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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子里,只剩下我和他。
又是一阵很长的沉默,似乎我和他的相处就一直是这样,我不开口,他也不会开口,我不上前一步,他也绝不敢靠近我。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的相对着,我想了很久,终于开口道:“我曾经,让你很痛苦,对不对?”
他的目光闪了闪,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看着我的时候眼神都变了。
“其实,”我低下头,有些干涩的开口:“其实我全都记起来了,看到你被他刺那一剑的时候,我全都记起来了。”
话音刚落,他一下子冲到了我的面前,整个人好像都要疯狂一样不受控制,两只手用力的抓住了我的肩膀,那里立刻传来了一阵疼痛,他睁大眼睛死死的盯着我,指尖在颤抖,嘴唇在颤抖,连声音也在发抖:“你——”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醒来之后,却想不起来了。”
抓着我肩膀的那双手一下子凉透了。
好像灵魂突然间被抽走了一样,眼前这个男人一下子连热气都没有了,那双眼睛也在一瞬间失去了光芒,那目光像是从很远的地方看着我,有一种一望千里无垠的苍凉。
“抱歉……”我轻轻的说着,低下了头。
他打断了我的话:“不,不是。”
我看着他,看着他面具下的那张脸似乎浮起了淡淡的微笑,有些苦涩,也有些释然:“也许这样,对你来说是最好的。”
说完,他又后退了一步,和我之间又隔开了那一段距离,其实并不远,可当这段距离隔开之后,就好像怎么样也没有办法再合拢。
看着他的样子,我轻轻叹了口气,便要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可才刚刚一伸手,就听见御花园的另一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玉穗儿匆匆的跑了过来,大声道:“皇上,皇上!”
我不是让他在延福殿候着吗,怎么又跟来了?
我转头看着他:“何事?”
玉穗儿走到我面前跪下道:“启禀皇上,季大人回来了。”
我的眉尖微微一动。
几个月前皇城的那一场大战,虽然是以我们的胜利告终,但这样的胜利却实在来得太惨烈,我昏迷之后,南宫煜见大势已去,便带着南宫突出重围离开了召业一路南下,似乎是往他们南宫世家的势力范围而去。
我不知中了那一剑之后,南宫是生是死,但南宫煜,不能让他再活!
所以,当我醒来之后,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让余鹤率领兵马一路南下追击南宫煜,务必要将他捉拿归案明正典刑,如若无法活捉,也必须将他力斩剑下,否则,以他的性格,积聚实力东山再起,未为不可。
而现在,余鹤回来了,是不是表示这件事已经有结果了?
我抬起头,看见花园的那一边,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穿着银色软甲,在阳光下大步走了过来。
余鹤一看着我们站在亭中,脸上露出了一点意外的喜色,立刻走过来俯身跪下,拜道:“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季大人,你回来了。”
余鹤抬起头来看着我,又轻轻一拱手道:“在下身在江南,无法赶来参加皇上的登基大典,甚为遗憾,望皇上切勿怪罪。”
“季大人为朕南北奔波,劳苦功高,朕怎么会怪罪于你呢?”
我上前一步扶起他的手臂让他起身,看着他脸上还带着连日奔波留下的风尘,正色道:“不知先生此次下江南,可有斩获?”
“没有。”
我一下子愣住了。
这么干净利落的回答,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更想不到的是,余鹤竟然空手而回!
一时间我惊愕得没有了反应,只看着他脸上淡然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余鹤慢慢的后退了一步,撩起长袍跪下道:“请皇上恕罪,余鹤此次无功而返,让皇上失望了。”
我脸上的笑容慢慢的敛起。
一直以来,余鹤不仅武艺卓绝,行兵布阵也深得鬼谷先生的真传,虽然入世时间不长,却颇有大将之风,这也是当初在如意居我会口授他为骠骑大将军的原因。况且此次任务是追缉残兵游勇,派他前去本也有些杀鸡用牛刀,只是为保万一,但我没有想到失败的可能。
我的眉头微微蹙起,想了想,又勉强笑道:“江南,毕竟是南宫世家的势力范围,朕派你千里追击,孤军深入,也实在有些冒险,不知季大人是否在江南遇到了强敌抵御,无功而返?”
“……”
余鹤仍然俯身跪在那里,一言不发,看着他沉默的样子,我慢慢的变了脸色。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没有绝对的常胜将军,就算余鹤真的无功而返,我相信也有失败的原因,并不奇怪。可我奇怪的是他现在的态度,旁边的鬼面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上前一步想要说什么,我已经先开口——
“玉穗儿!”
玉穗儿一愣,急忙走上来:“皇上。”
“余鹤先生长途跋涉,大概是累了,请他回去休息吧。”我淡淡道。
听见我说“余鹤先生”四个字,余鹤的身形微微有了一丝晃动,但他还是很冷静的站起来,又俯身一拜,便跟着玉穗儿转身退下了。
我和身后的人都默默的站着,看着他的身影远去,气氛显得有些沉闷,一直到余鹤的背影消失在御花园的尽头,我听见他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在生他的气?”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鬼面的眼神有些闪烁:“余鹤虽然初入世,行事作风未免有些乖张,但他武功绝顶,兵法出奇,是个难得的将才。”
“是啊,难得的将才。”我点点头,回想起当初在云梦山的初遇,他如仙人临世;鬼谷对阵赫连城,十招之内毁清渊,夺影剑;青龙内乱,他以一己之力助我力挽狂澜,得到这样一个人,的确是强过百万雄兵。
“这样的将才,如果别人得到他,就是我们最可怕的敌人。”
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鬼面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你怀疑他——?”
他的话没说完,是说不完,也是不敢往下想,我和他沉默着对视了一会儿,又慢慢回头,看向余鹤背影消失的那条路的尽头,轻轻道:“我不是怀疑他——”
我只是,不能太轻易的相信任何一个人!
。
为帝王者,高处不胜寒。
虽然不是人人都能理解,自幼耳濡目染,我所见过的帝王,从父皇到楚风,甚至赫连城、奚玉门,每一个人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苦楚,人人都只看到了他们高高在上的尊荣,却看不到那份尊荣之后所隐藏的孤独。
没有绝对的信任,也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站在自己的身后。
可是,我却让一个人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深夜,整个皇城都陷入了一片无边的黑暗当中,唯一的光亮似乎就只剩下御书房内的这一盏烛光,还在微微的颤抖着。
烛光下,我正伏案批阅奏折,周围很安静,连风声都没有,但却始终有一个人绵长而平稳的呼吸在耳边轻轻的响着,似乎是在陪伴着我,等我批阅完一份奏折,才感到天气有些凉了,身上微微的发寒,而一回头,就看到他站在身后,手臂上已经挂了一件风氅。
见我回头,他上前一步,轻轻道:“穿上吧。”
我默默的接过来,自己给自己披上,正要去拿笔,就听见他说道:“休息一下。”
我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便起身往外走去。
果然是夜深了,周围一片漆黑,天空中连一颗星子都没有,我走出御书房,一阵风吹来带来阵阵凉意,幸好有那件风氅。看着沉沉夜色中只有高大轮廓的皇城,不知为什么没有高高在上的感觉,反而有一种格外空洞的感觉,让人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
幸好,身后还有一个人的呼吸。
两个人默默的站了很久,我想到了一件事,说道:“等过一阵子,局势再稳定一点,我打算把慕风接回来。”
“好。”
“你陪我去。”
“好。”
……
虽然他已经习惯于这样的沉默,但今夜的沉默却显得有些不同,我默默的回头看了他一眼,夜色中他的眼睛隐藏在面具后面,却显得格外的亮,我问道:“你有话想对我说?”
“……”他沉吟了一番:“这几天,余鹤都没有上朝。”
“嗯。”
当初在如意居,我是口授他为骠骑大将军,而回到召业后,他之所以能做成这么多事,都是非常时期的托付,但现在新帝临朝,百官归位,他却并没有正式获得任命,所以当然不能上朝。
他说道:“你,为什么——”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淡淡道:“骠骑大将军这个位置是为他而留,但如果他不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宁肯空下来,也不能再冒险。”
他沉默了一下,声音有些沉重的:“行思,余鹤在那么艰难的时候都追随你,他不会背叛你。”
我沉默了一下,看着眼前那一片苍茫的,晦暗难明的夜景,长叹了口气:“我知道他不会。”
但是——
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一阵冷风吹过,我下意识的抱着双臂哆嗦了一下,他立刻说道:“回去休息了吧,明天还要早朝。”
我点点头,转身朝着延福殿走去。
他也跟在我身后,一前一后的走着,能听到他的脚步声很近,但始终没有走到我的身边。当我们走到一处岔路口,前方就是延福殿,昏暗的光线中依稀能看到里面透出的橘色的光,给人一种暖融融的感觉。
而他的脚步声停下了。
我回头看着他,只见他站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似乎已经不打算再跟上来,只轻轻的说道:“好好休息。”
说完,他便转身朝着另一边走去。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咬了咬下唇:“凌——”
话没说完,他一下子转过身来看着我,一对上面具后那熟悉的目光,我的话又哽在了喉咙里,顿了一下:“鬼面。”
“是。”
“……”又觉得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我默默的站了一会儿:“你也早点休息吧。”
说完,便转身回了延福殿。
。
明明说了早点休息,可这一夜回去之后却怎么也睡不着,在卧榻上翻来覆去到大半夜,听着沙漏里细碎的声音,李延还是跟在我的身边,听着那孩子在内室里睡着均匀的呼吸声,我心烦意乱的起了身,披着衣服慢慢的走出了大殿。
夜静如水。
可我的心境,或许是永远也无法这样的平静了。
默默的站了一会儿,一阵风吹过,鼻尖闻到了一点若有若无的幽香,带着熟悉的清凉的感觉,我心里一动——桂花?
这个时节,正是桂花香的时节。
我裹紧了身上的风氅朝着另一边走去,玉穗儿立刻带着两个小宫女跟了上来,我摆摆手:“不用跟着,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玉穗儿一听,也只得作罢,目送我慢慢的离开延福殿。
出了延福殿往右,是一条长长的回廊,回廊的尽头是内湖的一处弯道,过了小桥,便是一片浓密的桂花林。
宫中我最熟悉的是萧墙后的那一片梅林,却没想到还有这么茂盛的桂花林,刚刚过桥,就感觉自己置身一片浓郁的芳香当中,清甜里带着一丝微醺的感觉,好像淡淡的酒香,中人欲醉。
我慢慢的在林中走着,恍惚间,好像走进了另一个熟悉的场景里。
也是这样的幽香,这样的夜色……
想到这里,我不禁暗暗的叹了口气,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了一个很轻的声音——
“她,怀疑我会背叛她吗?”
我一下子停下了脚步。
这个声音当然不会陌生,也曾经在这样的夜色中听见过,低沉且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倨傲和淡漠。
余鹤。
自从平定了青龙之乱,他便一直留在了召业,但因为没有正式册封,他还没有自己的宅邸,所以一直住在掖庭,他会出现在这里我并不奇怪,让我有些意外的是站在他面前和他说话的人。
“她不是怀疑你背叛她。”那个暗哑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慢慢道:“我知道,她只是不会再轻易的相信任何一个人。”
这句话,好像就是从我心底里说出来一样。
我站在一棵桂树后面往前一看,远处宫殿外垂挂的灯笼发出殷红的光,两个高大的熟悉身影站在前方不远的桂树林里,余鹤负手而立,显得有几分倨傲,而站在一旁的鬼面看着他,目光在夜色中依旧熠熠生辉:“我相信你有自己的理由,但你若真的在殿为臣,在鬼谷的那一套是行不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