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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什么?”袁肃伸手接过碗,伸手温柔的摸了摸童子的软软的头发,叹了一声道:“昨日不好好好生生的,今日是怎么呢?”
“先生,阿奴以后都听你的话好好念书,先生也快快好起来,好不好?”阿奴眼巴巴盯着袁肃,声音里带着哭腔,“今日小寒,先生为甚还要命仆将窗户打开?”
“阿奴,咳咳,人之寿数生来便有定数,而我竟不知还有几日能替公子分忧。刺史选择与北魏联手,可北魏烈帝乃枭雄,能忍常人之不能,且北魏太子拓跋傲乃人中龙凤,彼可承烈帝之志,北魏腾飞,就在眼前,咳咳,刺史欲要逐鹿天下,放眼寰宇,北魏乃强敌,西楚燕氏偏安却未必没有想法。”袁肃一面咳嗽一面使朱砂红的帕子隔着,鲜血泅湿了绢帕,与朱砂红的颜色混合在一道,竟是分不清楚,可冬日冷肃的天气里头却仍旧透出几分血腥味来,“便是九州里头亦是不太平,世家里头不可小觑者不在少数,首推便是姬家,纵然文襄公不在,可姬州牧亦非寻常人,这会子禁军入晋州,朝廷调青州军回防,却始终不听声响,只怕诸葛家亦是所图甚大,届时夫人如何自处?公子少慧,然长公子亦非庸才,届时又是一场波折。”
“先生便是少操点儿心吧!”阿奴嘟了嘟嘴,“等公子回来见您不好,指不定有多伤心呢!”
“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你在公子跟前也莫要多嘴。”袁肃咳了一阵,微微后仰躺在榻上,面上反倒透出几分潮红来。
主仆两个说着话,便听得外头有人敲门,阿奴忙不迭的上前应门。
门前听着一辆羊车,车仅四尺宽,饰以绢花,越发显得格外秀丽。
邺城冬季干燥,莫说雪珠子便是连雨水斗稀少,太阳挂在天上,晒得人暖洋洋的,然而朔风吹面寒,来访的女郎亦是披着白底绣蓝紫双色莲的斗篷,带着镶兔毛的额子,只露出发间一只镶南珠的偏凤钗。
那凤钗极为精巧,从凤口衔着的米粒大小的珍珠串成了流苏,以南珠为结,与凤尾上的金色珠子皆是拇指大小,随着她福身行礼,珠子垂在脸颊边上,越发衬得她容色姝丽。
“先生,是明光坊的盛三娘子。”阿奴引着女郎进门,在花厅坐定,才进内间侍候着袁肃换了衣裳,又推了轮椅过来,俯身将袁肃抱起安置在轮椅上,推着后者进了花厅。
明光坊多胡姬,胡人乐曲传过来的亦多,且胡曲多欢快,郎君们酒宴上喝烈酒,伴着波斯来的胡女旋转折腰,裙摆飘飞如花苞盛开,伴乐的琵琶亦入了众人的眼。
盛颜幼时是商家女子,亦是如珠如玉的养大,等到十二岁,一朝落魄流入娼门,未婚夫亦是断了音信,恰巧遇上袁肃带着宇文睿从南市过来,袁肃一时怜悯,宇文督遂将她调去乐坊,虽然亦是卖笑于人,可至少免了委顿风尘。
“奴见过先生。”锦衣的丽人一见袁肃沉疴在身,消瘦干枯的模样,甫一行礼,便忍不住掉下泪来。
“三娘子今日上门又有何事?”盛颜人如其名,容色秾艳若夏日里怒放的芍药,她如今正是双十年华,一手琵琶引得邺城惊动,无数少年郎抛掷千金只为见她一面,可袁肃待她却分外冷淡。
“奴自十五出门便存下银钱,如今存有数金,自可赎身,先生可愿收留奴在身边侍奉?”盛颜见他神情冷淡,也不以为怵,在他跟前跪坐下来,微微仰头瞧着袁肃,声若莺啼,脸上泪痕犹在,仿若细雨之后沾着露水的芍药,极艳极哀。
阿奴听了目瞪口呆,他听得公子说过十六年前先生亦是容姿超逸的郎君,可如今先生三十好几又缠绵病榻多年,委实说不上俊俏,竟不知这名冠邺城的盛大家如何瞧不起邺城一众郎君,反倒是对着自家先生自荐枕席。
“肃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如何当得起盛大家厚爱?”袁肃微微垂下眼眸,并未看温顺得跪坐在她身边的女子。
“奴自豆蔻便遇先生,如今便是十年光景,先生若是嫌弃奴的出身,奴便为妾亦是何妨?”她幼时便学文断字,便是入了教坊也从未放过,在教坊跟着师长练琴,手指磨破血流不止的时候,她想到的是一身青衣的恩人,听教坊里年长的娘子讲他极爱美人。
那时她心中别扭,只以为恩人是瞧见她貌美,才救她出火坑。直到她十六岁在邺城太守的寿宴上献乐,教人偷换了琵琶,弹拨之间断了琴弦,太守大怒,满座宾客无一人说话,是他站起身来出言替她解围,后来她找恩人道谢,后者却全然记不住她,她才晓得对方虽好美人,嗜美酒,却是真正的君子。
又听得旁人说起他无妻无子,亦无亲族,身边只留得一个童子照顾,是宇文二公子留给他的,偏还经常换人,她心里就存了一段心事。
教坊里头明争暗斗不少,她渐渐爬上魁首的名头。教坊里的娘子如同夜里的昙花,绽放只有一瞬。
十八岁那年,她得知当年灭了她家族的太守因罪丢官,心头畅快,大醉酩酊卧倒在教坊后头的芍药丛中,他从旁经过将她送回屋子,护她清白。
等她到了十九岁的年纪,已然是要开到荼靡的时候。那一年从西楚来的药材商人以一斛上好的珍珠为聘,娶她续弦,她站在阁子里头瞧了又瞧,不经意往街边一看,见他骑着毛驴从窗下经过,洗的发白的青衫穿在他身上越发晓得空荡荡,一阵风吹过仿佛要将他吹走。
她关了窗户,转身伏在榻上大哭一场,再起来梳洗打扮便叫人推掉了那一斛珍珠,她一个人跑到他门口站了半日却始终没有敲门的勇气。
再往后,她年满二十被人尊为大家,可她却知道自己再难红的长久,好在教坊的妈妈还记得她的来历,并不作践她。
转头便是二十一岁,她原本想着远远瞧着恩人便罢了。可上元灯会,她提着一盏最简单的河灯从长街这头走过去,下了桥便瞧着他坐在轮椅上,令人推着,手中亦是拿着一只河灯,灯火辉煌,一片火树银花中她瞧见他鬓角的白发忽然就潸然泪落。
二十二岁,她盛极而衰,总算凑够了赎身的银两,她终于敢现在他跟前,可要说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袁肃听她自请为妾,不由皱了皱眉,正要说什么,忽见窗外白星如斗,光华耀耀,划过半空,猛然坠落!
“白日坠星,大凶之兆!”袁肃身子骨弱,是以才坐在轮椅上,如今见此天象有异,猛的站起身来,脚步一个踉跄,扑倒在窗前坐榻上,“自东北而落,直指北魏——阿奴,攻朔雪关的可是北魏太子拓拔傲?”
“先生!”阿奴忙不迭扶住他。
“哈——天下就要乱了啊!”袁肃忽然大笑,下一刻却伏倒在地,人事不省!
作者有话要说: 西楚当初设定的到底是慕容氏还是燕氏自从蠢作者丢了大纲就不大记得清楚了 ,这一章定为燕氏,若是亲们有在前文看到的 ,请提醒蠢作者一声
世界公认的轮椅历史中,最早的记录是中国南北朝(元525年)石棺上带轮子椅子的雕刻也是现代轮椅的前身。
第100章 风起(一)()
隆州驿站。
日暮时分天降细雪,白雪如同初春时节的柳絮接着风力轻盈的落在中庭中,不多时便将青石板盖住了。
用过晚膳,一行人坐在西厢房正厅里头围着店家点起的火盆闲话。晋州冬日寒冷,驿站里的炭火是自制的松木炭,火光微微,驿站的小吏在上头架了一个铁架子,铁架子上炖着铜锅。中午见着白日坠星的天象,平陵御心头一定,大手一挥,便允了几个郎君顺手在背靠着的山林里捕猎,冬日里难得见得大的猛兽,但一般的獐子还是有的,众人猎了兔子、獐子扒了皮洗干净,又找驿站的小吏买了些许干菜,大家下午好生报餐了一顿。
如今天色暗的早,各人休息了,平陵御瞧了瞧漏刻,时辰还早,燕祁便取了剩下的半付獐子刷了油洒了香料,又有白露在旁边替几人烫酒,是以众人都围在西厢的正堂里头,风从门口的空隙吹进来,吹得火苗明明灭灭,獐子不一会儿便烤熟了,有油滴下来一屋子都是肉香味。
姬凔原本在一旁铺着狼皮的榻上解九连环,稳着香味,不由自主转过头来,朝着平陵御伸手要抱抱。
“这东西你可不能吃。”平陵御见他馋的嘴边都流口水,不由哈哈大笑,伸手用筷子点了一点儿温热的白酒凑过去,姬凔以为是他闻到的香香的东西,不由伸舌头舔了舔,因着先头有疑似穿越者的存在,酒的度数自然不低,姬凔登时皱着眉,哇的一声哭起来。
“先生还有这样促狭的!”白露一面伸手扶住姬凔,忙不迭的倒了一杯白水过来,却见小家伙一滴眼泪也没有只是干嚎着,登时目瞪口呆。
“你个鬼精灵。”众人见了登时不由大笑出声。
正在这时众人听见窗户边传来哔哔啵啵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冒着风雪过来。
燕祁登时起身,走至窗前,打开窗户一瞧,便见一只白隼逆着风雪飞过来,见窗户开了登时飞进来,稳稳落在房梁上。
“是阿白。”燕祁一见这鸟儿登时笑道。
“应该是北魏太子拓跋傲身死的消息。”平陵御顺手撕下些许烤肉递到鸟儿跟前,鸟儿侧着头仔细端详片刻,过了半晌仿佛觉得眼前人有几分熟悉才吃下他喂得肉。
“这样大的雪,这鸟儿都冻坏了吧。”周娘子原本在一旁端坐着替姬凔缝一顶羊羔皮的帽子,见状焦心道。
“屋子里头暖和,到不必。”燕祁出门一趟取回半付鲜血淋漓的獐子,对着白隼哨了一声,后者这才不紧不慢伸出一条腿允许他取下绑在腿上的竹管,而后叼着獐子又飞回房梁上。
“先生怎知道这消息是说的是北魏太子身死?”王机吃饱了站起来在屋子里头转圈。
“我先前估算着元昭的行程便与他商定了伏兵,这一回既然遇上了,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拓跋傲回北魏。”平陵御替自己斟了一杯酒,微微一笑。
“为什么呢?”王机凝神想了想,“机听人言,拓跋太子素有贤名,非弑杀暴烈之人。”
“拓跋烈膝下七个儿子皆非庸人,便是第七子中山王拓跋敬虽说有纨绔之名,可他上有胞兄为太子,自己又有王爵在身,若是本人上进锐利那才真的是动摇他们一系的实力,试想你若是独孤家,同样都是带着家族血脉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支持谁不支持谁都是问题!”平陵御将獐子翻了一面,又刷了写蜂蜜在上头,“是以御才言拓拔太子非但不是庸才,更是令人惊艳的人物!皇权更替,自来太子便不好做,如前朝怀安太子,心慈良善却被武帝视为子不类父,造圈禁;强势如本朝戾太子,却被文帝猜忌,父子相戕,若北魏拓跋傲这等得父亲倚重,又压得下兄弟者,千百年来难出一人。”
“可先生,拓拔太子真的死了,北魏皇帝难道不会发兵南下么?”王机看着明灭起伏的火苗不由叹了一口气。
“拓拔太子死了烈帝自然难过,可他手下的几个皇子谁不想北魏太子的位置?”平陵御喝了一口酒,驿站里的酒是当地人自己酿造的松子酒,酒液不算清亮,味道却也绵甜,“人多则不匀,谁都想要,自然心就不齐,而一旦他们心不齐,出军便遥遥无期,而且诸皇子皆已成年,身后站着各自的势力,便是皇子自己无心,可身在局中由不得他们自己。”
“先生果然神鬼莫测!”平陵御话音一落,室内便是长久的安静,只听得见火苗灼烧着松木发出的哔哔啵啵的声音,半晌王机抚掌叹息。
平陵御只是莞尔,接过燕祁呈递过来的锦帛,姬凛大气酣畅的字迹铺面而来,简单的交代了拓跋傲身死前后,又说了一下他暂时在昌平镇整顿兵马,之后则会快马加鞭往长生山赶去希望能诛杀北魏这一路军,最后落笔却是长安公主的名句“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平陵御见了不由会心一笑。
而千里之外的泰安城太守府,厨房里头还是灯火通明。
明日便是老夫人的寿辰,届时无数客人上门,又有替老夫人诵经祈福的两万名僧人,纵然太守已然令人将泰安城的有名的酒楼都包了下来,以方便明日替师父们做素斋,但寿宴上为其它客人准备的席面自然是由府上的厨子负责,一应食材、器具,少不了要提前再检查一遍的。
赤隼过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厨房里人进人出的模样。
“郎君过来是因为公子有什么吩咐么?”秋葵是厨房里烧火的丫头,却生了一副好记性,无论是谁只要瞧过一面便能够记在眼中,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