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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亏’了、‘溢’了,我就会杀了你。”
蒋平钏,更像是一个“监督者”。她不会无条件支持她,更不会永远站在她这一边。若是徐三这一秆秤,有朝一日,有失准度,那么蒋氏,便会是毁秤之人。
徐三直视着蒋平钏,不言不语,以茶代酒,抬袖饮尽。
她信蒋氏,一如蒋氏信她。
二人对饮罢了,徐三心上莫名不安,曹姑之言,不住在她耳边回响。蒋氏虽劝她,待到雪停了再下山,可徐三却有些等不及了,她冒着风雪,匆匆下山,骑马回京。
待她行至府邸,遥遥便见唐小郎只着单衣,候于门前,闷恹恹的,眉眼之间,满是郁色。徐三心上咯噔一下,连忙脱下自己的白绫袄儿,一面给他裹住,一面皱眉道:“这么大雪,怎么不回院子里待着?”
唐玉藻听见她的声音,如梦初醒,怔怔然地,抬起头来。他泪如雨下,忙不迭地扯着徐三,往府中急急走去。徐三心上发慌,竟有些不敢发问,但由他一路拉着,踉踉跄跄,来到了徐阿母住的院子。
她推开两道门扇,便见火冷灯稀,锦帐昏昏间,徐阿母卧于榻间,面色潮红,唇色却是发白,已然是气息奄奄,恹恹将绝。见得徐三过来,那妇人似有回光返照之相,硬是自己撑着软榻,坐了起来。
徐三忍着泪意,坐到榻侧,摸着徐阿母的手儿,轻声缓道:“我先前出门的时候,你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这样了?大夫可曾看过了?开了甚么方子?可有人去煎药了?”
徐阿母摆了摆手,眉头紧拧,攥着她的手臂,气息虚弱,盯着她问道:“徐老三,贞哥儿呢?贞哥儿怎么不在?”
徐三只当她犯了糊涂,连忙含笑哄她道:“贞哥儿在西南呢,你身子养好了,他便来开封看你。”
徐阿母摇了摇头,低低说道:“你骗我。贞哥儿死了!”她眼神放空,颓然说道:“是我错了。我当年点了头,让他嫁了那姓郑的。如今想来,能趁人之危,胁迫咱嫁儿子的,怎么会是好人呢?”
徐三薄唇紧抿,默然不语,只觉得徐阿母的手心愈发冰冷。
那妇人低垂着头,忽然又气急,骂道:“罢了!那臭小子,生来就是个没福分的!他不跟咱亲近,最后遭了这罪,又怨得了谁?下辈子,我可不当他娘了!”
徐三苦笑道:“这辈子还没过完呢,何必想那么远?”
徐阿母凝视着她,摇了摇头,叹气道:“我心里有数,要过完了。死到临头了,老三,该交待的,也得交待了。”
第219章 世途常似梦中人(三)()
世途常似梦中人(三)
徐三闻言,不由怔住。缓了一会儿后;她拉着徐阿母的手儿;微微一笑;柔声笑道:“那你几年之后;为何要收养贞哥儿?他可当不了大官儿啊。说到底,还是你菩萨心肠。”
徐荣桂听她夸自己;心里也是喜滋滋的;忍不住抿唇笑了;好似一下子来了力气,声音微哑道:“没白养你这丫头,小嘴儿是甜;能说会道,难怪是你当大官儿。想当初,你小的时候;一声不吭的;我还当你是个哑巴,谁曾想这些个话儿;全都憋着等以后说呢。”
她稍稍一顿;凝视着徐三;又攥着她的手儿;叹息道:“老三啊;娘这一辈子,没出息,大字儿不识几个;也没得挣钱的本事,老了老了,总算沾上你的光了,好赖也算是享了几日福。娘心满意足了。”
“三儿,我心里头有数,我啊,没多少活头儿啊。没见着你成亲,没能抱上你的闺女,娘心里头憋得慌。待到薛小郎过门了,让他来娘的坟头,跟咱也说点儿啥,娘在底下听着呢。你们一成亲,就赶紧多生几个。当官发财,也比不得生孩子要紧。”
“贞哥儿的事儿,我反倒不愁。你是有主意的,不会让咱们徐家吃亏的。娘下去陪陪贞哥儿,陪着他绣花儿、唱曲儿,这小日子,多好,你徐老三就干瞪眼,在上边瞧着罢。”
徐三眼睑低垂,静静听着,却见徐阿母言及此处,忽地落下泪来。那妇人赶忙抬袖,拭去泪珠,接着又颤声说道:
“老三,以后这世上,你无依无靠的,娘知道你有本事,可那也放心不下啊。当年那道姑说,你若真当了大官儿,不到三十岁,便是孑然一身,无亲无故。若是不当,便可安然终老。我明知如此,还是怂恿你去拜师、去考科举,三儿,你怨不怨娘啊?”
徐三连忙笑道:“我如何会怨你?你当初苦劝我科考,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从不曾当回事儿过。后来拜师、考试,也并非是因你怂恿。十二因缘,环环相扣,谁也怨不得。事已至此,我无怨无悔。”
徐阿母闻言,似是解开了长久以来的心结,那只紧攥着徐三胳膊的手,也随之缓缓松了开来。她咳了两下,又将潘亥之事,徐徐道来,说他如何毁了徐三养了多年的花草,又说他如何刺激自己、如何出手伤人:
“那个金人,多半是被人派来害你的。玉藻说,那金人血里养着虫子,虫子还钻进了玉藻的皮肉里。玉藻是你头一个郎君,你不能不给他作主。哪怕日后薛小郎过了门,你也不能负了唐小郎,他可是我花了五十两买回来的。”
徐三听后,先是一怔,随即眉头紧皱,忍着愤恨之意,咬牙说道:“娘,你放心。潘亥,必死无疑,他背后的人,我也定会揪他出来,让他以死谢罪!”
徐阿母缓缓点了点头,又有气无力地道:“床板底下,埋了个小匣子,里头有一支断钗,金子打的。当年我从雪中抱你回来,襁褓中就藏了这支钗子,想来该是你亲生母亲留下来的。这么多年,哪怕穷得要吃观音土,我也不敢典当了这断钗。如今,也是时候给你了。”
徐三含泪点了点头,而那妇人说罢之后,耷拉着眼皮子,眯眼望着徐三,唇边带着一丝笑容,看了一小会儿后,胳膊便垂了下去。徐三深深呼吸,抬手为她合上双眼,又替她拢好被角,接着转身出门而去。
她推开两道门扇,只见乱琼碎玉,纷纷扬扬,北风挟着雪片儿扑面而来。飞雪之中,徐三微微眯眼,只见唐小郎独自一人,冷冷清清,披着白袄,立于檐下。
听得脚步声响起,男人缓缓回过头来,静静地望着徐三。
徐三百感凄恻,只觉心上分外酸涩。她走近唐小郎身侧,替他紧了紧白绫袄儿,接着皱眉问他道:“你身子可还好?可曾有郎中给你看过?”
唐玉藻垂眸,含笑道:“郎中说了,从脉象上看,我并无大碍。只是这西南蛊毒,他也只知一二,不敢妄下断言,只让我莫要掉以轻心,尽早寻高人再看。”
徐三抓着他腕子,连忙说道:“我也会想法子的。我会去逼问那姓潘的,我会为你延请御医。对了,中贵人在西南一带,耳目众多,他肯定能为你寻来解毒之人。玉藻,我一定会救活你。”
唐小郎见她这般紧张自己,并不欢喜,只觉得分外心疼。他犹豫了一下,忍不住抬起手来,为她轻轻拭去额前汗水,口中则温声说道:“阿母如何了?”
徐三咬着唇,摇了摇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唐小郎心上一沉,连忙宽慰她道:“娘子节哀,此乃人之常情也。”
“人之常情?”徐三冷笑道,“此乃人祸也,我决不轻饶!”
她先将那断钗之事,告知唐小郎,让他亲自去挖,莫要假手于人,挖出断钗之后,好生保管,莫要走漏风声。之后徐三又让人将住在别院的徐玑唤了过来,让她调动人手,悬赏重金,四处寻访会解蛊毒之名医。徐玑领了吩咐,徐三再写了封信,令人送往周文棠的别苑。
一切妥当之后,她披上鹤羽大氅,冒着风雪,独自一人,朝着关押潘亥的地窖走去。那地窖黑沉沉的,只点了几盏油灯,潮湿且昏暗,徐三倚着酒坛,垂眸一瞧,便见潘亥被铁链紧紧禁锢,跪坐于地,动弹不得。
半明半暗之中,少年的那张面容,七分似晁缃,三分似蒲察,而那一双阴鸷的眼,几乎与韩小犬一模一样。然而今时今日,徐三再看见这张脸,却只觉得分外厌恶,极其憎恨,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也,不过如此。
远了。那些前尘往事,不知何时起,忽然就弃她而去,渐行渐远,恍若隔世。
她如今再忆起晁缃,忆起蒲察,惟余愧疚之情,至于韩小犬,更是不愿提及。或许是她变了,又或许,全都因为这张“集大成者”的脸,总而言之,她对于过去的态度,已经与从前决然相反。
前尘回首,处处堪哀,再不必有一丝留恋。
那少年听得响动,余光一瞥,自是知晓来者何人。他睫羽微颤,微微偏过头去,并不正视徐三,似是有意回避,可那女人却是骤然弯下腰来,两指紧紧掐住他的下巴,逼得他抬起头来,直直对上自己的双眼。
“你是光朱的人?”
潘亥见她一语说中,更是心虚。他也不知自己,是该点头应声,还是该断然否认,便只盯着她,不言不语,形同默认。
徐三见他如此,忽地缓缓笑了。少年闭上双眼,能感觉她的指尖,轻轻擦过自己的脸颊,接着,十指插入自己微湿的发。
他感觉到女人在抚摸着他的头顶,这使他心中,生出一种异样之感。
恍然之间,他忆起了自己的母亲,在自己年幼之时,也曾这样爱抚着自己的头顶。他还记得母亲说过,男孩子,不能让人随便摸头,只有父亲母亲可以抚摸,若说还有谁可以摸,只有他心爱的女人。
少年忽地抿唇,低下头去,纵是双目紧闭,也挡不住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他满面是泪,低低呜咽着,忽地主动对徐三开口,用金语说道:“有个和尚,他戴着斗笠和面纱,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我只知道,旁人都唤他圣僧。他找上了我,教我怎么撒谎,怎么诱骗,逼着我学了七七八八,好多东西。”
少年抬起头来,有些急切地道:“他为了控制我,给我下了蛊。这种蛊,我不知道名字,我只知道,若是要下给男子,只需让他喝下中蛊之人的血,或者是在他破皮的地方,抹上中蛊之人的血。但若想下给女子,就只能通过交/合的方式。中蛊之后,每隔一个月,不得不服用一种丹药,要是不吃药,那些蛊虫,就会在脑子里钻出洞来,把人给生生钻死。”
他忽地又有些心虚,别过脸去,低低用女真话说道:“卖花郎、大商人、韩小犬,甚至唐小郎、周内侍,这些人的事,圣僧都给我讲过,还逼着我一字不落,背了下来。他经常对我说,你不是去害人的,你是佛,要去渡有缘人了,这是大慈大悲,美哉善哉。”
佛渡有缘人,大慈大悲,美哉善哉。
徐三闻言,勾唇冷笑。
潘亥则继续急切说道:“三娘,我没有害你。我起初是想下手过,荒庙那夜,你受了伤,我在旁边看着你,很想趁机欺负了你,可我没有。我看着菩萨,不敢下手。可圣僧知道了,他好像有千手千眼,事事都了如指掌。这个月,他们只给了我半颗仙丹。三娘我知道错了,我也是被他们逼急了!”
徐三眼睑低垂,皱眉思考起来。
潘亥,不能急着杀。他若死了,那些人便再不会来送药,唐小郎便只能坐以待毙。
可如今徐府之中,乱成如此光景,定然也瞒不过那“千手千眼”的圣僧。潘亥只怕已成弃子,光朱诸人,只会让他死在这徐府地窖,绝不会再送来哪怕一枚仙丹。
照理来说,光朱的弃子,徐三也不必留了。但留着潘亥,唐小郎便再多一分活着的可能,徐三为了唐玉藻,着实下不去杀潘亥的手。
万般为难之下,徐三深深一叹,看也不看潘亥,只低低说道:“我不杀你,但我也不会放你。以后你就待在这地窖里头,自会有人给你送饭,但你记好了,地窖入口,日夜有人把守,你逃不出去,就不必枉费气力了。一个月后,你是死是活,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少年瞪大了双眼,那张像极了晁缃的脸上,出现了极为复杂的表情——震惊、悔恨、失望、愤怒、绝望,纠结着,交织着,可徐三却只是淡淡地看着,再没有一丝怜悯与疼惜。
他只见那人身披大氅,转身而去,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黑暗的地窖,带走了最后一丝残余的光亮。
第220章 世途常似梦中人(四)()
世途常似梦中人(四)
徐三的心中,仍还有一丝侥幸。
她想;那所谓圣僧;自诩能够普渡众生;张口闭口;皆是佛理,又或许他真有一副菩萨心肠;即便潘亥已成弃子;也会派人前来救他。哪怕不救呢;送来一枚救命的仙丹也好,起码唐小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