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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怕成羡羽趁乱逃脱,皇帝并没有让士兵们下跪。他一步一步走到成羡羽的马头前,嚅嚅嘴唇,不知如何开口。
皇帝只好抽出了腰间折扇。
成羡羽却坦然翻身下马,对皇帝开口,问皇帝:“微臣何能何德,竟让陛下亲自来抓捕微臣?”
以前,成羡羽一般说完“微臣何能何德”这半句,多半紧跟着就是对皇帝单膝下跪,肃然启禀地低头说“微臣惶恐”。
但今日她笔直矗在原地,头不曾低,膝不曾屈,身不曾跪。成羡羽面无肃然,嘴角反倒噙着淡淡地微笑。
成羡羽没有怒,没有恐,没有喜,没有忧地说:“微臣不诚惶,也不诚恐。”
皇帝拇指和食指关节将折扇扇柄摩挲许久,深沉如潭的双眸渐渐浮起来,变浅。
“啪嗒”一声皇帝几凭手劲将扇柄折断,冷冷地命令身后禁军:“将成将军捉起来,关入天牢。”
成羡羽听闻逮捕令依旧伫立原地,她不逃、不拔剑、也不出掌。
成羡羽束手就擒。
常军一拥而上,将昔日元帅深锁进宫内天牢。
成羡羽被捉的五天后,大常迎来了当今天子的三十四岁寿辰。
皇宫中摆起了座座五彩屏风,上绣着常国锦绣山河、万里江山。内侍们又铺设起只逢重大庆典才铺设的红毯,自禁宫深处一直铺到宫门。宫中琼枝玉树,再添挂珞璎琉璃。
皇宫中照往年常例,在文德殿摆起皇帝的寿宴。
寿宴在午时开始,司乐坊的乐师们奏起礼乐,皇子和后宫嫔妃家眷依照礼序向皇帝参拜,接着是群臣向皇帝参拜。
诸人颂扬陛下的丰功伟绩,无一不祝吾皇万寿无疆。
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长长久久乐升平。
嫔妃和臣子们向皇帝献上各自精心准备的贺礼,有奇有巧,都是能让人开怀展颜的稀宝。皇帝一一阅过,又命内侍总管熊公公回以赏赐。这一套套礼节全部走完,时间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申时。
天色渐渐全黑。
宫外的四边城楼上便齐齐燃起烟花,姹紫嫣红,朵朵不断在苍穹中绽放。因为后位空悬,皇帝孑孓独坐在最高处。他举着纯金的酒盏,里面只有天子才能享用的御酒,具有世间最甘甜的滋味。
皇帝抿了一口酒,泛上舌尖却是苦的。他俯视底下向他伏首的臣子,和近百嫔妃,内心却禁不住浮起阵阵不断的寂寥:这么多心属于他的女人,他真正那个刻在心里的,却宁可待在天牢也不愿坐在他身边的位置。
皇帝不由偏头,恍然瞧着自己身边空荡荡的后位。皇帝的目光再往下瞟一点点,瞧见他的皇子张恒,亦有另一位缺席的张忱,虽都只小小少年,却皆龙章凤姿。
皇帝又想到以后的以后,他会继续有很多皇嗣,不仅是皇子,还有公主,天家开枝散叶,许许多多
但是他最想和她孕育一个他们共同孩子的女人,此刻肚中却怀了别人的孩子。
第91章()
皇帝长吸一口气,再往下看百来嫔妃,娇媚的、俏丽的、温柔的、泼辣的,前朝公主、世家闺秀、将门虎女,从江南碧玉到南疆苗女,再到西域佳人。
天下国色,莫不尽在他怀。
但是这么多姹紫嫣红,在张若昀看来却是灰蒙蒙一片,全无半点颜色。他唯一的色彩,早已随心思飞到了天牢里。
皇帝将酒盏稳稳放在御案上,不慌不忙站起来。
他撇下嫔妃臣子,撇下自己偌大的寿宴,独自去天牢看望成羡羽。
天牢的左上四分之一,被特殊隔离出来,在这五天内飞速改造一新。
冰冷的铁栏被锯断拆尽,粉墙刷饰一新,墙上苔藓已经一丁点也看不见。原本地上配给囚犯的腐臭草席,也早已换做奢华的软榻香帐,规格质量尊同皇帝用度。
更破天荒的是,天牢里还配了四十名宫人,全天候伺候——这些宫人全部都是侍女,莫说禁卫,就连一个内侍都没有。
而且皇帝特别严令,这些侍女自入天牢后,身上禁抹麝香等会引起滑胎的香料,一律只需焚熏安胎香。
这会儿这处特殊天牢,众侍女一见皇帝驾临,都是察言观色的,旋即都默默退了出去。
皇帝就脚步轻轻,轻轻地靠近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
此时她背对着他坐着,在哼哼唧唧着什么,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皇帝竖起耳朵听了好一阵,才依稀听得什么“山又高呀水又急,你在东来我在西”,又什么“山把我们分,水把我们离”。皇帝以前从未曾听过这首歌,但纵使是初听,都能听出成羡羽唱的根本不在调子上。
皇帝又听成羡羽唱“我重情呀你重义,你不抛来我不弃”。
皇帝听了暗自在阴影处点头:难得她唱了这么大一段,终于有两句稍微靠了点在调子上
皇帝在心里还来不及赞完全,就听成羡羽一句“山也不能分,海也不能离,我总有一天等到你”,最后那一个“你”字,带出明显的京师口音,又颤又抖,直接跑调到十万八千里去了。
皇帝忍不出笑出声来。他浑身不悦,不住地摇头:皇帝与成羡羽相交至今,从前打仗庆功,旁人尤其是王小风,总起哄叫成羡羽唱几句。乔南也附和说成羡羽若是唱了,乔南给她弹筝,曲子任成羡羽挑。
但成羡羽每次却无一例外拒绝,各种理由她死活不唱。
皇帝从前以为成羡羽是谦逊,这会方才知道真正的原因:她这般走调,哪里能够唱歌!
皇帝忽然又想着他恐怕是世上唯一听过成羡羽唱歌的,皇帝脸上的笑容就灿烂漾开去,比方才宴席上所有的笑容都真。
但下一秒皇帝细细品味歌中词句,顿时疾首剜心。
接着,皇帝居然继续笑两声:“呵呵。”
这一声笑太响亮了,成羡羽的歌声不得不停下来。
她没出声了,却依旧背对着他。
皇帝倒是好脾气,好耐心,兜个圈子,一步一步绕到成羡羽身前。
皇帝正面着成羡羽坐下来。
皇帝盯着她,心想:成羡羽真是好主意,知道她若同穆七一道逃跑,皇帝势必追至天涯海角。但如果成羡羽留下来,单独放穆七去,皇帝却未必会追得那么紧,更何况她还搭上了张忱而后呢,便像词句中唱得那样么,与那狄蛮子徐徐谋将来,总有一天相守不离分?
皇帝就自己开始说话:“三妹,朕二十一岁遇着你,到如今已经十三年。朕与你十三年情意,难道抵不上那穆七区区一年?”
皇帝问成羡羽,他自己心里也在感慨:穆七与成羡羽的蛛丝马迹,皇帝已经命人细查过了。仔细那些呈上来的折子,皇帝翻来覆去算了很多次,但再怎么算,撑破天穆七最多与成羡羽相识一年。而他与成羡羽是十三年啊!
可叹十三年心心念念,念来却是她和相识一年的旁人妾意郎情!
思及此皇帝忽然放大声音,瞪眼颤齿,满脸委屈悲愤,样子竟像极了离家数载的少年,锦衣华服还乡,却发现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已经嫁人。
皇帝口中全是苦涩,质问成羡羽道:“你就不能再多等等我?”
这话犹如一颗石头,扑通投进成羡羽的心湖。待到湖面圈纹平复,水波不兴,她才缓缓开口:“陛下这话是怎么说的呢?”
“朕——”皇帝刚要开口。
“十三年前,我十四岁,我就认定了陛下将来肯定是天下之主,甘心为陛下打江山。”成羡羽却不等皇帝出声,自己给自己回答:“最初,我只是想报仇,想手刃了段然,就辞别陛下,后半生随意逍遥。但是想着陛下的江山只是初定,天下并不太稳,微臣没有犹豫就选择继续为陛下尽忠。但是这次微臣从北疆回京师。”成羡羽脸上不曾见一丝一毫笑颜,俱是郑重地神色:“微臣发现,陛下的江山已止干戈,陛下的江山盛世繁华,陛下其实已不再需要微臣。”
成羡羽话到此,端坐着,盈盈向皇帝拜下上身:“陛下无须担心,大常万里江山将长长久久属于陛下,伸手可触,放眼旋及。”
“江山是在朕眼前,可你不在朕眼前啊!”皇帝声音焦灼,里面深含不能言表的痛楚:“江山朕是可以触到,但是朕怎么抓你都抓不住啊!”
“陛下真的是多心了,其实我对陛下从来都只是兄妹之情。”
成羡羽这两句话加快了语速,轻轻一带,皇帝却是字字听得清楚,字字如针刺进耳中。
皇帝双手抖得厉害。
成羡羽见着皇帝身后正好立着两根新竖的宝柱,根根都有人的腰身粗壮,用是想将这两根宝柱斩断,非利剑快斩,锋刀速砍不可。成羡羽心一横,干脆加重一句:“我从未心许过大哥,又何来等待之说。”
皇帝听了这话,手抖反倒止了。他稳稳站起身,脚下迈动已有离意,嘴上临别一句却突然冒出央求:“小羽,你朝我笑一笑吧。”
朕想看你笑啊
张若昀虽然这么央求,但其心知此时此刻,两人已走到了这部田地,成羡羽必然不会应允。
谁料成羡羽竟旋即冲他一笑,眸色纯粹没有掺杂。皇帝一瞬间没反应过来,楞了好长时间不敢确认。
成羡羽却站起来,向着皇帝又是一拜:“这一笑,仅仅只代表微臣祝陛下万寿无疆。”
皇帝这才确认,成羡羽方才是真地冲他笑了。
皇帝就也笑了,成羡羽依然是记得他的生辰的,真好。
皇帝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悠悠转身离开了天牢。行至牢门外,熊公公早就在门外候着多时了。
见皇帝出来,熊公公连忙就佝着背,麻利地迎了过去。
皇帝就问熊公公:“她这几天都待着做些什么?”
熊公公心下唏嘘:相同的问题,皇帝五天来隔几个时辰就要问他一回。
偏偏成将军大多数时候又什么都不做,却是让熊公公难回答。
熊公公思来想去,成羡羽今早倒是做了件新鲜事,而且无关痛痒,就是禀给皇帝,也不会引天子动怒。
熊公公就伏低回道:“成姑娘今早自个墨了墨,铺了宣纸在桌上,却又什么没写,只点了两个点。”
皇帝听了竟沉默了,他立在原地,良久后突然告诉熊公公:“她写了,点点在心头。”
只怕这心头点点情,又是写给穆七。
此刻千里之遥,穆七亦在心头念着成羡羽,点点萦绕,时时刻刻在心头。
张忱骋着千里马,昼夜不停歇,若不出意外,他和穆七明天晌午时分就能到北疆。
两人一步步靠近北疆,同时也渐渐感觉到了寒意。到今天早上,两人所经途中,就已全部漫天飞雪。
雪花和狂风对于穆七来说是故乡的味道,他早已习惯。但是对张忱来说却是噩梦炼狱,张忱虽然之前待了五年,却依旧惧怕北国的寒意。
小小二殿下身上穿得又少,还是京师那三层锦缎薄袍,此时早就冻得瑟瑟发抖。
狂风呼呼吹,马行又偏偏逆风,张忱只好将衣领牢牢扎紧脖颈,防止刺骨的冷风灌进自己身体。
但是马背上的穆七却不老实,成羡羽的穴道封得再死,将穆七在马背上绑得再紧,穆七此刻也差不多快松开了。
“唰”的一声,穆七瞬间完全挣脱束缚,一个鲤鱼打挺自马背跃起,又从空中落下来,稳稳落在马背。他这么一番动作,幅度极大,扯着了张忱大半袍角,张忱整个领口被穆七的动作扯开,北风似开闸放水般往张忱前胸后背灌进去。
张忱动得连连哆嗦,浑身仿佛染了癫症。
待张忱的身子稍稍克制,小二殿下就忍不住回头怒瞪穆七,言语隐隐带着不耐烦:“师娘你不要闹!”
第92章()
穆七一听,旋即一掌轻拍上张忱的后脑勺:“还在馋马奶的小子,哪个是你师娘!”
“成将军是我师傅,你自然是我师娘。”张忱语速快如骑下的卢,根本不给穆七插嘴的机会:“难道你不想娶我师傅,做我的师娘?”
张忱噼里啪啦说完,见穆七僵在那里,以为穆七是被他抵得无话,小家伙不觉自鸣得意,不知不觉扬起了下巴。
穆七却突然起手,点了张忱的定穴,接着勾臂将张忱从身前绕放到身后,张忱手上的缰绳自然也被穆七夺了过来。
穆七调转马头,欲向南行。
张忱一看不由大叫:“喂,师娘,我好不容送你来北疆!”
张忱气得想呕血:他可是五天五夜不眠不休,才遵师命将穆七送来北疆,结果穆师娘掉头要回京师!
张忱气起来就胡乱嚷嚷:“师娘你这么莽莽撞撞回京师,一人怎抗万人敌?势必会被我父皇活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