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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虫儿-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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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这会儿,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在逃的犯人,身边跟着一个小女孩儿,遇到特殊情况,跑起来是个累赘。
  小女孩儿跟他说了实话。敢情她是北京人,她的小名儿叫石榴。她的命实在太苦,她三岁的时候,母亲跟父亲离了婚,后来母亲带着她嫁给了一个副食店售货 员。在她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父亲犯了错误,被单位开除,带着一家人到河北农村落了户,后来,她母亲得病死了,她继父又娶了一个后妈。这个后妈是带着两个 儿子嫁过来的,非常虐待她,平时对她非打即骂,还不让她上学念书,十几岁就到地里干活。后来她实在忍受不了啦,便偷着从家里跑出来,到北京找她的生父,可 是生父已经自杀了。她在京城举目无亲,又不敢再回继父那里,只好流浪街头。有一天,她在火车站碰上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这个女人对她的处境很同情,给她买 吃的,买衣服,还说要带她到好玩的地方,对她挺好。她听信了这个女人,跟着她上了火车,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她们来到陕西的一个小县城,然后又坐汽车到了 一个小山村,到了地方,她才知道被这个女人卖给了村里的一个老光棍。她没等跟这个老光棍进洞房,便趁着天黑跳窗户跑了出来,跑呀跑呀,不知跑了多少天,走 了多少地方,她终于到了陕西和甘肃交界的那个城市,后来遇到了那群“丐帮”,再后来遇到了冯爷。
  冯爷听了她这番经历,眼泪差点儿没掉下来。
  “唉,咱俩都是在逃,同是天涯沦落人呀!是老天爷的安排,让咱俩碰到了一块儿。”冯爷感慨道。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冯爷怎么忍心把石榴扔下不管?他决定先带着她回北京,然后再给她找个落脚之地。可是当时冯爷身无分文,回北京也只能偷偷摸摸,冒险去扒火车。
  那天夜里,他俩在新乡火车站的货运场,偷吃了不少水果,耗到两三点钟也没找到北上的货车。他俩便在卸货的站台上,找了个旮旯迷迷糊糊睡着了。大约三点 多钟的时候,冯爷被大地猛烈的震动给摇醒了。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只见卸货的站台上,有人慌乱地在跑。直到天色大亮,他才听见有人在说河北唐山发生了大 地震。
  这次地震的动静太大了,整个唐山几乎夷为平地。大震之后,余震不断,弄得人心惶惶,往北去的铁路也中断了几天。不过,这种乱劲儿,倒让冯爷借了光,当他带着石榴扒着运煤的车回到北京时,人们以为他们是从地震区逃出来的呢,不但没对他们起疑,反倒多了几分同情。
  那些日子,京城的老百姓也乱了营。虽说大地震波及到京城,没死几个人,但人们担心大的余震会发生,不敢在屋里待着了,纷纷在街面儿上开阔一点儿的地方,搭起了防震棚,后来街上的防震棚住不下那么多人,便舍远求近在院子里搭上了。
  冯爷到家的时候,他大哥和几个朋友正在院里搭防震棚,他们没想到冯爷会在这个裉节儿上跑回来。当然他们看到冯爷时,如果不是那双“阴阳眼”,简直认不 出他来了。这两年多的牢狱生活,加上一个多月在路上的颠簸流浪,冯爷已然瘦得像个干狼,用形销骨立来形容都不过分。好在他的精神头儿没丢,还能撑得起这副 骨头架子。
  您也许能想象出来,冯爷到家的头一件事是干什么。到防空洞里看他的藏画儿。没错儿,当他看到那四个大铁皮箱子原封不动地还在老地方,他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当天晚上,大哥告诉冯爷,他走后父亲和福大爷去世的事儿。冯爷听了,愣在那里半天没说话,半夜三更他独自一人跑到玉渊潭大哭了一场。
  虽说当时地震弄得人们心神不安,但冯爷也不敢恋家,因为“文革”还没结束,街坊四邻的眼睛太杂,他怕有人知道自己越狱潜逃,会向公安部门举报。所以他 大哥劝他先找个地方避避风头,当然他的身子骨儿也需要静下心来养一养。大嫂的一个叔伯大爷在门头沟山区,于是冯爷在家里住了几天,便奔了门头沟。
  临走前,他把怎么遇到石榴的经过和她的身世跟大哥大嫂说了。这两口子对石榴的遭遇挺同情。本来石榴执意要跟冯爷去门头沟,冯爷告诉她自己的处境,劝她 留在冯家,大哥大嫂会好好照顾她的。石榴只好依依不舍地跟冯爷暂时分了手。冯爷在门头沟山区的一个小村,一直待到头春节才回自己家。这几个月,他把心装在 自己肚子里,什么咸淡事儿也不想,每天跟大嫂的叔伯大爷在山上放羊,挖野菜,找草药,有时拿着气枪去打山鸡和野兔子。虽然生活苦点儿,但他心情恬淡了,身 体也渐渐地还了阳。
  1976年,是中国历史上动荡不安和大转折的一年。这一年大事不断,老百姓的心气儿当然都得跟着大事儿走了,小事儿便顾不上了,所以判了十五年大刑的冯爷怎这么快就回来了,街坊四邻的也就没有多少闲工夫嚼舌头根子了。
  当然“四人帮”一倒,“文革”宣布结束,许多冤假错案的平反昭雪也浮出了水面。冯爷稀里糊涂地被判了十五年,本来也属于冤案,后来,连那个巩老太太见 了他,都躲远远的,不敢跟他走对脸儿。“四人帮”倒台后,她的那个当“造反派”的丈夫也跟让霜打了的高粱似的耷拉了脑袋。他这号人耷拉了脑袋,冯爷也就该 抬脑袋了。
  冯爷从门头沟回来的当天晚上,大嫂见石榴陪着她的女儿小琴在南屋织毛活儿,把冯爷叫到了西屋。
  “三儿,嫂子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听了可别那什么”大嫂对冯爷压低了嗓门说。
  “什么事儿呀?您这么神神道道的?”冯爷纳着闷儿问。
  大嫂把屋门掩上,转过身对冯爷道:“你知道吗,石榴敢情是那个老酒鬼福大爷的女儿!” 
  “啊?”冯爷听了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她怎么会是福大爷的女儿?您是不是弄岔了?不可能呀,她怎么跟福大爷搞到一块儿了呢?” 
  大嫂咽了口唾沫道:“可说呢,我一开始也不相信,她不是你从那叫什么地方救出的女孩儿吗?怎么成了福大爷的女儿呢?你走了以后,我天天跟她聊天儿,越 聊越觉得她说她爸爸的事儿越像福大爷。我就带着她到福大爷原来住的地方去认门儿,她说这就是她爸爸住的地儿。让她这么一说,我才发觉她长得很像福大爷。你 说这事儿巧不巧吧?” 
  “她要真是福大爷的女儿,那可太巧了!不过,我怎么听着跟说书似的。”冯爷对大嫂的话将信将疑,他做梦也不会把石榴跟福大爷连到一块儿。
  第二天,他跟石榴聊了聊,没想到还真让大嫂说对了。石榴说出了他亲生父亲潘来福的名字,石榴是她的小名儿,她原本叫潘艳红,跟着母亲嫁人后才改的姓儿,叫王卫红。
  石榴在冯家待了几个月,这会儿养得已经能找到本色了,脸上有了水汽儿。冯爷的“阴阳眼”来回翻动了几下,小眼微闭,大眼眨了两眨,仔细端视着她,像品一幅画儿。
  他这会儿才发现石榴长得并不难看,鹅蛋形的脸上,嵌着一对大眼,鼻子和嘴长得也很周正。这双眼睛以前看是呆滞的,现在看是清纯的,像刚擦过的玻璃,那 么透明,略显含蓄,又流露着几分梦一般的迷茫。石榴的额头微高,带出点任性的样子,而看人的眼神里,温柔之中含着幽怨、羞涩、沉静的光亮。她不敢跟冯爷的 “阴阳眼”对视,当感觉到冯爷在看她时,眼睛不由自主地垂了下去。
  冯爷在这一瞬间,突然觉得这个女孩儿挺可人,但他没有任何非分之念。只是感到一种欣慰,他分明在石榴身上找到了福大爷的影子。
  俗话说,水从源流树从根。找到根儿,就能找到藤。石榴说到根儿上,是潘家的人。她爸爸死了,她二大爷剃头匠潘来喜还在。冯爷跟大嫂合计半天,决定带着石榴去找潘二爷。
  冯爷见了潘二爷,才知道老爷子头年得了脑血栓,差点儿没要了老命,老命保住了,却弹了弦子 30,谁承想当年有说有笑,一手绝活儿的老剃头匠,会有塌了中的一天,这会儿他已经口歪眼斜,连句整话都说不利落了。
  潘二爷见了石榴,老泪纵横。火烧旗杆,长叹(炭)。敢情石榴从家里逃出去以后,她的后爸来北京找过潘二爷,石榴的那个后爸咧子轰轰 31 地跟他要人,被他的儿子给骂了出去。
  石榴是潘家的苗儿,这没错儿,潘二爷也挺可怜这孩子,可是老爷子眼下这种状况,连自己都顾不了啦,怎么还能管石榴呢?冯爷一寻思也是,他不想给老爷子添堵,既然当初把石榴从叫花子手里救了出来,那就管到底吧。
  石榴那当儿才十六岁,年纪轻轻的,总得给她找个营生。冯爷琢磨来琢磨去,想到了福大爷生前是造纸厂的工人,这事儿得找造纸厂。
  他大着胆子去找厂子,厂子的工会主席老邱当年给福大爷收的尸,整个后事也是他张罗办的,当然对福大爷有印象,他听了石榴的遭遇,动了慈悲之心,愿意帮这个忙。但石榴的户口在河北农村,想来北京工作,有七八道槛儿等着她。
  冯爷前后跑了一年多,才把石榴的户口从河北农村调出来,在造纸厂按集体户口落了户。老邱帮了大忙,他按当时的“子女接班”政策,帮着石榴在造纸厂找到 了一份工作,这样石榴才算有了着落。不过,她舍不得离开冯爷。白天到造纸厂上班,晚上仍然住在冯家,她把冯爷当成了自己的保护神,理所当然地成了冯家的 人。

  第十五章

  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梭。眨眼之间,七八年过去了。胡同里的人发生了很大变化,钱家落实了政策,不但把原先被人挤占的几间房腾退给他们,而且“文革” 当中抄走的书画儿和一些古董,也都退还了。钱老爷子恢复了职称,又当上了政协委员。大儿子大海在兵工厂当了高工,小儿子大江大学毕业留校当了老师,大女儿 小汶和二女儿小涓也都成了家,有了孩子,小女儿小湄从东北回来,在街道办的针织厂也找到了工作。儿女们个个还算有出息,当然他也透着风光。
  “文革”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现在雨过天晴,艳阳高照,草木复苏,一切又都恢复了以往的生机,而且经历过这场狂风暴雨,人们仿佛活得明白了, 知道什么叫活得有滋有味儿了。但是天上的阴云散了,人们心里的阴云却不可能这么快就散去,尤其是心灵上的伤口,愈合起来并非易事。所以平静的生活,依然会 有喧嚣;平淡的日子,依然会有浪花,就像波平如镜的水面,人们往往很难想象在它宁静的表层下面,藏着漩涡,同时鱼虾之间也在相互争食。

钱家的日子就像这平静的水面,从钱颢到他的每个孩子,大面儿上看都关系挺好,虽说除了小湄各自成了家,平时工作忙,每个礼拜天都能到老爷子这儿吃顿团圆 饭,饭桌上儿子儿媳和姑娘姑爷,也能相互谦让着敬酒搛菜,有时还说点儿社会见闻,讲个小笑话,调节一下气氛,外人看了,谁能说钱家的子女跟老爷子不和? 
  其实呢,在他们的内心世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九九32。您琢磨去吧,当年老爷子被抄家,让红卫兵给打个半死,谁管他了?现在他们上赶着巴结他,那是 真孝顺吗?老爷子不糊涂,他心里明镜一般。擦桌子的抹布看上去很干净,其实最脏的是它。这些孩子是冲着什么来的?他有房产,有落实政策补给他的一笔钱,还 藏着那么多书画,谁看了能不眼热呢?退一步说,假如这会儿老爷子身无分文住在寒窑里,他们能来吗? 
  “文革”的劫难,老爷子挺过来了,可是留在他心里的创伤时不时地在作痛。诚然,他作为长辈,心缝儿应该宽一些,毕竟是自己的孩子,该原谅他们的得原 谅,但是他时时在想一个人能原谅自己的良心吗?良心都没了,那剩下的只能是寒心了。不过,老爷子是有修养的人,心里的这些疙疙瘩瘩的事儿,从来不流露在脸 上。孩子们来了,他该说就说,该笑就笑,只是心里藏着眼睛,留神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钱颢被落实政策,恢复原来的职称以后,只干了两年,便办了退休手续。当时他已经六十五岁了,他得给年轻人腾地儿。那会儿像他这样的老银行家,金融系统 比较缺,人退休了,仍然聘他当顾问,但这不过是个虚衔儿,他不用每天按时上下班了,难得有这样的闲日子,他把精力都放在了玩书玩画儿上。除了买画儿,整理 他的藏画儿,兴趣来了,他也泼墨挥毫画两笔。当然这纯属自娱自乐,陶冶性情,他以为自己的画儿拿不出手。
  那一段时间,冯爷成了钱家的常客。老爷子不会忘了冯爷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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