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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徐三回了周文棠那院子之后,才一推门;便见庭中已有二女等候。这两人之中,一个是熟脸,便是常缨,另一个则是周文棠所说的梅岭。
徐三见常缨腹鸣不止,晓得她等自己太久,等的饿了,赶忙令唐小郎摆菜上桌,几人一边用膳,一边叙话。
先前周文棠提及梅岭之时,用了其貌不扬四字,可徐三见了梅岭其人之后,细一打量,发觉她长得不过是寻常人罢了,远没有周内侍所说的那般丑陋,心里头忍不住犯起了嘀咕,暗道这周文棠眼光真高,似自己这般模样,落入他的眼中,指不定是甚么评价呢。
常缨会武,徐三是知道,至于这梅岭的本事,徐三细细一问,才知她医术精湛,有妙手回春之能。这两个小娘子,一个打人杀人,一个医人治人,是生是死,全都管住,徐三兀自好笑,感叹周文棠也算是费了些许心思。
这二人虽是贱籍,身契都握在周文棠手里头,但她们二人,从前都算是周文棠的下属,每日里研习技艺,不曾侍奉过人。徐三也不好让她们真的随身伺候,只与她们商量好了月钱,便让她们回了各自住处,同往日一般行事,不必顾忌身份。
徐三娘却是有所不知,周文棠这个贼臣奸宦,早就借着她赚了不少银钱了。
一来,常梅二人的身契都在周文棠手中,便好似唐玉藻之于徐家一样,都是周内侍的家仆,付过一次银钱,结清之后,便再不用给月钱。徐三给常缨及梅岭的月钱,最后都要进周文棠的荷包。
二来,在这甚为火热的大状元局中,赌徒非得押中三鼎甲都是谁,按着甚么名次排列,方才能得着银钱。而胡微能以黑马之姿,中得探花,还要多亏了周文棠在录册之上,为她多添的那几笔溢美之言。如此一来,周文棠押中三甲,八万两银子整整翻作了一百余万两,当真是赚得盆满钵满。
徐三娘是徐家发家致富的摇钱树,而她,也是周文棠一手养大的聚宝盆。
隔日里六月初四,徐三将要去蒋府赴宴之前,这位不甚起眼的梅岭,又给了徐三一个惊喜。却原来这个梅岭,曾在周文棠身边侍奉,对于这赴宴礼节、京中风尚,着实知之甚多。
徐三听她一说,也是开了眼界。却原来在这开封府吃个宴席,也有诸多讲究,譬如该穿甚么衣裳,衣裳该是甚么颜色,梳甚么样的发髻,带甚么样的礼,若非有梅岭提前备好,徐三觉得自己定要闹出不少的笑话。
收拾了一整个早上之后,徐三身着一袭鸭卵青的裙衫,挽了个干净利落的高髻,手里提的则是金壶墨汁,整个人清丽而又灵秀,唐小郎瞧在眼中,忍不住都看痴了几分,只觉得自家娘子正是双十年华,介乎于少女与女人之间,倒是别有一番韵味。
值得一提的是,徐三手里头提着的这贵重墨汁,乃是从周内侍的竹林小轩中“偷”出来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仓促赴宴,去的又是簪缨门第,手里头总要有个像样的登门礼,可是这一时之间,又无暇选购。梅岭思来想去,便悄悄跟她说,周文棠的小轩之中,存有不少甚是名贵的文房四宝,或可择一样差不多的带去。徐三一听,毫不犹豫,从善如流。
待到她带着梅岭,坐上马车之后,她靠着车壁,闲闲低头,看着自己这裙衫上的花草绣纹,越看越觉得有几分眼熟,转念一想,忽而忆起先前在宫中做的那几身衣裳,也都绣有这般纹样,花蕾尖形,花瓣平展,颜色各异,或红或白。
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稍稍抬眼,望向梅岭,故作随意,含笑说道:“你瞧我这衣裳上的绣样,倒是少见的很,也不知是拿甚么花儿摹画的,连我都识不出来。”
梅岭一听,微微一笑,也说不识得。徐三听着,却是不信,心中愈发起疑,只想着日后见了周文棠,定要揪着他问个究竟。
待到徐三到了右相府上之后,下车一看,便见大道之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她送过了礼,由仆侍引着,进府一瞧,便见这相府装潢,甚是雅致,虽说论起富贵程度,便连寿春县的魏大娘都比不上,但却更有大家风范,玉阶彤庭,高妙雅正。
再看府中贵客,则是女多男少,而一众郎君,皆在耳边或发上簪了朵花。这个规矩,梅岭是跟徐三说过的,京中男子赴宴之时,不必带面纱,但却非得簪花不可。
而这花的颜色,往往直接表明了郎君的婚嫁状态,白色即是已为人夫,粉色及红色则是云英未嫁,若是黄色,则说明此人虽然嫁过,但却因为种种原因,或是丧妻,或是被休,抑或和离之故,现如今仍然孑然一身。
虽说整个京都府中,都在讨论新科状元徐挽澜的大名,但是这传说中的徐三娘,到底长得怎样一番模样,贵人们也是不知不晓。因而徐三入得府中之后,接连逛了几间院子,听了好几回别人议论自己,却都不曾被人认出,倒也乐得轻松。
宴会作为一个交际场所,也是信息流通的主要渠道之一。徐三本就耳聪目明,眼下她负手而行,慢悠悠地晃了几圈,还真听来了不少消息。
其一,虽说今年的杏林宴上,不止新科进士将会被授以官职,还有自北方远道而来的一众武官,也会论功封赏,但是那些武将入京路上,好像遇着了甚么事儿,耽搁了行程,因而不能参加六月六当日的巡城游幸,只勉强赶得上夜里的杏林宫宴。
也就是说,六月六日,她要等到入夜之后,才有可能见到她许久未见的弟妹,郑七郑素鸣。
其二,徐三先前就从崔钿那儿听说过,近些年来,蒋家和岐国公走的极近,引来官家忌惮。官家虽有二女一子,但二女皆已夭折,现如今活在人世的,只一个狂妄不羁的山大王。
徐三看得出来,官家对于这个唯一的儿子,还是有所期冀的,怎奈何目前来看,这小子还是个彻底的熊孩子,成不了甚么气候。眼瞧着官家的岁数愈来愈大,这继承人的问题,便不得不摆到了台面上来。
朝中大臣,以蒋氏、罗氏等派系为主,皆认为只有女子才能为帝,因而一直想劝官家从宗族之中,挑个资质出众的女子,过继为女儿,立之为储君。而岐国公之女薛鸾,便成了这些人选之中,呼声最高的一个。
眼下这相府之中,大多都还是与蒋右相为伍的官员。当她们凑在一堆时,便不由聊起了山大王的恶行来,说他不学无术,飞扬跋扈,将他的诸多罪状数落了个遍,一个接一个的小故事,讲的甚是生动。
徐三在旁听着,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然而笑过之后,眉头却又蹙了起来。
她寻了个僻静角落,立于柳荫下,背倚假山石,兀自想道:在这个封建古代,君权神授,一切以帝王的意志为主,顺其者昌,逆其者亡。她若想实现她那遥不可及的政治抱负,若想在朝中长久立足,站到权力的顶峰,那么选择一个值得信赖的新君,可以说是重中之重。
她没有见过岐国公及薛鸾,故而还不能早早做出决断。虽说岐国公一系与蒋氏走得近,但也不能据此判定,他们完全支持蒋氏政见。
至于山大王,那孩子确实顽劣了些,但他也有三个好处——
其一,他是男人,或许在这个朝代,他比薛鸾,更有可能接受和认可她的政治理念。
其二,薛鸾年过二十,已经形成了基本稳定的价值体系,而山大王宋祁,才不过十四岁,若是她以后能寻着机会,教习于他,或许能通过潜移默化的方式,将他调/教为一个合格的君主。虽说那孩子实在难教,但她也并非没有法子。
其三,官家对于山大王,到底还有几分看重。当日殿试,坐在席间的可是山大王宋祁,至于薛鸾,完全瞧不见影儿。官家之举,难道还不能说明她属意之人吗?
徐三正出神想着,忽地感觉肩上有人轻轻一拍。她挑眉一怔,回头去看,却不曾瞧见人影。
徐三想了一想,背着手,蹙着眉,悄悄迈步,绕到假山石后,低头一瞧,便见有一个小郎君窝在假山石间,圆脸大眼,俊俏可爱,耳鬓处还簪了一朵嫩粉色的小花儿。
那少年瞧见她过来,很是羞涩,眯起眼来,抿唇一笑,更还露出了尖尖的小虎牙来。徐三定睛一瞧,眉眼也不由柔和了几分,只觉得这小少年好似是只小猫一般,温温软软的,做了恶作剧,却还这般害羞。
第132章 稻花经雨已脱白(四)()
稻花经雨已脱白(四)
这个小少年,徐三对他有些印象。
去年她与山大王比试之时;最后一轮;山大王问她;那些围在他身边的小儿郎里;哪一个和他走的最近。而眼前这个长得似小猫一般的小少年,正是山大王宋祁的亲信之人。
徐三见他这般恶作剧;拍了自己的肩;却又偷偷藏起来;知道他是记得自己的,便轻笑道:“小猫儿,你倒是调皮。躲得这样快;也不怕磕碰着自己。”
那小郎君比山大王还要小上两岁,年才十二,个头儿刚过徐三的腰;完全还是个奶声奶气的小男孩。
他见徐三发现自己;已然羞红了脸,倚着假山;微微低头;细声说道:“徐家姐姐;我听说你中了状元。真是要恭喜你了。”
徐三一笑;瞥了两眼他鬓边粉花;温声说道:“你是哪家的小儿郎?”
小少年抬起头来,露着尖尖的小虎牙,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清声笑道:“我姓薛,叫薛菡,菡萏的菡。因我长得似猫儿,人都唤我小狸奴。徐姐姐,你也管我叫狸奴罢。”
菡萏,即是荷花的别称。狸奴,便是猫的别称。
莲花与猫,配在这少年身上,倒也算是恰如其分。
徐三对他微微一笑,只叮嘱他在园中玩闹之时,切记小心,莫要磕着碰着,伤着筋骨。狸奴低着头,把玩着手中娇粉色的小花儿,默然听着,倒是乖巧得很。
礼貌性地遵嘱过后,徐三不再多言,另寻了由头,便辞别而去。不为别的,实在是这孤男寡女,同处假山石后,实在有些不大妥当。虽说狸奴不过才十二岁,却也到了可以婚配的年纪,若是因此而沾惹是非,对于状元及第的徐三来说,实在是很划不来。
更何况,狸奴大名乃是薛菡,他姓薛,和岐国公那女儿薛鸾,多半是同属一宗。如此高门贵子,若是招惹上了,那就非娶不可。徐三可不想和薛氏有所牵扯,故而谎称有事,匆匆辞去。
别过狸奴之后,徐三缓步而行,还想着再转悠几圈,多听些名流八卦,哪知便在此时,她忽地听得身后有人高声笑道:“这叫甚么,这叫‘说曹操,曹操到’。状元娘子,不就在那儿站着呢么!”
徐三眉头一皱,听出来这说话之人,正是那快嘴快舌的何采苓。是了,蒋平钏乃是周密之人,既然请了她,不会不请旁人,何采苓来此宴上,倒也在情理之中。
何采苓此言一中,园中诸人都不由得回过头去,朝着徐三看了过来,或是眼含新奇,或是目露试探,一个个皆对她眼上眼下,扫个不停。就因何采苓这一句话,徐三娘立时从无名之辈,变成了这园子里的一众焦点。
徐三见此情形,心下一叹,故作才看见她,微微拱手,巧声笑道:“原来是采苓姐姐。我这初来乍到,好似掐了头的蝇子,刚出洞的耗子,东张西望,来回乱转,怎么也碰不着熟人。如今瞧见何姐姐,总算是安下心来了。”
何采苓闻言一笑,急步上前,一把扯住她胳膊,引着她往人堆里走去。徐三心下无奈,只得与一众宾客,言来语往,依次寒暄,忙个不休。
待到开宴之后,她坐于席间,眼瞧着一道道为所未闻的菜品上桌,却连筷子都顾不上抬,才偷偷摸摸,吃了两口,身侧便又有人过来,举着杯盏要给她敬酒。这一整日忙下来,着实是身累心亦累。
徐三本就是个酒量不济的,三瓯落肚,便东倒西歪,待到夜里头,梅岭挽着她回了院子,徐三已然强撑不住,腹中翻涌,足下虚浮,难受的很。
唐小郎苦等许久,见她回来,忙不迭地迎了上去。他带着怨气,瞥了梅岭两眼,急急扶着徐三躺到软榻之上,一边递来解酒茶,一边很是心疼地道:“做官又不是做买卖,娘子便是不吃酒,那些个闲人又敢多说甚么?”
徐三抿了口茶,倚在榻上,半耷拉着眼皮,无奈笑道:“做官怎么不是做买卖了,人活一辈子,就是在做买卖。攒着本钱,带着一身货,车尘马足,奔走钻营,等着时运,等着贵人,等着有朝一日能翻本,做人上人。娘子我也一样,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她稍稍一顿,扬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