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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唐教坊-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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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剑突升……   
  接下来的一切,别说宗令白,快得连却奴也看不清楚。   
  他只记得肩胛全身那被割裂得碎得如羽毛一样的衣衫突然爆了。空气中炸满了一天的羽毛。那只鸟儿,飞出了自己羽翅的牢笼,快得不可思议的在庞公公那本能的怯缩间突进。   
  然后只见到满天羽落,没有人知道那只鸟儿哪里去了。   
  ——那剑,是鸟的喙。   
  ——可那喙,又到哪里去了?   
  直到空中的衣袂飘碎如羽,却见肩胛一身内衣,孤另另的一把骨头似的,耸身站在胡床之侧。   
  而——他的“吟者剑”,正斜斜地指着李世民的喉头,相距不及一寸。   
  却奴忽然明白了自己今日进宫来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他要的就是这个!   
  这样的可以直逼“天颜”,直犯禁忌,直抵封喉的一种锐意!   
  可肩胛的身后,李淳风的双手推到他背心也近不及寸。   
  他的腰间,庞公公的双臂已环,只差合拢。   
  可他们还是不得不胆寒住手。   
  李世民忽哈哈大笑:“痛快痛快!大野龙蛇今何在?飘零一羽不可轻!”   
  “今日我算见识了什么才算是真正的剑士。《庄子·说剑》之后,我以为王者之剑,沛然丰厚,虽天下之重,犹可佩御。”   
  “今日、我才算见到一士之剑。”   
  “这一士之怒,竟锋利得如此可怖!”   
  肩胛也面露微笑:“那可御天下的王者之剑,沛然丰富,无物不载,不所不覆,当容得下一个小小少年人的性命吧?”   
  剑锋及喉,可李世民还是沉吟了下。   
  然后,他轻轻颔首。   
  哪怕这一颔首,已让自己的下腭直抵剑锋。   
  “明德一诺?”   
  肩胛曼声而问。   
  李世民哗然一笑:   
  ——“可逾千古!”     
  十一、风角战   
  ——长林丰草绿,   
  映日各斑阑。   
  小却的头枕在自己的双手上,手背挨着草根,鼻中满是青草的味道。   
  沿着渭水河岸,一片杂树林绵延展开,伸展得足有数里长,而林间丰草如此厚密,所有的绿都绿出不同的层次。草上次第地开着小花。阳光照过树叶间,落在地上是片状的。日之夕矣,光景煦煦,沾了树叶味道的阳光落在小却的眉毛上,让他觉得自己的眉毛都映绿了。   
  他光着脚,眼睛好奇的看向自己的脚趾,舒舒服服地把脚趾动了动。铺下来的阳光让他感觉到自己肌肤。这静卧中的浴日,让他几乎生起一种自惜感,自惜于这场年轻、也自惜于这场生命。   
  ——因为,他刚刚从那死亡的阴影里走出。   
  ——那么深长广阔的宫殿;那么多长戈大戟,那么多衣冠卿相;那庞公公一张老妇似的脸和长满苍硬老茧的手;那李淳风的“推背”一击;那李世民那‘望天地、观江海、因山谷’的气度;那护卫无数、九重深严的宫殿……   
  在里面时,让他觉得自己几乎注定永世都走不出来了。   
  可肩胛,以一袭羽人的斗蓬,把他带出了那深宫大内。   
  出宫后,他们就来到这渭水河滨。现在,他们已在这渭水河滨呆了近十天。师傅一直都在忙,很少有空来理他。这十来天的时间,他们都很少照面。   
  小却知道,肩胛是受了伤。李淳风,庞公公,尉迟渺,秦玉,张天赐,古落……这些人物,一个个俱是从当年大野龙战中筛剩下来的高手。师傅那长天一刺,虽救得自己出来,但所付代价,不可谓不巨。   
  他真的觉得自己亏欠师傅很多。   
  但可以如此悠长地亏欠一个人的感觉真好,让他觉得,自己有权利被爱,有权利受呵护。让他觉得,自己真的做回了孩子。   
  可这幸福感同时又让他深深不安。   
  可惜他无法为肩胛多做一些什么。刚才,他打了一只獾,一会儿,可要把那獾儿烤得好一点给师傅吃……肩胛的口味是极挑剔也极不挑剔的。却奴想起他那时而深情空望、时而落拓纵恣的眼,觉得,这世上,总有些人,注定是让人读之一生还读不透的。   
  他这么想着,忽觉有人在自己光光的脚背上打了一掌。只听得皮肉清脆的一响,他一蹦就跳起来,看见肩胛,忍不住就咧开嘴地笑:“今天怎么这么早?你的伤……好了?”   
  肩胛像是刚从泥里面钻出来。   
  他不答小却的话,却把手上的泥玩笑地涂向小却的脖子上。小却笑着躲,肩胛的身影未动,手臂却灵动万端。小却扭得像个泥鳅,好容易终于躲开。看向肩胛,只见他全身上下,都裹着泥,外面笼笼统统地罩了件袍子。干净的袍子沾了泥,越显出他那又落拓又高卓的风度。   
  可他这模样实在是怪,小却望着,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知道这十余天来,师傅一直在一个泥沼中泡着。他曾偷偷去看过那个泥沼,那是一个不过数丈见方的沼泽,师傅全身泡在里面,脸上沾了泥,神情间一片黯然。那样的长天一刺,明德殿里全身化羽后,如一只鸟儿挣脱了自己羽翅的牢笼,可最后的结局,竟然还是这样,蜷曲于泥地。   
  那一片小沼泽并不深,肩胛的整个人是蜷缩在里面的,甚至都不见面孔。小却知道,那是龟息之术。那天,一片泥泞的沼泽中,却奴只见到两片孤另另的膝盖。他去偷看时,师傅分明已经睡着了,“曳尾乎涂中”,那些泥沾着药草的腐叶斑驳地黑着,而这黑水上,只见两片瓦片样的膝盖浮在泥上,还未尽沾满泥,像飘落在泥塘里的莲瓣。   
  下面,是一切沉睡的泥塘。   
  在小却的想像里,感觉这时的师傅就像一只羽毛调零尽后的鸟儿。他飞翔起来虽然那么恣意酣畅,可一旦落地,露出那受损脱羽的身子,原来只能那样蜷缩、软弱、又不好看地泡在泥泞里。   
  那时的感觉,让却奴非常悲伤。   
  但这时走来的师傅,一身衣袍软软,脸已大致洗净了,身上虽裹着泥,但在那晚晴光影中,却说不出的风彩焕然。   
  小却一看到他的脸,就如同看到了希望。   
  肩胛是个不惯掩饰的人,在跟随肩胛的这六年岁月里,小却也常常看到他晦暗阴郁的时刻,他那时总是突然抿紧了唇,什么也不说。像天上的云神虹霓舞倦,霞彩焕烬后,突然忍不住那恒长的厌倦,从里到外,都封闭密合,密合了整个天、整个地,让一切铁青起来。带着莫测的威压与他独有的怀抱,让小却觉得,自己是在那时舒时卷、或暝或郁的云神襟袍下生长的小草。   
  ——可总有这样的时候,肩胛一扫脸上的疲惫郁闷,似乎整个人都要驾着光的羽翼飞翔起来!   
  却奴怔怔地望着肩胛,忽然低声说道:“你就是云之君。”   
  肩胛愣了愣。   
  小却道:“你就是那个王!”   
  “云中的君王!”   
  肩胛不由笑了:“这孩子在说些什么!我是王?你叔叔才是王中之王,你的那些兄弟叔伯倒是都已封王……”   
  小却却打断道:“不,他不算,他不过是人间之王。”   
  “你才是那个真正的王,翱翔于天上的君王。所以……”   
  ——“我是王子!”   
  他一场头,似乎整个人都骄傲起来,像一匹小马驹儿挺起了自己的胸脯。   
  他这么说时有一种从里向外的开心味道,肩胛也不忍心阻挡他快乐了,微笑道:“好,我就是那个王,你是王子,咱们统辖自己,在两个人的国度,一把剑就是我们军队,树木为蓠,草地是茵褥,天为穹,地为舆,再说下去,就要说到‘方地为车,圆天为盖,长剑耿耿倚天外’了……聊遨游兮宇宙,偶息驾乎沧海。”   
  小却听得开心,手舞足蹈的,直要跳起来。   
  却听肩胛忽正色道:“但,这自由只属于咱们两个人的国度。”   
  “小却,你听着,在你艺成之前,千万再不要到宫城里面去!”   
  “怎么,他还会杀我吗?”   
  肩胛阴郁地点点头。   
  “可他答应了!”   
  肩胛一拍小却的头:“你要记住,皇帝说的话,永远都是最不可信的。”   
  “位置越高的人,说的话也就越不可信。他们囿于法,弄乎术,困于势。好多时候,情境一变,他们是不能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的。”   
  小却愣了愣,默然下来。   
  有一会儿,他才小声嘀咕道:“可是,只要我在你身边,也就安全了不是?”   
  肩胛微微一笑:“好像是。”   
  然后他的脸上微现怅然:   
  “只是,你会长大。等你长大了,你大概会发现,自己最想要的,可能并不是安全。”   
  一架火架了起来。小却早已把柴堆好,一色干燥燥的栎树,这种树烧烤起来最好,没有烟,跟炭似的。   
  他用一个三脚叉的树根做架子,在上面用师傅那把“吟者剑”烤獾肉。   
  肩胛皱着眉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终究忍不住一笑。   
  小却一抬头:“怎么,焦了?”   
  肩胛笑道:“要是让普天下草莽英豪知道了,我的剑,居然任由一个小屁孩儿用来烤肉,只怕真真要笑掉大牙。”   
  小却也挤眉挤眼的一笑:“反正你从来也不杀人,这剑挺干净的,不烤肉,倒可惜了。”   
  跟肩胛一起,他总喜欢做一些小小的放纵的事,因为他知道,肩胛也喜欢那种纵容他的感觉,虽然他从不会说出来。   
  倒底是六月天,小却人在火边,不一会儿已烤得满脸流汗,整张脸赤红赤红的。   
  肩胛常说他,这六年来,别的学的都还罢了,就是这烤肉,实在学得普天之下,再无敌手,他总能把肉烤出金黄玫红的色泽来,让人看了,就陡起食欲。   
  噼噼叭叭的,柴火在爆响。只听小却笑道:“奇怪,我怎么听不到你身上泥巴炸裂的声响?”   
  肩胛像是在想心事,没有理他,好一会儿才说道:“小却,要不要听我讲个故事?”   
  “故事!”   
  小却一听,恨不得把手中的烤肉都丢到火里去了,好擦干净双手,一动不动的,全身心地去听肩胛讲故事。   
  却听肩胛道:“别慌别慌,肉快烤糊了。真要是糊了,我可吃不下。到时,故事的尾巴我就不讲给你听了。”   
  小却连忙转动那块肉,从怀里掏出香料来,往上面撒。一边问:“关于什么的?”   
  “是关于——”   
  “风尘三侠。”   
  小却久已知道,肩胛平时话虽不多,可他认识的、交游过的、听说过的、经历过的传奇真是多得数也数不完。   
  他一时不再说话,只是细心地听着。   
  “你可能还不知道,隋末以来,草莽漫生。当时的大野龙蛇,大致分为那么几脉,其中就有绿林、王孙、响马、星罗道、乐土门……等等等等。其中,绿林的单雄信,响马中的厉山飞,星罗道的李淳风,王孙中的萧铤,乐土门中的罗黑黑、贺昆仑、善本……这些都是一时之选。”   
  “可除了这几脉之外,还有一些人,习惯独往独来,他们号称游侠。”   
  “可‘风尘三侠’中的李药师本来不算游侠。他的出身可算有点来历。本是京兆三原人。听说他年轻时,姿貌魁秀,所学颇杂,好剑术,有纵横之道。他的舅舅却是大大有名,那就是韩擒虎。”   
  “韩擒虎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他是隋季名将,当年一举破陈擒下陈后主的就是他。陈后主有妃名张丽华,那段‘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的故事倒也大是精彩,可惜咱们今天要说的不是这个。”   
  “李药师年轻时常和这个舅舅长谈。他舅舅韩擒虎就常说:‘可以语孙、吴者,非斯人谁哉!’‘孙、吴’两字指的是孙子和吴起,都是兵法大家。那李药师所幸生逢乱世,后来果不枉费他一身所学。”   
  “李药师年轻时曾游历入京中,当时他一介布衣,曾去拜谒前隋的两朝老臣杨素。当时隋炀帝南幸杨州,留下司空杨素留守西京。李药师与杨素谈论时,杨素身后却站着一个美人。那美人手里执着一把红拂,屡屡对李药师注目。那时的李药师姿貌魁秀,议论慷慨,想来注定善赢得女郎欢心……”   
  小却不由插话道:“可是你也很好看呀!我见到好多女人都喜欢你的,比如窦线娘,比如……”   
  他没来得及“比如”下去,肩胛就怒瞪了他一眼,“你还想不想听,不想听就算了。”   
  小却伸了伸舌头,老老实实地闭嘴。   
  他只不过是不喜欢听师傅夸别人,好像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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