一番血洗?!
数月前莫家的惨案再一次浮现在眼前,他们不敢再想,也不愿多想,只是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站立殿中的叶景之身上,他从前不过是个在后宫为女眷作画的丞旨,后来受陛下恩赐调到御前来,专为陛下一个人作画。这样一个本该远离朝堂的人如今竟然就光明正大地站在这里么?
在座的人中未必人人都知道,这位丞旨迎娶的新妇正是太后娘娘身边最得脸面的女官,但对于他与苏家向来交好一事却是心如明镜,孙立率先道:“陛下,天京城里人人都知晓,丹青阁丞旨叶景之与苏家来往密切,素日里同在酒坊吃酒谈天,两家登门拜访等是常有的事。这样的人定然一心向着苏家,倘若说出甚么胡编乱造的荒谬言语来,只怕有辱圣听!”
“不急。”裴钊似笑非笑地看着苏仕道:“丹青阁向来不问朝政,朕想知道,你将他带来,究竟意欲何为?”
苏仕苍老平和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倘若将所谋之事看做是与裴钊的一次对弈,那么叶景之就是他最后一颗,亦是最具杀伤力的一颗棋子。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而他苏仕,即便只剩最后一颗棋,也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挽回眼前的颓势!
叶景之还是像昔日一般恭谨而安静地跪在阶下,苏瑗看向他手里捧着的玉匣,心里“咯噔”一声,登时被忐忑不安占据。
她做了五年的皇后,又做了一年多的太后,这六年多以来,每一年她都要耐着性子坐上一整天,等着丹青阁的丞旨为她做一幅画收在皇家御牒里,从前是沈先生,后来又是他的关门弟子叶先生,今日叶景之捧在手里的,难道是,难道是。。。。。。
裴钊像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安,顺手将自己手边的茶盏送到她唇边,喂她喝了一口茶,轻声说了句:“阿瑗,别怕。”
这样亲密的举动在朝堂之中自然又是掀起了一场无声的风波,裴钊却并未在意,甚至还为苏瑗擦了擦嘴,方淡淡道:“手里捧着甚么?打开罢。”
叶景之答了个“是”,便缓缓打开了玉匣,又道:“请陛下遣几个人来为下官搭把手。”
童和做了个手势,便有七名宫娥盈盈上前,那匣子里放着的是七幅画卷,正好一人捧着一幅。叶景之并不急着让她们将画卷展开,而是徐徐道:
“昨夜苏相到下官家里来,以万金美玉为礼,托下官帮他做一件事,待苏相走后下官左思右想亦不得其解。但此事非同小可,下官无奈,只好带着相关之物亲上朝堂,求陛下为下官解疑,这个忙,下官究竟该不该帮?”
裴钊不动声色道:“你且说与朕听听。”
“苏相托下官为他做六副画,这些画不是花鸟虫鱼,而是临摹肖像。”叶景之指了指第一个宫娥,那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