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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鬓淳浓。雕花小窗下溪泉净透,廊角下的水面偏安一隅,不受灼日的侵扰,扶墙之下,绿意古朴深致,像是浣花纸上诗词古韵晕浅的水墨,氤氤氲氲的,好似要倾窗而出。
曲水渐渐,粼河如练,于有声处无声萦绕,叠翠浓淡相宜,花瓣白粉相杂,错致天韵,像是仲夏夜空流连闪烁的星辰。
丞相府的袭深苑后面蝉声林越,细流淌淌,绯瓣上蝶翼抖动,清水里蜻蜓擦掠,荏树茂密的树叶上落满了午阳的酣眠声,风浅低吟唱温烈的诗篇,自然的声音在这座幽静的后院缓缓生长着。
而离袭深苑不远的书房,却静谧到有些压抑。
从窗口滚进来的风,缄默不语,在空气里安静流转,始终对一切讳莫如深。
孟景儒坐在书房的镂花楠木椅上,宽袍大袖,喜怒未明。他一身墨绿的绸袍,头发以嵌碧鎏金冠固定,腰间系着镶金丝的纹带,上挂黄玉双蛇玉佩,气度尊贵。
他抬起头,望着面前的少年,眸色沉凝。
孟景儒面前的少年,发黑如墨,眼似点漆,他身着雪白的薄襟长袍,腰束月白波浪纹腰带,袖口绣着浅银色的竹子,轻袍缓带,长身玉立。
孟景儒抬起眼睑,声音有着中老年人特有的沉稳,他不急不缓道:“既然到这种时候他们还不肯说,回儿,那你为什么,还要给他们三天转寰的时间?”
额际点痣的少年垂首低声道:“父亲,他们知道告诉了我西川地形图以后,就行将命不久矣,所以恳请我再让他们活三天。”
“所以,你就动了恻隐之心?”孟景儒声音低沉浑厚,掩住了语气里的薄怒。
孟回站在书桌前,未发一言。
孟景儒鬓角有些淡淡的花白,他沉声道:“回儿,我从小就教导你,大丈夫当断则断,当仁则仁,你在宣殷多年,生活的残酷应该早就教会了你这个道理。”
孟回抿了一下唇,久久未曾言语,终是开口道:“回儿委实让父亲失望了。”
孟景儒一向疼爱自己的小儿子,平时未曾对他多发脾气,现在见他认了错,不由怒火渐消,他轻拂额际,语调较先前平和,却仍不失父亲的威严:“宋家军一个个铁骨铮铮,素来不求人,且自从得知宋铮被杀后就欲发憎恨朝堂中人,现在,那些肯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的人居然会对你讨饶三日性命,回儿,你难道就不明了他们的心思何在吗?”
清风拂来,玉骨神清的少年衣袂翻飞,细小的红痣显映在光洁的额面上,让少年的五官更显精致隽秀。少年望着父亲,声音缓缓,说道:“回儿自是明白的。”
“既然这样,那不必再等他们三日了,现在你就去把宋铮的女儿带去。”孟景儒声音沉厚,不怒自威。
午后的太阳灼人的热,地面像是初春的冰雪,在热火的刺照下满满的像是要熔化了一样,背上的细汗黏黏腻腻,濡湿了薄薄的衣料。
少年一愣后很快恢复镇定,说道:“父亲,适才涵卫飞鸽传书前来,报告有关于太子一党的近况,情况紧急,待我先去略略查探,稍晚些再如你所言行此举动,可好?”
孟景儒沉沉地望着少年,半晌,还是沉凝着点头道:“好,你去罢。”少年正欲转身,却听自己的父亲又说:“你须记住,引蛇出洞,然后斩草除根。”
少年顿了顿,随后就越门而出,腰间的玉带和银纹衣摆起落同随,在幽静的书房内带起轻浅的弧度。
广袖大袍的丞相站起身来,眼望窗外的深浓叠翠,眼里明明灭灭,晦亮难分。
夕阳当空,白云成绯,大朵大朵的红艳,在天际一路迤逦,浓墨重彩的色泽,热烈得如同赤焰。
夕阳下的少年,白衫曳地,深黑如曜的眼里流转出淡淡焰黄的光泽,少年微微侧身,光芒大片倾泻,俊秀的眉眼被流碎的金光细细亲吻,眉间的红痣与白齿边缘的唇瓣色泽明润,像是名手山水画中的妙笔丹红。
少年负手在后,光影如逆,他转过身去,对着身后的护卫轻声道:“她依旧昏迷不醒吗?”
除饶淡淡颔首,恭敬道:“是的,宋姑娘依旧昏着。”
少年“嗯”了一声,眼眶处泛着淡淡的青影,一宿未睡的疲惫铺天盖地地朝他涌了过来,他微微晃脑,保持神态间的清明,继续道:“孙鼐先生来过了吗?”
除饶眼观鼻,认真道:“孙先生适才已经来了,也已经给宋姑娘把过脉了,他刚开了几副药,属下吩咐厨房正在煎。”
孟回微微颔首,微微迟疑后道:“孙先生他,还说了些什么吗?”
“孙先生说宋姑娘身骨本就弱,后天营养不良,现在又在大雨里浸灌这么久,性命保住已是万幸。”除饶一五一十道。
少年扯了一下粘热的衣襟,神色间颇有些不耐烦:“我问的不是这个。”末了又安定下来,沉声道:“他还说了其他的话吗?”
护卫在脑子里搜素了半天,终于眼睛一亮,可几次话到嘴边却欲言又止,少年淡淡地望着他,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轻摆衣袖,说道:“你说吧,记得的都说出来,不要担心说的不是重点,我听着便是。”
年轻的护卫点了点头,说道:“孙先生说宋姑娘心智坚韧,病情才得到控制,还说宋姑娘大病未愈,应该得到很好的照顾。”
“还有没有?”
年轻的护卫挠了挠头,说罢“再没有了”以后却忽然大力甩头,恍然大悟似的急急欲出口,然而又怕说的不是自家少爷要的重点,迟疑了一下后还是张口吐出:“我记起来了,孙先生出门的时候说,宋姑娘的身子骨再禁不起任何的伤害,希望能被善待。”
少年眸子里泛起点点微光,然而很快就寂灭下去,像是幽深的古潭,他不自觉道:“是吗?”
门口处,孟景儒的近卫郑示肃容而至,恭敬道:“二少爷,老爷问您在涵卫那边的事,是否已办妥当。”
少年淡淡敛眉,眸子很快就静如水波,沉声道:“妥当了。”
天边夕阳如血,轻浅的热度已不像午后那般灼人,少年收回目光,对着垂立不语的护卫摆手道:“用冷水把宋莲舟泼醒来,然后再把她带到地下室。”
“可是,少爷,孙先生说……”除饶诧异道。
少年挥挥衣袖,示意他不必再说,年轻的护卫也就闭上了嘴巴,只是一双眼睛瞅着自家主子。
少年揉了揉太阳穴,转身却撞上护卫黑亮的眼睛,他没来由地想到昨日那双与他对峙的眼睛,也是同样的乌黑,还带着一些隐隐的光泽。少年微愣后便蹙起眉头,声音淡沉道:“在这里愣着干什么,怎么还不去?”
“是是,属下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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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9章 无声的死灰()
“你这个崽子,想要干什么?”
地下室内,半昏半醒的少女被孟府的护卫粗鲁丢在地上,少女一身湿透,墨发紧紧贴在苍白的脸上,让一张小脸更显憔悴,尖尖的下巴硌得人心口发疼。
宋淳南一见少女遭此对待,不由心口窝火,当下大怒出口。
“三天,不能再给你们三天的时间了。”少年白袖素襟,闲闲站定。
“那,你是想要怎么做?”宋舒双目阴沉,声音冷冽。
少年淡淡道:“我要你们现在就给我答复。”
“你个死崽子,你今儿早上还不在那里叫着可以给我们三天的时间吗?现在又反悔,我呸!可恨老子手里没刀,不然一下结果了你这不讲信用的泼皮无赖。”宋淳南破口大骂。
少年不怒反笑,眼里却冷意迸现,说道:“宋家军也曾驰骋沙场多年,难道不懂得“兵不厌诈”这个道理?况且,你们现在还在我的手里,成王败寇,你们自然得无条件服从我。”
“你……”宋淳南大叫道:“去你奶奶的,老子一辈子就没受过这等窝囊气,现在竟然被你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崽子耍的团团转,待到日后老子死了,到了黄泉路上,都没脸见昔日的弟兄啊。”
孟回也没理他,目光扫向左右两侧沉静不语的男人,淡淡道:“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是要西川地形图,还是要你们宋将军的女儿,你们自己选。”
“我们……”他们当然想要小姐,可是……
“再泼一桶水,把她弄醒来。”少年转过身去,食指指向半昏的少女。
一桶水如言淋下,水覆盖住少女的周身,并在地上蔓延开来,少女瑟缩了一下,小小的身子慢慢地蜷缩了起来。
少女的眸子徐徐睁开,眼里干涩,像是失水的鱼。
连舟淋了大雨,又整夜未眠,再加上内心晦暗,心绪失落,瘦小的身子很快就感染了风寒,冷汗迭出,头重脚轻。开始她还可以勉力维持,可自一被人送到床上,一双病眼就再也睁不开。
现在,即使是酷暑,她身体仍冷得吓人,她眸色溟濛,双手抓住胸前的衣服,重重地咳了起来。
额生红痣的少年身材颀长,居高临下地望向面前的少女,眉间不由自主地轻蹙起来,然而只是一瞬,又转过身去,对着三个男人冷声道:“怎么样?想好了没有。”
宋淳南和宋舒此刻都面有寒色,抿嘴不言,把选择大权悉数交到宋子岩的手里。
宋子岩头发凌乱,不过四十多岁的男子,眼角的皱纹就已经重重叠绕,眼神更是苍凉如一潭死水。
男子黑色的夜行衣破烂不堪,上面纵横的血污和肮脏的泥土相互交织,酷暑下未曾消洗的血肉袒露于外,发出浓腐的腥臭。
他宋子岩一生走南闯北,和宋铮大哥战场饮血,戎装半生,当年马上叱咤的他,怎会想到日后,会遭遇这样狼狈的境地?
他为上晟洒血无数,却屡屡被上晟逼得走投无路。他未护宋铮大哥周全,已是不义,和上晟夜战决裂,已是不忠,现在连宋大哥唯一的血脉都无法挽存,让这个伶仃弱小的女孩子无端受害,他已然是彻底的不仁。
如淳南所说,黄泉路上,他又怎有脸面面对诸位宋家弟兄?
他暗叹一声,望着眼前凌厉的少年,内心苦涩难言。
哪里有什么选择权?事到如今了,还有什么好选择的?还有什么可供他选择?
这就像一场棋局,对方执黑子先行,而他手中的白子从来都是虚妄而飘渺无踪,一盘死棋而已,他有什么可供厮杀?他有什么可以放缓对方咄咄逼人的脚步?
一场博弈,还没开始,他就已经注定了,一败涂地。
是要西川地形图,还是要宋将军的女儿。这样一道选择题,根本没有让他作答的余地。
他又能说些什么?
都在等待他的答复,他却比任何人都清楚,没有答复。
他根本就没有西川地形图。
孟回跟他们说,他愿意给宋铮女儿一个安稳不受惊扰的生活,他可以让他们不再风风雨雨,他们当然愿意呀,只是,交不出西川地形图,他们愿意又有什么用?
面目悲悯的男子长叹一声,绵绵沉沉,像是迟暮的哀鸣。
少年以手支肘,指碰唇角,静静地看着男子的眼睛,毫无色泽的死灰,像是大浪拍岸后,石缝间被冲刷殆尽的空洞。
少年眸光淡淡一暗,无声地寂灭过后又恢复波澜不惊,侧身扬袖,修长如玉的手指重重一顿,指向病弱年幼的女孩子,声音冷沉,说道:“把她用链子锁起来,用鞭子边抽边走,赶到昱都大街上。”
话刚落音,训练有素的护卫就把连舟拖起来,动作迅速地用铁链将她的四肢和脖子牢牢锁住,何其屈辱的锁扣方式,小小的孩子尚且连猪狗都不如。
女孩子瞳孔一缩后,先前迷蒙的眸子陡变清明,她冷冷地扫向肮脏血腥的地下室,凛冽如刀的目光刺在身旁护卫的脸上,冽冽寒芒,像是能把他们凌迟。
顿了顿后,少年又说:“进昱东城后就开始打,直到爬完朝鸾街为止。”
她双目阴沉,转向面前的少年,却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脏污的,瘦弱的,卑微如草的身影,在他眸子里,缩小成一点的身影。
而那个能让她丧辱如狗的少年,却眉目淡淡地站在她的面前,锦带白衫,纤尘不染,宛如遗世独立的谪仙。
连舟讥诮一笑,却带来气血的上涌,羸弱的孩子手撑胸口,重重地咳嗽,连带着肺脏都好像要咳出来。
冷厉的护卫一拉锁链,她瞬间就动弹不得,喉咙里细痒如芒,她微弓着背,急促的咳嗽让她脸如充血,远远望去,瘦小的孩子就像一只待人啖吃的龙虾。
连舟永远也不会忘记,在她到这个世界的第十八天傍晚,她即将被上晟王朝的权相之子,当作畜生般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